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善堂記

一

像一個落敗的草寇，叔一直在潰退，先是退出耕種的水田、山地，后是荷鋤的菜園，最后無路可退了，每天在村里只有孤零零地守著一棟祖居的老屋過日子。

叔能夠囔囔還好，關(guān)鍵是他現(xiàn)在悶屁都不放一個。他不言不語，我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我勸道：“叔，你都快八十歲的人了，一個人住在老屋里不方便，萬一有個什么事，也沒個照應(yīng)。再說了，如果碰到身體不舒服，吃喝拉撒都是問題?！?/p>

叔喉結(jié)蠕動了一下，話又吞了回去，坐在椅子上默不作聲。老人如小孩，俗話的意思是老人和小孩一樣天真。叔是老人，他卻一點(diǎn)也不天真，幾乎世故到了病態(tài)的地步。叔打了一輩子的光棍，我好說歹說把他送去鎮(zhèn)上的敬老院。他倒好，住了兩個月又溜回了村里。敬老院離村里有三十多里地，叔招呼都沒有一個，說溜就溜了，弄得敬老院院長電話一個接著一個催我去四處找人。

“叔，我也是做一份事糊口，忙著呢。不能為了你，總這樣三天兩頭跑來跑去吧?！蔽腋C了一肚子火，對他還得忍住。

誰知，叔一句話反把我噎住了：“我不來村里守老屋，誰還會來老屋呢？沒人守，窗欞格柵給人偷光了都不知道。”

叔心事重重的樣子，定格在老屋堂前。他所擔(dān)心的也不是沒有道理，販古董的，收木構(gòu)件的，經(jīng)常在村里偷偷摸摸地進(jìn)出?？墒?，一位老人守著一棟上了年紀(jì)的房屋，這不是捱日子的辦法。叔和老屋一樣，讓我頭疼。我再想勸勸叔的時候，他丟給了我一個蒼老的背影。

我家的老屋，有個堂名——憶善堂，是先祖在乾隆年間建的。想必，堂名的由來是源自“積善人家，必有余慶”的家訓(xùn)吧。譜牒上說，先祖恒公在廣東業(yè)茶，積累了一定的財富后，回家鄉(xiāng)大興土木，建了憶善堂以光宗耀祖，并在天馬山路口捐建天香茶亭施茶，方便鄉(xiāng)親與過往行旅。即便在當(dāng)時，有前堂、中堂、后堂，而且窗欞、雀替、房梁上有雕飾的房屋，在村里也是首屈一指的。叔在老屋里生，住了七十多年，還在住。我也是在老屋生的，只住了十年。相對于遙遠(yuǎn)的乾隆年間，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叔，以及我和我的兄弟，只是老屋的一個片段，往前數(shù)，連緬懷先祖的名字都要去翻宗譜了。叔在老屋的時光，應(yīng)是我的七倍有余，他知道屋檐年久失修，更知道屋脊漏雨墻體滲水白蟻蝕柱。

知道，知道又能怎么樣呢？

眼不見，將為凈。像老屋，不看見還好，看見了更加無奈。這，真應(yīng)了一句老話，前人建得起，后人修不起。這樣的老屋，以一個家庭的力量，連修繕的能力都沒有。

可叔不這么想，他要看著守著，心里才覺得踏實。叔對我嚕了一句：“老屋在，先祖就在?！?/p>

二

叔沒有進(jìn)過學(xué)堂，大字不識一個。于我，他對老屋的表達(dá)只有一句話：“你不來看看老屋，我就揍你?！笔灞緛碓捑蜕?，說話像擠牙膏似的，他每一句話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來了？嗯，還好。叔一個人獨(dú)守老屋，每次見面多一個字都沒有。有時，不管我回村里有事沒事，不到一支煙的工夫，就不見了他的蹤影。

叔在家里，排老二，他的哥哥，也是我的父親，他的弟弟呢，沒斷奶就送了人。在村里，叔曾經(jīng)是一位犁耙耖的好手，但還是敗在了時光的軟刀面前，迷惘而無措。記得我少年辰光，一年四季叔有三個季節(jié)都在犁田，他早上迎著朝霞馱著犁出門，夜晚披著星光馱犁回家，赤著腳，一路踩得石板路咚咚響。遠(yuǎn)遠(yuǎn)地，聽腳步聲，我都能夠判斷是否是叔。

然而，犁，以及耙、耖，還是棄在了老屋天井的角落。緊挨著犁耙耖的，是碼起的陶瓦青瓦，以及雞舍。犁尖鈍鈍的，犁葉上都是斑斑的鐵銹，犁把也剔榫了。而耙與耖呢，也缺了齒?？吹贸?，叔把犁耙耖棄在天井角好多年了。天井的陽光從屋頂上空投射進(jìn)來，在堂前的青石板地面上形成了長方形的光區(qū)。無論陽光如何飄移，卻始終照射不到天井角的犁耙耖。

這，是否是時光在陰面的見證呢？

“叔，我看犁都銹成這樣了，不如敲掉賣廢鐵算了?！甭犖疫@么一說，叔用眼光斜斜地剜了我一眼，眼光似火爐里的火灰一現(xiàn)，瞬間就冷了。我真的不知道，連叔的犁耙耖都廢棄了，在“千煙之村”的輪溪還有多少耕作農(nóng)具沒有廢棄。

生活帶給一個人的變數(shù)是不可思議的。叔也曾經(jīng)慷慨地說到死，但在生病臥床的時候，我看得出他對生命是極度的依戀。是的，他應(yīng)了一句老話，好死不如賴活。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老屋廚房的板壁上掛上了兩張遺像：一張是我含辛茹苦的奶奶，一張是我陌生的爺爺。說實話，爺爺是我家族記憶的缺失，我對他記憶的源頭只局限在田段菜園地里的墓冢。父親與叔穿開襠褲的時候，我爺爺就去世了。

在老屋，我看憶善堂牌匾與天井，無論情感還是眼睛都需要有個適應(yīng)的過程。記得從少年辰光開始，我就歡喜在老屋的天井仰望藍(lán)天。是的，雖然當(dāng)時房梁與窗欞上的雕刻，已是人為粗暴地劈鑿過的殘痕，但有云彩與陽光的幻影，還是能夠引發(fā)和賦予我無窮的想象：“漁樵耕讀”“福祿壽喜”。時光飛逝，我在努力尋找自己的過往，即便在村莊老屋找到了，又能留住什么呢？老屋門庭，以及憶善堂匾額依舊，可物是人非。在老屋，我沒見過先祖，也沒見著爺爺，卻目睹了奶奶和父親先后把睡眠的地點(diǎn)，從老屋改到了輪溪邊的汪山與水口天馬山的山場上。淚水浸泡中的割裂，不僅有銘心刻骨的疼痛，還洇出生命的脆弱與卑微。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老屋在我內(nèi)心徹底淪陷了。那是20世紀(jì)80年代中后期，村里的年輕人好比是輪溪的水，在一波一波地往遠(yuǎn)處流。我，還有我的兩個弟弟，迫于生計，都沒有成為老屋的守望者。我落腳在縣城，兩個弟弟幾經(jīng)輾轉(zhuǎn)都去了廣東謀生。

而最終，只有叔還在堅守老屋，日復(fù)一日地度著枯寂的晚年。

算起來，奶奶與叔在老屋住的日子最長。他們看看天井的光線，報出的時間能夠與時鐘一樣準(zhǔn)確。怎么說呢，我覺得叔之所以這樣，他是沉浸，或者迷醉在過去的時光中走不出來。然而，一個人是否能夠遺忘過去的時光和往事呢？

若是忘記了，那與失憶又有何區(qū)別。

叔的母親，也就是我奶奶，她是裹過腳的女人，一輩子守著如同“小腳”的家境，變形、干癟、萎黃、枯瘦，像一個特定時代的怪胎，無論如何包裹，都是一種衰朽的象征。據(jù)說，爺爺去世時，三個兒子還是“一把秧”，守寡的奶奶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餓死吧，她不得不把最小的兒子像割肉似的送給了村里沒有生育的夫婦收養(yǎng)。奶奶一直在苦水里泡著，盡管到了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家庭生活仍然十分拮據(jù)，餐桌上一年到頭都難見葷腥，而過年前菜櫥的鹽罐里卻總會腌幾塊咸肉——這是奶奶除夕用來蒸菜孝敬先祖的。

于我，那些年月是遙遠(yuǎn)的，無法再去觸及的，卻仿佛還在眼前：除夕那天，廚房灶窟里的火呼嘯著，火光映著奶奶蒼老的臉。她局躬著身子，再次往灶窟里添柴的時侯，飯鍋里開始?xì)桦称鹫舨苏麸埖南阄?。奶奶艱難地把飯甑捧到堂前的八仙桌上，虔誠地燃燭焚香燒紙，按照程序，是先接“灶司老爺”（灶神），再祭祀祖宗……這是從我記事起，每年除夕吃隔歲時，重復(fù)在祖居老屋憶善堂的一幕。一個碗里三塊咸肉覆著幾夾蒸菜，一個碗里幾條小魚干，還有煙香、明堂紙、金銀紙等等。煙香繚繞，紙灰如蝶。奶奶虔敬的神情，一如禮佛——日子那么苦寒，她還不忘向先祖傾訴與祈福。

我呢，根本聽不懂祈求先祖護(hù)佑的話語，只有一次次在奶奶的教導(dǎo)下躬身作揖。自小時候起，奶奶的話，我是言聽計從的，卻無論她如何誘導(dǎo)，我對除夕祭獻(xiàn)過先祖的蒸菜蒸飯是不敢動筷。以至到現(xiàn)在，我還弄不明白是心存對祖先的一種敬畏，還是其他的原因。叔卻不一樣，他拿起碗筷就能狼吞虎咽。倘若，少年時我對奶奶和除夕“吃隔歲”（守歲）的記憶，只是激活成長的記憶，我是在成年后才慢慢品味到個中的溫涼。奶奶說，吃過灶司老爺獻(xiàn)過祖宗的飯菜養(yǎng)人，村里個個都是吃蒸菜蒸飯長大的。

其實，奶奶的話只說了一半，又吞了回去——在村里，每一個人也是在蒸菜蒸飯中老去的。奶奶年輕時裹過腳，走的是碎步，雖然一輩子勤儉持家，圍著幾分冷漿田和灶臺打轉(zhuǎn)，但說話做事卻處處體現(xiàn)出一個山村老嫗的智慧。奶奶在老屋臨終前有個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讓我那忠厚木訥的叔討上老婆。奶奶走的那天，我見叔只有淚在眼里打轉(zhuǎn)，硬是沒哭出來。

人呀，比嚎啕大哭更痛苦的是無聲之泣。

三

我感到疑惑，奶奶的辭世，好像有一個無形的刪除鍵在叔的腦中生成了——他似是在衰老中一天天地丟失記憶。自小失去父親的叔，孤僻、偏執(zhí)、焦慮、沮喪，母親既是他的天，亦是他的地。在晚年失去了天地的叔，像暗夜里看不到光亮，陷入的是無邊的孤獨(dú)與絕望，從此一蹶不振。

決絕的是，叔把他飼養(yǎng)犁田的兩頭耕牛賣了。也就是說，他連糊口的伙計也舍了。那一年，他剛過知天命之年。不僅是家里人，連村里人都感到意外。事實上，以叔的身體，他還沒有像壁上的春?！x（犁）不得跟（耕）不得的時候。

問題接踵而至，奶奶去世后，隨著叔的心灰意冷，老屋廚房的鍋灶也就冷了，他用一塊育秧的白色塑料布徹底遮蓋了灶臺與鍋面。叔孤身一人，只用一個“蜂爐”（泥爐）就解決了一日三餐。有時，他懶得動，連蜂爐都不燒，一杯“白燒”（白酒）與早上吃剩的菜包油條，或者一碗冷飯冷菜就打發(fā)了自己。隨著手上老繭的消褪，那個曾經(jīng)犁田、育秧、割禾、榨油、做茶都是一把好手的叔，仿佛也從此消失了。叔不僅慵懶，脾氣也變得古怪起來。面對以后的日子，他茫然而無措，甚至抑郁、自閉、麻木、惶恐，言行舉止都出現(xiàn)了間歇性的怪異現(xiàn)象：有時見著過繼的同胞兄弟，仿佛有深仇大恨似的，緊張而憤懣，甚至語無倫次地破口大罵；有時看見我們侄子輩的，陰著臉，蹙著眉，囁喏而滑稽……在叔蒼老而黯淡的眼中，似乎沒有安全感，他疑心、驚恐、冷漠、厭倦，卻一次次渾然無覺地用粗暴與頹然，在親情的紐帶上留下了裂痕，以至于沒人敢惹他。即便侄子、侄孫輩的去看望他，說不定還遭他繃臉瞪眼的。

更加弄不懂的，村委會干部去給叔去辦理低保手續(xù)，叫他照個免冠照片，死活都不肯。而過日子呢，叔寧愿一家家去賒賬。愿意的，他拿了物品就走。遇到不愿意的，他會嘟嚕一句，我有幾個侄子，你們還生怕沒人結(jié)賬不成？

人啊，一旦關(guān)閉了心靈的門戶，別人根本找不到進(jìn)入他的路徑。有時，我難得與叔見一次面，他吝嗇得連半句話都不給我。我說：“叔，看你頭發(fā)亂糟糟的，胡子拉碴，也不去剃剃？”叔尷尬地笑下，轉(zhuǎn)身就沒了身影。關(guān)鍵是，他這樣的日子就像老牛掉進(jìn)了泥潭，不能自拔了。

在時光與生命的謎面中，我還沒有找到謎底，也只有眼巴巴地看著叔在老屋咀嚼苦澀，孤零零地緘默。那年夏天，兒子要去武漢上大學(xué)了，我?guī)颠€村里去看望叔。那天，叔難得地咧嘴笑了笑，然后就沉默了。臨走的時候，叔從貼身的衣兜里拿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方格紙，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是送給“小把戲”（小孩）的。我不知叔的葫蘆里賣什么藥，就把疊得像信封的紙打開了，紙上棲著一只蠟筆畫的鳳。看著似曾相識的五彩飛鳥的形象，我立即想到了老屋憶善堂中刻著的瑞獸。我無法想象，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rèn)識的人，一筆一畫描摹彩鳳時將是一個怎樣的笨拙情形？記得《說文》中說，“鳳，神鳥也?！惫录诺氖迨窍朊枘∫环P，給他侄孫帶來祥瑞嗎？這一次，叔不僅讓我感到詫異，還確實讓我與他平時的舉動對不上號了。

清楚地記得，那是2014年，叔已邁入了古稀之年。

四

又是一年清明。

輪溪的水清清亮亮的，緩緩而淌。村莊周圍茶園的茶樹，正在抽出嫩嫩綠綠的芽頭。田地上，一丘一畦的油菜，枝頭的花燦燦地開得熱鬧。在這茶韻繚繞菜花遍野的日子，也是草木最為生發(fā)旺盛的時候，葳蕤、繁茂。這時候，仿佛有一種無聲的召喚，遠(yuǎn)離村莊的人們，甚至村莊的后人，都會陸續(xù)趕到村里去為先祖掛紙錢掃墓。

通常，我也是清明偕妻子回村掃墓的，叔卻經(jīng)常給我們吃閉門羹：老屋的門虛掩著，堂前空寂寂的，八仙桌上一層厚厚的灰塵，臉盆架底橫七豎八躺著幾個空酒瓶，廚房、房門上了鎖，只有天井里的陽光在無聲地驅(qū)趕著春季的霉味。那掛紙錢的水竹，依然是成捆地擱在中堂的旮旯里。

然而，當(dāng)走到山上的墓地，卻發(fā)現(xiàn)墓冢周圍的茅草、荊棘、藤蔓，幾天前就被叔拔除了。不過，又長出了嫩芽與卷須。往往，等我們掛上紙錢燃香作揖的時候，叔便悄然出現(xiàn)了，仿佛他是尾隨而來的。顯然，叔是在村口的某一個地方守望著的。不然，時間不會配得如此之好。他“嗯”了一聲，算是對我們晚輩招呼的回應(yīng)了，然后是一言不發(fā)。叔對語言的節(jié)儉，已經(jīng)超過了他對生活的節(jié)儉。大多時候，即便踢他一腳，也踢不出一個屁來。從叔的身上，我很難看到春季到來的變化，他依然戴著帆布帽，穿著毛線衣，外套胸前還黏著一朵朵的油漬，腳上的保暖鞋呢，讓塵垢與泥土遮去了本來的面目。

對于叔的邋遢，我與家人都已習(xí)以為常了。

奶奶的墓地，正好能夠看到村莊的古樟，以及老屋的屋頂。而村莊周圍，山巒綿延，山底是方整有序的水田，山腳是一條一塊的菜地，山腰以上，就是茂密的林地了。墓地呢，擠挨挨地葬在菜地與林地之間。人陷進(jìn)了泥土，墓冢就隆了起來。起起伏伏的山場上，隆著一個又一個的墓冢，墓碑有風(fēng)化了的，也有青石新刻的。陰刻的碑文上，或陌生或熟悉的名字，都是村莊記憶的一種隱退。春天里，動植物都兀自醒了。然而，我在山地墳前燃起噼哩啪啦的鞭炮，是否會驚醒親人的睡眠？

我和妻子從汪山的山場上下來，過了江思坑橋，就回到了輪溪的村口。溪水如輪，像個大大的問號，在追問村莊忽略或遮蔽的時光。想來，輪溪的開村始祖延壽公，是一位唐代歸隱長史，他在一千二百多年前從安徽篁墩一路尋覓，來到婺源大鄣山下相中了輪溪，就把定村的香樟樹植在了黃荊墩上。時光荏苒，古樟聳立，蒼翠而繁茂，曾給聚族而居的村莊帶來了千百年的安寧景象。

不承想，緊挨著黃荊墩邊的洪氏宗祠——大訓(xùn)堂（建于清代乾隆年間），八字圍墻，青磚門樓，木柱回廊，天井雙池，正堂，香火宮（寢堂），建筑雕梁畫棟，巍峨、氣派，可所有這些，都?xì)в谌诵糟郎绲?0世紀(jì)70年代初。同期拆掉的，有天香院，以及我家先祖在乾隆年間捐建的天香茶亭。如此規(guī)模的大訓(xùn)堂，沒有留下任何影像，唯一留下的只有儲存在村中老人的記憶。“耕讀傳家久，詩書濟(jì)世長。善良根基穩(wěn)，孝順大其昌……”“……親力親為成大業(yè)，戒驕戒躁莫逞強(qiáng)。家訓(xùn)謹(jǐn)記日三省，光前裕后福澤長?！倍笥?xùn)堂孕育與傳遞的族風(fēng)祠訓(xùn)，應(yīng)是村莊質(zhì)樸人文風(fēng)貌的呈現(xiàn)吧。我家的老屋憶善堂靠近古樟邊，青磚鱗瓦，廳堂天井，集結(jié)生成著家園往事的基調(diào)，周邊深巷斑駁、空幽、靜謐，依然還有江南古村的味道。

然而，憶善堂經(jīng)不住白蟻蛀，屋頂漏，前堂、中堂、后堂的梁柱都朽了。父親生前動議過修葺的事，不料維修老屋比新建房屋耗費(fèi)還大，捉襟見肘，也就不了了之。父親去世后，老屋是修繕，還是任其倒塌，成了每年春節(jié)我與二位弟弟的共同話題。衡量來，預(yù)算去，維修的費(fèi)用遠(yuǎn)遠(yuǎn)大于新建一幢房屋的用度。而三兄弟呢，就像兔子拉犁耙——力不從心。

南方谷雨后，雨水明顯偏多。村里綽號“弄魚盛”家兩間上了年紀(jì)的瓦房，就坐落在輪溪邊。春水動了，山洪擋都擋不住。弄魚盛兩間瓦房首當(dāng)其沖，夷為平地。弄魚盛五十多歲，鰥夫，年輕時在輪溪炸魚，不慎炸了手。獨(dú)臂的弄魚盛，晃著一個空袖子，欲哭無淚。

日子再難熬，也得過吧。村里幾百戶人家，房屋鱗次櫛比，即便有空余的，也很難找到適合一個鰥夫租住的。弄魚盛找到叔，想租老屋暫時住一住。他沒把握，還把我叫了去。我知道，弄魚盛早年因為犁田放水的事，與叔有過過節(jié)。弄魚盛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千差萬錯，當(dāng)年都是自己的錯，年輕氣盛，不該一時沖動。

“舊事莫提了，再提就沒有意思了。你是老狗記得千年屎。我一把年紀(jì)的人，會跟你計較芝麻豆粟的事？”看得出，叔心里對弄魚盛還是有點(diǎn)討厭的，話到嘴上就大度了。

弄魚盛搓了搓手說，現(xiàn)在容身的地方都沒有，租屋的事就幫忙考慮一下吧。臨了，叔猶豫半天，回了一句：“租沒有，借可以?！?/p>

五

老屋，樟樹底，望樟樓門口，成了叔一年四季轉(zhuǎn)悠的三點(diǎn)一線，我去老屋找不到他，去樟樹底或望樟樓門口，一定能看到他蒼老的身影。一次，叔病在床上，還是鄰居打電話告訴我的，我趕去找醫(yī)生為他打針吃藥，一個星期總算有了轉(zhuǎn)機(jī)。我出于好心對叔說，我們都不在村里，你一個人孤零零的，也沒個照應(yīng)，病了也沒人服侍，送你去敬老院生活至少有伴。至少，一日三餐也不用考慮。再說了，你有高血壓，多個人多個照應(yīng)。誰知，這話惹得叔不高興了，他把藥瓶都摔了，一臉憤怒地說：“你想當(dāng)然，我去敬老院了，老屋誰守呀？如果老屋不在了，我還有什么呢？你知道不知道，隔壁村‘大頭炳’就圖幾個錢，把祖居老屋賣給了販子，販子就把老屋販到外地去了。你以為‘大頭炳’是生病生死的，他是被村里人口水（唾沫）淹死的?！?/p>

好多年，我都沒聽過叔一次說這么長的話了。

雖然，我說不清楚老屋在叔的心目中占據(jù)著什么樣的位置，但我記住了他不愿離開老屋時一臉憤怒的神情。而于我而言，老屋與村莊一樣，是個熟悉而溫暖的詞匯，但在凝望與懷想中還是經(jīng)不住時光的切片，漸漸地開始變得疑惑、散淡而模糊起來，就像掌心的沙，我想握得越緊，漏得越快。

輪溪敬老院，幾年前就撤并到清華鎮(zhèn)了。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還有無數(shù)的口舌，我終于把叔送去鎮(zhèn)上的敬老院。叔前腳走，村里的水生就三天兩頭來找我，要我把老屋賣給他。水生包山販木頭賺了錢，他邀了一位外地商人，準(zhǔn)備在村里做古宅民宿，口口聲聲保證憶善堂的堂名不會改變。

“你軟磨硬泡也沒用，也不是錢的問題，老屋賣不賣，不是我能夠答應(yīng)的事。我有三兄弟，雖然都不在村里，但老屋在，根就在。何況，我叔還在呢?！甭犖疫@樣說，水生不作聲了。

水生不死心，買了一提禮品去找叔。水生對叔說，老屋空著也是空著，你要住，可以幫你把房屋租好。再說，不僅解決了老屋的維修問題，還可以拿到一筆可觀的現(xiàn)金。

出乎意料的是，叔一臉的鄙夷，根本不買賬：你是不是腦殼進(jìn)水了，有幾個屁錢了不起是不是，我還沒看在眼里。你砍了那么多的樹，有錢了是吧？哼，要是放在過去，連祠堂的門都不會給你進(jìn)。不是砍了那么多的樹，會發(fā)那么大的水？不發(fā)那么大的水，弄魚盛的房屋會沖掉？說著說著，叔暴躁得很，水生的禮品不僅被他扔出了門外，還被罵得狗血淋頭。

水生灰溜溜地嘟囔道：“一大把年紀(jì)，哪來這么大的火氣？老東西吃錯藥了，簡直不可理喻?，F(xiàn)在，還哪有不認(rèn)錢的主？”

“你說什么？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我就是討飯也看不上你販木頭的臭錢?！笔逡话炎プ∷?，就不放他走。

左鄰右舍費(fèi)了好大的勁兒，才把氣喘吁吁的叔勸開。我聽說后，覺得叔像老嫗的腳趾頭，窩囊了這么多年，這些話說得揚(yáng)眉吐氣。鄰居卻背著我叔，指著腦袋說，你叔是不是這里出了毛??？我知道，他只是沒有把“神經(jīng)病”三個字說出口而已。

六

夜里，電閃雷鳴，落了一夜的雨。

第二天，我趕早去了輪溪。老屋巷里的青石板路積滿了泥痕，墻根的青苔綠癬像在往上爬。我想，無論怎么努力，青苔綠癬無法遮蔽老屋斑駁的墻體。

雨，又落了下來。天井的檐水滴答滴答，一滴雨落在青石板上滴出雨花。一朵朵的雨花，開得比曇花短暫得多，瞬間滴落，瞬間開放，瞬間破滅。起風(fēng)，雨就斜了。我看見風(fēng)夾著雨，從老屋大門口飄了進(jìn)來。叔躬著背，蜷縮在堂前的椅子上，他的眼睛始終朝著老屋大門的方向。

明顯，叔的身體比以前差多了。不久前，叔病得重，他把老屋的電都掐斷了。想想，他連光都拒絕了，是多么可怕的事。好不容易將叔背到鄉(xiāng)里的醫(yī)院，醫(yī)生直接要求轉(zhuǎn)院。好在，縣人民醫(yī)院及時搶救了過來。誰知，叔在縣城休養(yǎng)不到一個月，就整天吵著要回村里。

叔咳了一聲，問道：“水生找過你了？”

“找了?！蔽乙矝]有必要瞞著他。

“是不是你叫他來找我的？”叔的話里充滿了疑惑。我有些不屑，說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叔瞥了我一眼，搓著手上的創(chuàng)可貼說：“我怕你是個讀書呆子，懵懂，被他賣了，還幫他數(shù)錢?！笔宓脑掃€沒有落音，弄魚盛從中堂冒出來，他湊了一句，說水生出得了錢，賣就賣了，這樣的老屋要是有朝一日倒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叔對弄魚盛的話感到驚訝，幾乎集了全身的力氣吼了起來，別沒規(guī)沒矩，我們叔侄在談家事，你一個外人插什么嘴，你得了水生多少好處？信不信，你再插嘴，叫你滾出去。弄魚盛像被叔的神情震住了，噤了聲，悻悻的，轉(zhuǎn)身去了中堂。

老屋天井的上空有烏黑的云頭飄過，一場大雨將至。心想，村里的祠堂早已沒了，先祖正走在一個未知的旅途。若是有一天叔缺席了，抑或祖居的老屋倒塌了，我去哪兒才能找到我的先祖呢？

翌日，雨過天晴。我好不容易說通叔，正準(zhǔn)備帶他去縣人民醫(yī)院進(jìn)行復(fù)查，他就是賴著不走。陽光已經(jīng)投射過天井，堂前濕漉漉的青石板泛著油光。那懸掛在照壁上憶善堂的匾額，擘窠大字，似乎晃動著斑斕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