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謙辭及民族文化對其影響和制約

■孫晶晶 王家年/桂林電子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

漢語敬謙辭歷史悠久，但有關敬謙辭及民族文化對其制約作用的專題研究尚不多見。本文將首先對敬謙辭的定義、鑒定原則及分類進行闡釋，然后對敬謙辭運用的制約因素進行探討，以期對今人的用語選擇有所啟示。

一、漢語的敬謙辭及其類型

（一）敬謙辭的定義

目前，專家學者對敬謙辭有著多種定義。一些學者把敬謙辭叫做敬語，王玨(1995)將敬語劃分到委婉語的范疇之內(nèi)，認為敬語在表達委婉語氣的同時帶有一定的敬意。王金芳(2000)認為中國古代敬語指的是“五四”時期之前的，漢民族在交際時使用的一種帶有謙己敬人色彩的特定詞語，具有禮儀性、受惠性、原生性等特點。劉恭懋(2001)在《古代敬讓語》一文中，把敬謙語區(qū)分為敬讓語和尊謙稱，其中敬讓語指表示恭謙、敬讓、謙虛等禮貌意義的非稱謂用語。劉宏麗、張志毅(2001)提出“凡含恭敬或謙遜的基本意義或附屬意義色彩的詞語都是敬謙辭”。雖然上述學者對敬謙辭的界定說法不一，但他們都沒有脫離敬謙辭“表敬示謙”的核心功能。我們據(jù)此定義：凡具有“表敬示謙”意義的詞語都是敬謙辭，其中，“表敬”者，為敬辭，“示謙”者，為謙辭。

（二）敬謙辭的鑒定原則

掌握敬謙辭的鑒定原則是幫助人們規(guī)范使用敬謙辭的有效途徑之一。具體鑒定原則為義素鑒別、語素鑒別和語境鑒別。

語素是有意義的最小語言單位，敬謙語素是敬謙辭的一個重要標志。常見的敬謙語素有：下、上、枉、敬、請、大、貴、令、先、賢、雅、臺、華、芳、寶、卑、清、家等。但并非所有含敬謙語素的詞語都屬于敬謙辭，如下面、芬芳等詞語，雖然含有敬謙語素，卻不屬于敬謙辭。只有當含有敬謙語素的詞表示對他人尊敬或自己謙遜的態(tài)度時，才是敬謙辭。

義素是構(gòu)成語義的最小意義單位，是區(qū)分詞義的重要特征(黃伯榮, 廖序東, 2007)。不包含敬謙語素的詞，若含有敬謙義素，也屬于敬謙辭的范疇。如《儒林外史》第四回中，“本該請兩位老先生降臨寒舍，一來蝸居恐怕褻尊，二來就要進衙門去，恐怕關防有礙，故此備個粗碟就在此處談談。休嫌輕慢!”。其中，“蝸居”、“粗碟”含有敬謙義素均為謙辭，以示對聽話人的尊敬。

相比語素、義素兩條靜態(tài)鑒定原則，語境鑒別這一動態(tài)鑒別方法則更為可靠。因為并非所有包含敬謙語素、義素的表達在所有情況下都是敬謙辭，如“才疏學淺”一詞，只有用于己方時才表示一種自謙的態(tài)度；若用在對方身上，就成了貶義詞，所以需要根據(jù)語境對敬謙辭做具體判斷。

（三）敬謙辭的類型

由于劃分標準的不同，敬謙辭的分類也不盡相同。根據(jù)有聲語言在言語中的不同作用，敬謙辭可分為稱謂性敬謙辭和表述性敬謙辭兩大類（向宏業(yè), 唐仲揚, 成偉鈞, 1991)。稱謂性敬謙辭用于稱呼，表述性敬謙辭用于敘事說理。

稱謂是人類社會語言文化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古人對稱謂尤為重視，正所謂“崇正名號”(唐霞, 2014)。交際對象不同，稱謂也不同，稱謂性敬謙辭又進一步分為通用社交稱謂性敬謙辭、親屬稱謂性敬謙辭、類親屬稱謂性敬謙辭、職官稱謂性敬謙辭、涉老稱謂性敬謙辭。

雖然沒有絕對通用的稱謂性敬謙辭，但與其他稱謂性敬謙辭相比，通用社交稱謂性敬謙辭的使用范圍較廣，不存在使用對象年齡、職業(yè)等限制條件，具有一定的通行性。如君、先生等。

親屬稱謂性敬謙辭分為稱呼他人親屬時使用的敬稱，及稱呼自己親屬時使用的謙稱兩類，常用于被稱呼者不在場的情況下，多含有固定的敬謙語素。親屬敬語素有先、尊、令、乃、賢等。如先母、尊翁、令舅、乃郎、賢侄。親屬謙語素有舍、愚、小、家、賤等。如舍親、愚弟、小兒、家兄、賤內(nèi)。

類親屬稱謂性敬謙辭多為原本并無血緣關系的交際雙方使用，以發(fā)展親密關系，拉近彼此距離。如老伯、大哥、小弟、世兄等。

職官稱謂性敬謙辭，是古代社會“官本位”思想的產(chǎn)物，即根據(jù)身份或職位來稱呼對方。職位低者用謙辭自稱，用敬辭稱呼位高權(quán)重者。此類敬謙辭有太尊、老父臺、太公祖、縣尊、卑職、下官等。

涉老稱謂性敬謙辭，如老客、老漢、老拙、玉翁等。雖然這些稱謂字面上都含“老”、“翁”字，被稱呼者并非都是年事已高的人，僅是通過故意老化對方，達到敬人或自謙的目的。

除稱謂性敬謙辭外，其他用來形容與自己或他人有關的動作、事物的敬謙辭，為表述性敬謙辭。表述性敬謙語素是構(gòu)成和鑒別表述性敬謙辭的關鍵(唐霞, 2014)，如下、高、尊、惠、貴、恭等。這些敬謙語素加附于中心詞即構(gòu)成表述性敬謙辭，如下處、高才、尊章、惠顧、貴行、恭送等。

二、敬謙辭運用的文化制約

“語言是文化的一部分，文化也是語言的一部分，兩者有機地編織在一起。一旦將兩者分開，它們就失去了各自的意義(Brown, 1994)”。敬謙辭作為漢語的重要組成部分，必然會受到民族文化的影響和制約。本章主要探討儒家“禮文化”、民族心理文化及禮貌文化對敬謙辭的制約作用。

（一）儒家“禮文化”對敬謙辭的制約

為了維護儒家崇尚的“貴賤、尊卑、長幼、親疏有別”的封建社會秩序，舉國上下的行為舉止都需要需要符合其身份和政治地位——即為“禮”?！段镌础分杏涊d：“稱天子為陛下，太子諸王為殿下，將為摩下，使為節(jié)下，公卿牧守為閣下，父母為膝下，師傅為講下，夫人為簾下，比肩稱足下。”在“禮文化”的影響下，交際雙方對稱謂十分重視，不同身份地位有對應的稱謂。

雖然“禮文化”強調(diào)等級區(qū)分的重要性，但如過分強調(diào)“分”，社會秩序必然會出現(xiàn)失衡。由此派生出“讓文化”，要求人們在交際過程中做到自卑而尊他，貶己而尊人?！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骸肮讶酥趪?，盡心焉耳矣?！?；傅毅在《舞賦》中寫道：“（楚襄王）謂宋玉曰：‘寡人欲觴群臣，何以娛之？’”?！肮讶恕睘椤肮训轮恕保覆攀璧聹\的人，此處用作帝王的謙稱。在“讓文化”的引導下，即便是位高權(quán)重、唯我獨尊的帝王也以“寡人”自稱，朝臣、百姓更是如此?！妒酚洝堘屩T唐列傳》中：“唐謝曰：‘鄙人不知忌諱?！?；《清史演義·自序》：“鄙人自問無史才，殊不敢妄論史事，但觀夫私家雜錄，流傳市肆，竊不能無慊于心，憬然思有以矯之，又自愧未逮；握槧操觚者有日，始終不獲一編?！崩姓f話人均自稱“鄙人”，并使用“不知”、“自知無史才”、“不敢”等帶有謙遜含義的表達，恭以待人，謙以待己。

到了明朝，“禮”更是上升到了法律的高度。明太祖朱元璋提出“明禮以導民，定律以繩頑”，奠定了“禮“在國家管理層面的地位。如有人違反“禮”的規(guī)范，就會受到“法”的懲罰。至此，敬謙辭的使用已成為當時社會人們的一種生活慣習，不論是君王大臣還是平民百姓，全都頻繁地使用敬謙辭，并且是一種不自覺地、脫口而出的使用。獻丑、有勞、承蒙、豈敢、勞駕、得罪、尊姓大名，都是古代社會生活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敬謙語言成分。

可見，敬謙辭的運用不僅受制于文化（或因文化而生），而且承載和弘揚著該民族的文化（如中華民族經(jīng)久不衰的敬謙文化性格），即敬謙辭和民族文化之間存在著一種互生、互構(gòu)、互揚的規(guī)律。

（二）民族心理文化對敬謙詞的制約

小農(nóng)經(jīng)濟與家庭手工業(yè)相結(jié)合的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在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占據(jù)主導地位，從而決定了家族制度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凹易濉笔怯捎醒夑P系的家庭成員組成的，根據(jù)父系的血緣關系又形成了“宗族”。兩種制度的核心均為長幼有序、尊卑分明的等級次序。因此，一種等級分明的心理文化在人們心中根深蒂固，影響著人們的思維方式、言語表達、行為舉止等方方面面。敬謙辭的使用正是言語表達方面受到民族心理文化影響的具體表現(xiàn)。

家內(nèi)或族內(nèi)的敬謙張力也把敬謙辭的使用推廣到社會。因此，古人不僅要小心謹慎的使用敬謙辭稱呼同一家族、宗族內(nèi)的人，在其他各種場合中，還要根據(jù)對方職位、等級的高低使用恰當?shù)姆Q呼。職位等級低者在稱呼比自己級別高的官員時使用敬稱，自稱時要做到謙虛卑微。如，平民百姓尊稱縣官為“老父臺”；稱高一級官員為“老公祖”；至于布政司級別及其以上的官員，則被尊稱為“太公祖”。

又如《儒林外史》第一回中：“前月初十搬家，太尊、縣父母都親自到門來賀，留著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哪一個不敬！”；“王冕先生就在這莊上么?而今皇恩授他咨議參軍之職，下官特地捧詔而來?！笔艿燃壏置鞯拿褡逍睦砦幕绊懀鐣纬闪酥刈疠p卑的文化傳統(tǒng)——所處社會地位高者即為尊，低者即為卑。這種尊卑等級之分可通過類似“太尊”、“縣父母”和“下官”等敬謙辭的使用體現(xiàn)出來。因此，可以說敬謙辭是民族心理文化影響語言生成和發(fā)展的重要證據(jù)。

（三）禮貌文化對敬謙詞的影響

漢語重視言語的禮貌表達(鄭遠漢, 1990)。敬謙辭屬于禮貌語言，起到規(guī)范人語言行為的作用(洪成玉,1998)。因而，敬謙辭的運用還受到禮貌文化的制約。為保證交際的順利進行，取得良好的交際效果，交際雙方使用的語言不僅要邏輯清晰、符合語法規(guī)則，還要遵守禮貌原則，從而得到交際對象的認可與接受。

語言學家顧曰國(1992)曾提出五個對漢語起到制約作用的禮貌原則。其中，“禮貌的稱呼原則”是最基本的禮貌原則，這一原則在敬謙辭的使用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即在交際過程中，以恰當?shù)姆Q謂稱呼聽者。王力(1958)也指出，自古以來，漢民族就將直呼長輩姓名、用人稱代詞稱呼長輩的行為視為一種缺乏禮貌的行為。

如《儒林外史》第五回：“那人是個五六十歲的老者，稟道：‘小人叫做黃夢統(tǒng)，在鄉(xiāng)下住……!’”。 黃夢統(tǒng)在回答老者問題時，以“小人”自稱，十分注重禮節(jié)。即使在“非現(xiàn)場”交際的場合下，人們也會不由自主地使用敬謙辭，如明朝顧彥夫在《村落嫁娶圖記》中寫道：“一老翁杖而立，一老嫗門而望。”；清代趙翼也作詩《春游》：“著個老翁堪入畫，陌頭扶杖髩蕭騷?！笨梢姡芏Y貌文化的影響，即便是素不相識的長者，也使用“老先生”、“老翁”、“老嫗”等敬稱，以達到敬人的目的。

敬謙辭的使用不僅反映一個民族的文明素養(yǎng)，而且也關涉國民用語的倫理和道德。雖然今人受文明禮貌文化的影響，在各種交際場合使用和推廣敬謙辭，但也有一些人不僅言語粗俗，而且為了吸引公眾眼球，還在媒體的顯赫位置使用諸如“X省張三被埋”、“Y城李四遭滅門”之類的帶有冷漠乃至血腥味道的標題用語（與我國的傳統(tǒng)文化格格不入），確實有損或有辱漢語的含蓄和斯文?，F(xiàn)今時代，適當使用敬謙辭是促進國民用語回歸正統(tǒng)的主要途徑之一。

三、結(jié)語

漢語的敬謙辭種類繁多，自古以來，不論君王大臣，還是平民百姓，社會各行各業(yè)都廣泛地使用敬謙辭。本文首先介紹了漢語敬謙辭的定義、鑒定原則、特點以及分類；然后闡釋了敬謙辭的使用和發(fā)展深受儒家“禮“文化、民族心理文化和文明禮貌文化的制約和影響。希望本文的研究能在一定程度上提高敬謙辭使用的準確程度，并增強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的交際能力，為弘揚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增強民族身份認同感發(fā)揮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