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
雨天,是我喜歡的一種狀態(tài);還有冰、雪、霧、霜,這樣看來,水的任何一種形態(tài)在我眼里都甚是可愛。兒時鄉(xiāng)村曾有略通八卦的二爺爺,點著我的頭,半瞇著眼,對我說,“你這個小丫頭是水命,大溪水命。一輩子不愁吃穿。就是命里有波折,抗過就沒事了。要記住啊!”我當(dāng)然是記住了他的話。至于意思,很多年我都很不以為然。
小孩子喜歡水,自然又正常。那是與生俱來的親切感,娘胎里就在水里泡著??茖W(xué)家反復(fù)說,把新生兒放到水里就會游泳。很多人不會游泳,其實是后天環(huán)境逼迫他忘記了本能。人的本能,很強大又很脆弱。
我是在田野里瘋跑著長大的。家里孩子眾多,爹媽根本沒時間管理我們。大哥充當(dāng)了爹媽的角色。他也只比我大九歲,中間隔了一兄一姐。大孩子帶小孩子,這樣的教育方式很農(nóng)村很田園。和水相親相近的日子也就一年玩到頭。尤其是一下雨,我就想著跑到外面玩水??粗焙鸷饹_下來的雨水,鋪天蓋地地潑到老牛身上,澆到菜葉子上,砸到塵土里,我就覺得痛快。最好看的是他們一骨腦兒地沖進池塘,嘩嘩,嘩嘩,像電影里打仗時的機關(guān)槍掃射,密密麻麻,整個水面瞬間變成了蜂窩煤,濺起一層又一層白色的水泡,像極了千萬條魚張著的嘴。
玩過很多水,兒時的我卻不認識什么樣子的水才是二爺爺說的大溪水。大二時去泰山,才真正見識到在山間自由穿梭的溪水。那時的山還比較天然自由,我們從山腳一直爬到南天門,又一直登到玉皇頂。一路上就有一條條溪水伴著我們。我說不準(zhǔn)相遇的是一條還是諸多條,它們總是變換模樣。我們向上,它們向下,一會兒相遇,一會兒分離,一會又不見蹤影,只能根據(jù)淙淙水聲,辨別它依然存在。還有些時候,水聲也聽不到,不知道它躲藏到了哪里,或者是山石底下另有洞天??傊悬c神出鬼沒。后來有一段長路,足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只有一條溪水陪著我們走。
山崖陡峻,溝底深處怪石嶙峋,長得雜亂無章法,像張生的狂草。若沒有這一溪流水,山溝實在無聊寂寞。而有了溪水的滋潤,山溝立刻成為高大上的鳥鳴澗。溪水歡快地上下翻飛,水花四濺,潺潺流水,讓山石、樹木、雜草、整個山澗多了自由靈性,就像個頑皮至極的孩子,野性十足,專門找深處不平的路一路跑下去。最好有斷崖,溪水一路沖下來,表演高臺跳水的絕活,世人眼前則又多了一簾珍珠水幕,佩環(huán)般鳴叫。
同行的長者點播年輕的我們,“樂山者仁厚,樂水者智慧。”溪水淺流慢涌或是飛流直下,不斷從高處向低處匯聚,它以溫柔的力量渡化一切苦難曲折,以無形至有形,隨圓就方,融和滲入,有容處就汪一潭碧水,無處安放時就一路奔流,執(zhí)著地歡唱。
溪水亦不獨樂,它還有一群小伙伴。山石最是固執(zhí),執(zhí)著于一隅,不愿移動。溪水就強拉著它玩耍。有時大力撞擊,有時輕輕撫摸,山石的鋼骨就這樣被一滴滴浸潤、打磨、柔軟,直到化身為一粒粒鵝卵石,隨著溪水一路旅行。它們有的躺在溪水里,有的擠在溪水邊,享受原來不曾見過的風(fēng)景。慢慢地,苔蘚依偎過來,綠衣濕滑;紅鱒魚游過來,在溪水里捉迷藏;蟋蟀沾濕觸須,蹦來蹦去找架打;杜鵑、布谷鳥都來湊熱鬧,高聲唱著“山高任鳥飛?!贝藭r的溪水卻安靜下來,如老僧入定,只管靜聽松濤與鳥鳴。
溪水總是樂觀的。它嬰兒時的模樣需要足夠耐心與想象才能發(fā)現(xiàn)。它們常常生長于巖石的縫隙、樹葉的頂端或是一處小小的泉眼,有時一樹樹的露珠也有可能是它們的源泉。它們不放過任何一點小小的水滴,無數(shù)的身影,悄悄匯聚成涓涓細流。這時的它們已經(jīng)是少年,牽朋引伴,隔著一座山梁,幾處山峰,他們也能嗅到同樣的氣息,向著更壯大的水流匯聚。山坡上一條條深淺不一的溝渠就是它們跋涉過的蹤跡,曾經(jīng)歷盡千辛的追尋,最后匯聚成最宏大的一支,它們信念堅定,嘹亮的山歌回蕩在山間,與蛙鳴鳥叫相應(yīng)和。它們在山間穿行,有時被迫隱起身形,潛入地下暗暗流淌,悄無聲息。無論怎樣,它們總會找到出口,把自己奉獻給更大的河流,奉獻給海的一部分、世界的一部分。我這一生是否也會如此?有一些是暗河里的泡影,不為人知,沉默幽深,無人能夠進入。就如二爺爺從不開口談及自己的過往。而更多的時侯,在穿梭,在奔流,在自由地吟唱。萬徑歸一。這溫柔堅定的力量,終會滴穿命運的枷鎖。大溪水命的女子亦應(yīng)如此生活。
喜歡溪水可手捧而飲之,甘甜清冽;可濯足,清凈身體發(fā)膚。尤喜柳柳州的《小石潭記》?!皬男∏鹞餍邪俣剑趔蛑?,聞水聲,如鳴佩環(huán),心樂之。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即使不知其源,從小石潭再次出發(fā)的溪水還是抵達了北海,完成一生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