孫文婧
(哈爾濱理工大學 國際文化教育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1)
在當代電影與大眾觀影經驗多度對接背景下,一些經典的人物設定及內涵傳達方式,逐漸成為觀眾眼中的“爛俗”戲碼。能否基于觀眾審美經驗以及“期待視野”,設計具有多維內涵的故事人物形象,從而實現電影作品高階立意的完整表述,成為當前電影理論界探討的熱點問題。在周星馳眾多電影作品中,《回魂夜》以其深刻的思想內涵、奇幻恐怖的另類藝術表達范式,躋身于“另類電影”類型中的首選?!痘鼗暌埂藩毜降男∪宋镄蜗笏茉炷J脚c故事內涵傳達范式,具有十分另類且符合當代電影觀眾審美的特殊價值。本文對該部電影作品中人物形象塑造方法進行探究,以期為類型電影的人物塑造、內涵傳遞等研究范圍提供理論參考。
人物形象是電影藝術中最具直觀性、具體性、概括性和感染性的藝術元素,一部電影是否具有劃時代的參考價值,與電影人物塑造的合理性以及藝術價值密切相關。在眾多經典電影人物類型中,小人物形象的出現頻率極高,且能夠在不同電影中承擔各種類型的角色功能,發(fā)揮其獨到的藝術功用。而小人物形象之所以具有如此強大的藝術能量,與其本身的藝術定位具有直接關聯。即影視作品中的小人物多指無力或疲于把握命運,且物質生活和精神內涵多處于社會基點的角色。這些角色在社會以及思想精神領域中的定位落點較低,通過對其形象和思想的轉變與升華,能夠更加強效、直觀地呈現電影主題內涵。因此,小人物形象在電影領域中不但具有包羅萬象的代表性價值,更具有極強的藝術操作性。《回魂夜》作為一部另類敘事電影,其成功之處在于完成了對常規(guī)審美經驗的顛覆與延伸。而連接片中另類敘事線條,完成對審美經驗顛覆性呈現的關鍵手筆,就是片中“小人物”形象的巧妙設定。影片充分利用了小人物形象靈活的藝術操作潛力,在片中設立了兩個關于人物形象的極端定位。這兩個極端定位在電影的首尾處分別呈現,首端代表著小人物形象定位的起點,也是觀眾對人物產生第一印象的重要節(jié)點;尾端代表著小人物定位的終點,是人物經歷一系列反常事件后完成自我升華的外在體現,也是觀眾完成對劇情表意的思考,開始深度探究影片內涵的節(jié)點。這種人物轉變模式的設定,基于觀眾的現實生活經驗而開啟,與詭譎刺激的劇情一同鋪設??稍诤硠佑^眾常規(guī)審美經驗的同時,利用精妙的戲劇張力啟迪觀眾思考劇情。更能夠為畫面語言的另類應用提供發(fā)揮空間,令電影能夠呈現一個又一個精妙絕倫的“不尋?!笔澜纭?/p>
《回魂夜》中共呈現兩例極端定位,分別針對主角里昂和盧隊長等次要角色。首先,針對主角里昂,影片設計了由低級形象到高級形象的轉變。片中,里昂初次登場時正在同一盆假花講話,外在形象和名字高度模仿《這個殺手不太冷》中的Léon。之后的劇情中也交代了里昂來自精神病院,是一個從言語到行為充滿“不正?!鄙实娜宋铩6谄?,里昂犧牲自己拯救了所有人,且其片中所有的預言和判斷全部正確,他正式升華為一個救世主一般的角色,一個真正的“捉鬼專家”。其次,針對次要角色,影片則設計了從普世形象到升華形象的轉變。盧隊長和鐵膽等人一開始并不信任里昂,且試圖用普世價值觀教育和改變他。而事實上,在里昂對常規(guī)觀念進行反轉證明的一系列事件下,他們轉變了自己的思維,成為一個拋棄了偏見、虛偽,對里昂產生信任的角色。但也成為其他人眼中的“精神病”,繼續(xù)接受來自他人的偏見與教育。從精神病到救世主,再從普通人到神經病,這種角色定位上的極端轉變,震撼性地傳達了影片主題,即警醒觀眾要拋棄世俗偏見與固執(zhí)的虛偽,用更加深刻和包容的眼光看待他人與事物。從宏觀角度分析,如若電影并未設置這種精妙且極端的人物設定,那么片中的小人物形象將真正成為不出彩、無意義的“小人物”。影片也將與常規(guī)電影無異,更無法產生震撼性的“另類”效果。這正是《回魂夜》的特殊之處,影片對小人物形象設置的拿捏,處于一種既常規(guī)而又反常規(guī)的狀態(tài)。影片中人物的起點基于觀眾的現實生活經驗,而人物轉變和成長的最終結果,卻又與觀眾的潛意識判斷形成強烈反差,使得影片既能夠達到一種深刻的思想教育效果,又具有鮮明的“另類”特征,可為觀眾帶來“非常規(guī)”的觀影體驗,滿足其審美疲勞下的觀感需求。
大衛(wèi)·波德維爾曾在《電影藝術——形式與風格》中提出 :“人物形象是影片中的重要元素,敘事是串聯人物形象和重要劇情的關鍵方法,影片缺少敘事的存在,再精彩的人物形象也只是一種扁平符號?!倍眍愲娪氨旧肀阈枰獎?chuàng)造出特殊的人物形象來顛覆傳統(tǒng)的審美體驗,當人物形象已經具有“非常規(guī)”屬性,但影片敘事結構無法合理或順暢地解釋人物轉變及成長經過時,影片的觀賞價值將直線下降,另類電影所呈現的“另類”,也不再具有別樣的藝術價值。因此,在另類電影中塑造人物形象,不但要塑造吸睛的人物形象,更要慎重選擇呈現人物形象的敘事方法,這也是另類電影中人物形象塑造的難點。電影《回魂夜》針對這一難點遞交了趨近完美的答卷,影片并未將另類之處局限于小人物形象本身,而是采用顛覆性的敘事構建,來呈現人物的動態(tài)轉變過程。針對敘事模式,羅伯特·麥基認為 :“影片的敘事模式是否精彩,取決于巨大壓力下人物選擇了怎樣的行動?!薄痘鼗暌埂吠ㄆ捎妙嵏残缘姆崔D敘事,在挑戰(zhàn)人們對鬼怪、驅鬼等情節(jié)的常識性認知之余,用經典的周星馳式無厘頭視覺語言作為輔助素材,為觀眾塑造了既無厘頭卻又似乎可以合理解釋的敘事結構。而就在一個個節(jié)奏緊湊、跌宕起伏的劇情推演中,觀眾便可逐漸接受片中從極端到極端的“小人物”形象。
《回魂夜》整體的敘事邏輯以反轉為主,每當劇情遞進到需要對人物的背景或形象進行解釋時,劇情便會迅速反轉,為觀眾呈現完全有別于常規(guī)思想的敘事模式。例如,主角里昂的出場既不驚悚也不詭異,他高度還原Léon的外在形象,手里也捧著一盆花,令觀眾以為周星馳即將惡搞《這個殺手不太冷》。而事實上,除形象上加以模仿外,片中并未出現任何關于這部經典影片的笑梗。這時,觀眾對劇情推演的心理預期落空,但并不會意識到這是影片鋪設顛覆性敘事的預兆性線索,反而會產生一種挑戰(zhàn)性心理,并持續(xù)對影片中的劇情走向進行預判。而就在產生挑戰(zhàn)性心理的同時,觀眾自然而然被置于被動性地位,在不知情情況下成為顛覆性劇情的直接體驗者。例如,當里昂成功制服李老太太的鬼魂,觀眾會認為里昂是一個個性古怪的驅鬼人。而隨后里昂便被帶回精神病院,觀眾在發(fā)笑之余,更會主觀上認為這是“周星馳電影”一貫的套路,里昂的確是一個搞笑的精神病。但當阿群進入精神病院尋找里昂時,里昂針對“思維慣性與普世偏見”發(fā)表的言論,以及精神病院其他病人在各個科學領域中的深刻發(fā)言,又會令觀眾認為,里昂是一個被關在精神病院中的世外高人。諸如此類的反轉在影片中不計其數,而觀眾一次次對人物角色進行判斷,又一次次將判斷結果推翻時,便完成了對主要角色低級身份到高級身份的合理認知。相較于里昂,影片對其他人物敘事線的鋪設,就相對簡單了一些。次要人物的主要功能是成為觀眾的意識縮影,人物本身的設定并不出彩,所以敘事線的可操作性較弱。但影片并未令這一特點成為限制,反而使用了更加精彩,且技術含量更高的“一線多事”敘事結構。該敘事結構以“鬼”作為核心線索,在“鬼”與其他人產生直接或間接接觸之時,交代了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同時,用平行蒙太奇手法完成對多個角色的情節(jié)串聯,塑造了一個又一個的精絕笑點,更完成了對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敘事線的有效整合,令片中所有“小人物”集中于同一情節(jié)結構中,共同推進下一步劇情的發(fā)展。而在整個過程中,各個“小角色”的人物設定已經深入人心,當角色轉變或成長時,觀眾只會驚嘆于劇情推演的合理性與趣味性價值,不再對人設或劇情走向產生質疑。分析可知,雖然這種顛覆性的敘事結構會令觀眾處于相對被動的狀態(tài)下,但這種被動性的體驗具有令觀眾自認為占據主動性地位的錯覺優(yōu)勢,且這并不會降低觀影的有趣性。相反,當人們對影片的控制力降低時,對情緒的感知將更加細致和強烈。而這種令觀眾心甘情愿買賬的顛覆性敘事結構,既是令極端“小人物”形象逐漸合理、豐滿的關鍵性舉措,更是這部無厘頭另類電影的另一處妙筆。
周星馳系列電影具有十分鮮明的創(chuàng)作特色,他十分擅長和喜愛在影片中塑造“小人物”形象。《回魂夜》中雖然也著重使用了小人物角色,但這部影片的整體基調與內涵能指,與系列中其他影片具有極度明顯的差異。在周星馳其他的影片中,小人物形象大多具有十分常規(guī)且“必然”的成長過程。如《逃學威龍》系列中,主角從一個不甘愿在學校做臥底的飛虎隊成員,在經歷一系列的突襲事件后人格得到升華;《九品芝麻官》中,主角由一名貪官改邪歸正,最終成為八府巡按智斗反派。這些影片中的角色,以及角色面對壓力時做出的反應,無論好壞都十分貼合大眾的一般性審美?!痘鼗暌埂穭t一反常態(tài),該片設定了“不反抗就死亡”的通俗套路,直接將角色逼上絕路。而在絕境中,又為角色們設定了一條不知結果的“出路”,即具有抓鬼天賦的小人物里昂。隨著各個小人物角色逐漸信任并跟隨里昂,里昂也開始強化這一角色的救贖功能,帶領大家一步步走向光明,幫助其他小人物成長。從宏觀視角分析,這種自發(fā)性的跟隨舉動,既是小人物形象在絕境中的情感流露,也是影片中故事人物成長的關鍵養(yǎng)料,具有一定的“必然”特征。但從劇情角度分析,影片前期對里昂的設定十分復雜,他游走于天才和瘋子之間,一切都可能是真,也可能不是真。這便令片中“小人物成長”目標的實現,由“必然”變?yōu)橛巫哂谖kU與安全之間的“不確定”,拍案叫絕之余,也十足令人生懼。
《回魂夜》作為一部另類影片,并非未對觀眾進行教育。相反,影片始終在用小人物本身、小人物經歷的事件,以及小人物的成長來教育觀眾,且這種教育比常規(guī)影片更加細碎、更加隱匿也更加深刻。影片一律選用小人物形象,是為了提升觀眾的共情感和代入感。片中里昂外在形象上的模仿,正應對《這個殺手不太冷》中Léon救贖性的角色設定,從一開始這個形象就十分隱匿地告知觀眾 :“我是Léon,我將拯救你?!倍形磳⑵洚斪餍α系谋举|意義,也是為了突出經典形象引用的象征功能——雖然絕大多數觀眾對此并未察覺。片中始終將人物形象的成長界于危險與安全中線之間的用意,則直指影片的故事內涵——傳統(tǒng)教育造成的僵化思維。鬧鬼的大廈如同人類社會中的普世概念圈,圈中央是對自身普世思維十分自信的小人物,而總有個別小人物能夠打破概念圈,成為建立新價值觀念的圣人或瘋子。而他們到底是圣人還是瘋子,片中并未做直接解釋,而是將答案留給觀眾的想象。這也是影片對觀眾所進行的最終教育,即用不引導、不定義的方式,令觀眾意識到自由思維的妙處,呼吁觀眾走出僵化思維。分析可知,《回魂夜》這部來自1995年的影片,可謂將小人物形象的另類塑造做到了極致,也將另類小人物的價值開發(fā)到了極致。這種游走于中線、通篇教育而又不顯形的故事內涵能指呈現方式,既具有十分深刻的電影藝術價值,更應該成為當代電影人物塑造、內涵創(chuàng)作的重要參考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