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鷹大雕哪里去

高國鏡

雕塑家往往把鷹和熊雕刻在一起，取諧音英雄。我那位一連夾過21只老雕的堂弟，算得上捕雕英雄嗎？高壽的鷹最后會飛入高空，爆炸而亡，我又為什么堆起了那么多鷂鷹的墳?zāi)?？有作者把好眼力的編輯視為鷹眼。有人把“后事”寄托給禿鷲和天葬，是來世想升入天堂。有多少商標(biāo)、徽標(biāo)、國旗上都有鷹的形象。天下何處無蒼鷹？故鄉(xiāng)的蒼鷹滿天空。鷹乃人類的圖騰。成吉思汗借了大雕的膽氣與翅膀，才成為一代天驕的吧？蒼鷹金雕何處去？是化作了標(biāo)本，還是為成吉思汗陪葬去了？我的詩文里折射著鷹的影子，是因為我的心里藏著鷹的影子。鷹不是鳳凰，卻要經(jīng)歷一場所謂的鳳凰涅槃。若說猛獸，當(dāng)數(shù)老虎、老豹;倘論猛禽，老雕、老鷹名列前茅……

——題記

1

這些年在一些古玩店里，或是朋友家中，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一些鷹和雕，或是隼、梟、鷲的標(biāo)本，或展翅欲飛，或活靈活現(xiàn)，占據(jù)著一隅特殊的位置。有人說是賣的，標(biāo)價不菲;有人說是擺那些大鳥的用意，在于激勵主人大展宏圖、鵬程萬里的雄心壯志。望著那些標(biāo)本，我不禁想起了京西我的故鄉(xiāng)，還有那藍(lán)天白云間飛翔的蒼鷹和大雕。

遙想當(dāng)年，山村的黎明是鷹帶來的，鷹隨紅日而升空;山村的傍晚是鷹馱來的，鷹伴夕陽為山野畫上白天的句號。從這個山頭到那個山頭，常常掠過鷹的矯健身影。鷹堅守著自己的領(lǐng)空、領(lǐng)地，但鷹又是那么高傲地、自由地天馬行空。一會兒，鷹飛向了塞外;一會兒，又飛向了北京;時而，鷹又飛到百花山和靈山那邊去了，時而又飛回到黃草梁、紅金陀這邊來了。故鄉(xiāng)的天空，曾經(jīng)是鷹和雕的天空，也是我們的天空。兒時我們仰望著天上盤旋的鷹和雕，情不自禁也挓挲著胳膊，學(xué)著鷹的樣子，在地上轉(zhuǎn)圈、轉(zhuǎn)磨。這一轉(zhuǎn)，幾十年就過去了。而今再回故鄉(xiāng)，卻很難見到鷹和雕的影子了。它們到哪里去了？難道化成了擺放在貨架或是高閣上的標(biāo)本嗎？

當(dāng)年有一位親戚搬家，給我送來一只他們家擺放了十幾年的鷹的標(biāo)本。這鷹花里胡哨卻又是精神抖擻的，翅膀展開著，爪子狠狠地抓著一截樹根，雄視著眼前的一切。我把它擺在組合柜上方，擺了好幾年，后來又把它送給了一位友人。多年以后，我在朋友開的一個展館里發(fā)現(xiàn)了它，我還和它照了一張相。我多情地感嘆：曾經(jīng)搏擊長空的生靈，而今淪落一隅，與游人合影。

鷹是長壽鳥，能活70年。老鷹要活那么長的壽命，它在40歲時必須作出艱難卻重要的抉擇，要經(jīng)過一場生與死的脫胎換骨般的歷練。到了不惑之年的老鷹，其喙長如鐮刀，卻不能捕獲食物;其爪變得老化，不能抓取食物;其羽毛厚得如氈一般，飛行非常吃力。那時候老鷹會選擇一處懸崖絕壁，將自己的喙摔碎，然后再用新長出來的喙將腳趾一個個拔掉，將舊有的羽毛全部薅掉，待五個月后才能長出新的羽毛。這樣才能迎接它的新生和再生和重生，從而度過后半生。老鷹冒著疼死、餓死的危險，自己改造自己，重塑自己，與自己的過去訣別，這一過程就是一個死而復(fù)生的過程。兒時，我曾多次見到老鷹在峭壁上咔咔地摔打自己錛子的情景，卻不知道老鷹那是在告別舊有的自己，是在蛻變、嬗變。

鷹是如此這般面對生命、熱愛生命，可鷹卻難以逃脫人的手心;鷹是捕獵其他鳥類或獸類或昆蟲類的動物，它如此兇猛，怎么就讓人類給捕獲了呢？它如此長壽，現(xiàn)在的天空怎么少見鷹的矯健身影了呢？

那時沒有野生動物保護(hù)法，山民是可以隨意捕殺老鷹和老雕的;而老雕和老鷹，自然也是肆無忌憚地捕獲山民飼養(yǎng)的畜禽。

記得那個白天，嗚的一下，一只鷹俯沖下來，居然就落到了我姥姥家的雞籠子里，要堵住籠子抓雞嗎？姥姥手疾眼快，用鍋蓋把雞籠子蓋上。那鷹在雞籠子里撲騰著，那些雞被嚇得亂叫尖叫，亂作一團(tuán)。我姥姥又趕緊把鍋蓋揭開，把那鷹放飛了。

記得那個早晨，嫂子發(fā)現(xiàn)她養(yǎng)的一頭三十來斤的小豬不見了。她急得四處張望，卻聽到空中有小豬的尖叫聲，她抬眼望去，只見天上有一只老雕正用爪子抱著那頭小豬，吃力地飛向遠(yuǎn)方。于是嫂子就拍著手跺著腳驚叫著。老雕在驚嚇之中，一陣慌亂，就把小豬甩了下來，雖沒有被摔死，卻被摔殘廢了……

記得那天，父親看見一只山鷹叼著一只山雞，在空中飛著。他用大嗓門叫喊著，那鷹嚇得一哆嗦，就把野雞丟到了山坡上。那野雞成了我們的盤中餐。

2

鷹有多種。我接觸最多的鷹，是雀鷹，也叫鷂鷹、鷂子。我兒時養(yǎng)過數(shù)十只鷂鷹，而今那些鷂鷹，似乎還飛翔在我眼前，歌唱在我耳畔。鷂子可能是最愛叫喚的一種鷹了。在沉寂的天空，忽然傳來一陣喳喳的鳥叫聲，那往往就是鷂子從空中飛過。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鷂鷹是默默無聞地、不聲不響地在天上盤旋著、尋覓著，在尋找著地上的獵物。我驚嘆于鷂鷹的淡定、淡然、淡泊。鷂鷹飛翔在空中，常常一動不動，像掛在云彩上，睡著了一般。其實，鷂鷹是最清醒的，它無時不在雄視著地下的一切，鳥瞰著層巒疊嶂的山野和縱橫的溪流。但鷂鷹又不像一般的鷹，給人一種遙不可及的感覺。鷂鷹與人的距離，有時是很近的。

我養(yǎng)的第一只鷂鷹，是用一只陶瓷鳥和同學(xué)換來的。那只鷂子，花里胡哨的，比鴿子大得多，又能飛又能叫喚，可它也挺能吃。我天天得上河溝里摸魚、去山坡上給它逮螞蚱吃。鷂子吃葷不吃素。有一回那鷂子被餓急了，我手頭又沒有肉給它吃，我就把玉米粒丟進(jìn)它的嘴里，它還真狼吞虎咽把玉米粒吞了?？蓵r過不久，它又把玉米粒甩了出來，那玉米粒帶著血絲。望著圍著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鷂子，我很心疼。這時我才知道，鷂子是消化不了玉米的。于是我就借著月光，去草地上捉螞蚱，給鷂子吃。那只鷂子給我?guī)砹颂嗟臉啡?。我平時把它關(guān)在籠子里，一旦打開籠子把它放出來，它就落到我的膀頭上、手上，喳喳地叫著，向我要吃的。把它喂飽了，它就飛到墻頭上或核桃樹上，然后它還會飛到我面前，落到它的籠子里。父親看我玩鷂子，耽誤了學(xué)習(xí)和干活，有時就生氣地把我的鷂子抓起來，狠狠地扔到玉米地里。但不用我尋找，那鷂子就又飛回來了。后來這只鷂子死了，我含淚把它掩埋了，在它的墳頭上栽了一束野菊花。

3

愛鳥，也許是兒童的天性。鷂子伴隨著我的童年和少年。我簡直離不開鷹的陪伴。

上小學(xué)的時候，距離學(xué)校不遠(yuǎn)處山崖的石臺上，住著一窩鷂子。中午放學(xué)沒事干，我們就隱藏在那邊的山坡上，眼巴巴望著那麻嘟嘟粉嘟嘟、帶斑點的三兩枚鷂子蛋——后來就發(fā)現(xiàn)一只鷂子在窩里臥著孵蛋。我們的眼睛與孵蛋鷂子的眼睛對視著。我們不忍心驚動那抱窩的鷂子，我們天天看見它，在高高的山崖上，那么專心致志地孵化著兒女，也就大飽眼福了。過了一天又一天，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小鷂子出殼了，毛茸茸白花花的，像幾個小棉花球。真是可愛極了。那時候大鷂子也忙碌極了。我們親眼看著，那兩只大鷂子一次又一次地從山坡上叼回螞蚱來，喂嗷嗷待哺的小鷂子。小鷂子伸著小黃嘴，似乎永遠(yuǎn)也吃不夠。那情景，我們也看不夠。

可大鷂子哪里能想到，我們早已經(jīng)打上它兒女的主意了。當(dāng)小鷂子長到比拳頭還大，還帶著渾身奶毛，沒有出飛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長長的棗木桿子，把棗木桿子的一頭綁上樺皮，來到鷂子窩對面的山坡上。距離是早就目測好了的。我們把那樺皮點燃，將棗木桿子伸向鷂子窩，伸向小鷂子……什么叫殘忍，什么叫火燒火燎？那樺皮化作的火苗把小鷂子燎得好難受好凄慘，無奈之下，小鷂子就跌落到山崖下去了……等候在山崖下的同學(xué)們，會紛紛跑上前去，抓住它們。那大鷂子發(fā)現(xiàn)小鷂子被用“火刑”獵獲后，急得上天入地地尖叫著飛舞著，不顧一切地向我們撲過來。可我們還是把小鷂子捧回了家。

我捉來小魚小蝦和螞蚱，恨不得一天就把小鷂子喂養(yǎng)大。個把月過后，小鷂子奶毛脫盡，盡展一身華麗動人的羽毛，盡展兩只扇子一般的翅膀，就可以飛翔了。鷂子在我們的手上和藍(lán)天間飛來飛去，甚至還會飛出去逮麻雀、逮松鼠。我那只鷂子，是那般仁義、友善，總是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即便它用鉤鉤嘴和鉤鉤爪叨我、抓我、擰我，可也樂在其中。那鷂子的羽毛尤其神奇。它飛到暴雨里，被淋成落湯雞;可它飛回到我家后，只撲棱棱一抖羽毛，羽毛就干了，就變得更加豐滿又苗條，健美又優(yōu)美，就精神抖擻地轉(zhuǎn)著圈兒，向我歌唱著、飛舞著。

可我后來居然要用這只鷂子換一只貓頭鷹。那是因為我們又把“兇手”伸向了貓頭鷹。我們在一棵大核桃樹的樹洞里發(fā)現(xiàn)了一窩貓頭鷹。我們想把它們掏出來，卻又夠不著，于是就往里灌水，灌水不靈，就點著火，用煙往出熏貓頭鷹。一只小貓頭鷹從樹洞里鉆了出來，一下子就被我的同學(xué)抓住了。這小貓頭鷹長得貓臉貓頭，花里胡哨的，目光炯炯。當(dāng)時我就用我的鷂子和同伴換了這只貓頭鷹。我把貓頭鷹抱回去，可把我姥姥氣急了。姥姥說夜貓子是鬼鳥，不能進(jìn)民宅。于是在那個晚上，我們那些伙伴就把那只貓頭鷹，澆上煤油，點燃后，放飛到天上。夜空里，那貓頭鷹驚叫著，像一只火球在空中飛滾，又一頭栽下來。那是我們對鬼鳥的懲罰嗎？

上中學(xué)的時候，我們又在山崖上發(fā)現(xiàn)了一窩鷂子。那天中午，當(dāng)那只大鷂子叼著一只青蛙，去喂小鷂子的時候，卻被早已等候在山崖下的、我同學(xué)的哥哥，用獵槍將那大鷂子擊中了。子彈打折了鷂媽媽的一扇翅膀，它再也不能飛翔，不能再飛到山崖上喂它的兒女去了。欲出飛的小鷂子餓急了，就撲啦啦跳下了山崖——那跌跌撞撞奔跑在草叢和樹林中的三只小鷂子，全部被我們擒獲了。那只受傷的大鷂子，分到了我手里。為了哺育小鷂子，那大鷂子瘦得快成一把毛了，輕飄飄的。我把它抱回家，給它蓋了一個窩，把它放進(jìn)去，還逮來一只松鼠，放了進(jìn)去。個把小時后，那松鼠就變成一堆毛了。鷂子吃東西，可謂狼吞虎咽。這鷂子我養(yǎng)了十來天，它的羽毛漸漸豐滿起來，也靚麗起來，可它的翅膀被獵槍打斷了，它不能再飛了，但它跑起來還是挺快的。

那天我放學(xué)歸來，忽然發(fā)現(xiàn)山路那邊有一只鳥蹣蹣跚跚向我跑過來、撲過來。我定睛一看，這不正是我那只受傷的鷂子嗎？我激動地把它抱了起來。從此以后，這鷂子一連十幾天，都去放學(xué)的路上迎接我?？勺詈笏€是死在我給它蓋的那個窩里了。它太讓我心疼、心碎了。在上學(xué)的路邊，我又給它弄了一個墳。我望著天上飛翔的鷂子，浮想聯(lián)翩，淚眼蒙眬。

從此那個鷂子墳給我養(yǎng)鷂子的生涯畫上了句號——鷹本該屬于天空，有鷹的天空，才是有生氣的天空。如果我們?nèi)坞r鷹在人的手中夭折，那將來的天空中還會有鷹嗎？我養(yǎng)過那么多鷂子，本心真的不是想傷害鷂子。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對鷂子的熱愛，就是對鷂子的傷害。所以我再也不養(yǎng)鷂鷹了，就讓鷹在空中自由地翱翔吧。鷹，永遠(yuǎn)是我神往的神靈。

4

鷹是世界上飛翔最高的鳥，被稱為飛行之王。據(jù)說能飛上埃及金字塔的只有雄鷹。雄鷹把生死都情系高空。傳說，老鷹的生命如不出意外，如病死或被殺，正常的老鷹臨死前都會朝著太陽飛去，越飛越高，直到最后，身上的血液集中，受到高空氣壓的作用，整個身體就燃燒了，叫光化。它的血液會在空中爆炸、燃燒。倘若它的鮮血化作了朝霞，它抖落的羽毛，會化作大地上的鮮花嗎？我相信，鷹生前是天上飛翔著的一朵花;死后，也會是大地上的一朵花。

鷹之所以飛得高，是因為幼鷹出生后，就要經(jīng)受母鷹嚴(yán)酷的訓(xùn)練。在母鷹的幫助下，幼鷹沒多久就能獨自飛翔，但這只是第一步，此后母鷹會把幼鷹帶到高處，狠狠把它們摔下去，有的幼鷹因膽怯而被母鷹活活摔死。而那些被母鷹推下懸崖而能勝利飛翔的幼鷹將面臨著最后的，也是最關(guān)鍵、最艱難的考驗，它們翅膀中大部分的骨骼會被母鷹折斷，然后再次從高處推下…… 原來，母鷹“殘忍”地折斷幼鷹翅膀中的大部分骨骼，是決定幼鷹未來能否在廣袤的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關(guān)鍵所在。鷹翅膀骨骼的再生能力很強(qiáng)，只要在被折斷后仍能忍著劇痛不停地振翅飛翔，使翅膀不斷充血，不久便能痊愈，而痊愈后翅膀則似神話中的鳳凰一樣死后重生，將能長得更加強(qiáng)健有力。也只有如此，幼鷹將來才有可能飛上萬里碧空。曾經(jīng)像棉花團(tuán)似的雛鷹，為何能化作騰空九萬里的鯤鵬？

5

我在京西的高山上放過兩年羊，曾經(jīng)有多少老鷹、老雕闖入過我的視線哪？莫道蒼鷹上云霄，我獨立崛起的山石“一覽眾山小”——老鷹在我腳下飛，老雕在我腳下落。我與山鷹試比高，那如詩如畫的風(fēng)景多美妙，可惜沒有照相機(jī)，把那鏡頭捕捉到。我曾看見——

鷹飛向高空，像一個移動的小黑點，卻是為了向下俯沖。那鷹在山石上盡情地享受著剛剛捕獲的美味，散落一片野雞毛;鷹在山泉中涮剛剛吃過野兔子的嘴，顯得那么滿足和逍遙。野兔借助樹棵子與俯沖下來的山鷹斗智斗勇的精彩瞬間，令人過目難忘。那天我望見一只老鷹叼著一條蛇，耷拉耷拉地從我頭頂飛過……

鷹曾經(jīng)給過我太多的鼓舞和力量。我寫小說寫累了，就望著天上的鷹，鷹又給我的筆端注入了浮想聯(lián)翩的靈感。啊后面的感嘆，吐出的不是驚嘆號，卻又見山鷹掠過樹梢，把影子投下來，一時遮蔽了我的書稿。我寫了太多關(guān)于鷹的詩文。八十年代初，我油印了一本詩集：《鷹之歌》。

6

俗話說：二八月，過黃鷹。陰歷的二月，山花爛漫;陰歷的八月，層林盡染。那樣的兩個季節(jié)，仰望天空，蒼鷹不斷頭地在藍(lán)天上盤旋。不知道為什么，那蒼鷹會在那兩個月集結(jié)在一起，形成龐大的陣容，把它們的影子投放在山山嶺嶺。鷹乃天之驕子天之精靈天之精兵。一年兩度的群鷹飛藍(lán)天，也許是蒼鷹對藍(lán)天的一種回報？鷹肯定是有靈氣的，二月為了迎接春的到來，八月為了迎接秋的到來，它們才在天上聚會，那才叫群英會呀，或許那叫大比武大比拼大比賽，或者叫軍事演習(xí)。如果把山鷹比作天兵天將，平日里鷹一般是獨來獨往的，而那兩個月，天空中卻出現(xiàn)了百鷹圖，那不就是鷹的一種軍事演練嗎？那鷹飛得時高時低時近時遠(yuǎn)……山鷹是在接受山民的檢閱嗎？

藍(lán)天是鷹的戰(zhàn)場，青山是鷹的戰(zhàn)壕;白云是鷹的戰(zhàn)馬，紅霞是鷹的戰(zhàn)袍;鷹鳴是號角，鷹爪是戰(zhàn)刀。鷹眼是探照燈是望遠(yuǎn)鏡，那才叫洞察秋毫。鷹翅是戰(zhàn)報頻傳，鷹舞是戰(zhàn)旗飄飄。鷹本身就是戰(zhàn)神，試問：蛇鼠誰敢攔道？

7

寫了半天老鷹，也該說說老雕了。老雕也有很多種，我老家最多的雕是金雕，金雕是很名貴的一種雕;還有芝麻雕，這種雕很厲害、霸道、張揚，可謂不可一世。比起來，雕比鷹更顯得威猛威武。但是，雕有時候也常常成為人們的獵物。聽我姥爺說，雕下的蛋可以治癱瘓病。說是把雕蛋掏來，煮熟了，再把雕蛋送回到雕窩里，讓老雕孵著;過七天，再把雕蛋掏回來，再煮一次。如此要煮三次，這枚雕蛋才能成為包治癱瘓的良藥。那年有一個山民的爹癱瘓了，孝敬的兒子去山崖上掏回來兩枚雕蛋，煮了又送回去，送回去又掏回來。這雕蛋給孝子的爹吃了，癱瘓多年的爹，居然又能去山上刨地了?？墒?，那只老雕發(fā)現(xiàn)了他，就對他不依不饒了。老雕一次又一次從天上俯沖下來，把那刨地的人撲倒在地上。這回，那個刨地的人可是真癱瘓了?？磥砝系竦膱蟪鹦睦硎呛軓?qiáng)烈的。但是老雕卻往往逃不過人類對它們的獵殺。

當(dāng)年我的一位本家叔叔，曾用狐夾夾著過十幾只老雕。他把老雕的皮剝了，家人把老雕的肉吃了。我也不止一次吃過老雕的肉，感覺別有風(fēng)味。當(dāng)時老雕的皮毛并不值錢。我的本家叔有時把老雕的翅膀割下來，當(dāng)扇子用;把老雕的鉤鉤錛子和鉤鉤爪子取下來，給我們當(dāng)玩具。

那是20世紀(jì)70年代，當(dāng)?shù)厥召徴咎栒偃藗儾稓⒗系瘛．?dāng)時一只活的芝麻雕或金雕，收購價是12元。我的一位堂弟，一度成了捕殺老雕的好獵手。他把狐夾下到老雕經(jīng)常出沒的山梁或山崗上，把一只兔子或者野雞，拴在狐夾一旁。這就是誘餌。那些老雕在天空中飛翔著覓食的時候，一旦發(fā)現(xiàn)那兔子或野雞，就會俯沖下來，可它們往往就中了埋伏，利爪就踩了狐夾。狐夾把老雕的爪子夾住了，任憑老雕怎么掙扎，也掙脫不了那鐵嘴鋼牙的。老雕的生命力尤其頑強(qiáng)，三五天也不會死的。待堂弟去看狐夾時，往往會給他一個驚喜，因為他下的狐夾又夾住了一只巨大的老雕。老雕勇猛，堂弟也很勇敢勇猛。他很快便會麻利地用繩子將老雕捆綁起來，欲帶回家去。那老雕一次又一次掙扎，撲撲棱棱的，甚至?xí)缅Q子去啄、去叼他的手?？蛇@一切都擋不住他的喜悅，因為這一只老雕，又能賣12元錢了。當(dāng)時采購站收購老雕，前提是必須要活的。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收購站收活雕到底是干什么用。有人說是出口。我在收購站的大院子里經(jīng)常看到，好多的籠子里關(guān)著剛收上來的金雕、芝麻雕。那些老雕在籠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躍躍欲試;那大眼睛大錛子大頭顱大爪子，透著兇險，可它們卻束手就擒，被關(guān)在籠中，再也不能飛向天空。那兩年，堂弟夾了21只老雕;而那個收購站，據(jù)說收上來近兩百只老雕。

8

“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傳說，成吉思汗那次攜帶著愛鷹，在狩獵途中，口渴難耐，便用一個金屬的杯子接水喝，那水實在是太小了，只能一滴一滴地接，可他好容易接到的水，卻幾次都被它的鷹用翅膀把水杯碰翻了，水灑了。成吉思汗一怒之下，殺了他的愛鷹。后來他才知道，鷹是為了保護(hù)他，怕他喝了泡著死毒蛇尸體的水而被毒死，才有意掀翻了他的水杯。鷹用它的生命，換回了主人的生命。他的愛鷹沒了，他還會用他的弓箭射大雕大鷹嗎？那駿馬行千里，雄鷹飛藍(lán)天的草原情景，哪里去了？那些大鷹都給成吉思汗陪葬去了嗎？

都說草原上鷹多，那年我去內(nèi)蒙古大草原轉(zhuǎn)了幾天，居然沒有見到鷹擊長空的場面。那年到香港，倒是發(fā)現(xiàn)了數(shù)十只鷹，在香港的高樓大廈之間穿梭飛舞，也在那高樓大廈之間筑巢產(chǎn)卵。我仰望著那些在陽臺上與香港居民為伴的大鷹、老雕，不禁感嘆：故鄉(xiāng)的老鷹、老雕哪里去了？難道都成了標(biāo)本嗎？不，老鷹和老雕怎么能成為標(biāo)本和擺設(shè)哪？把鷹還給藍(lán)天，讓鷹馱著人類的夢想，伴著人們的夢想飛翔吧。

鷹志存高遠(yuǎn)，且飛得高遠(yuǎn)。如果把鷹作為圖騰，鷹之魂魄，當(dāng)會激勵天底下的人發(fā)奮登攀。我沒有離開文學(xué)這條羊腸小道，當(dāng)該感謝鷹對我的鼓舞和召喚。

我欲乘鷹飛，山鷹伴我寫詩文。

我發(fā)表的第一部中篇小說《鷹歸藍(lán)天》，是我養(yǎng)鷂子生活的寫照;我的中短篇小說集《鷹擊峽谷》，字里行間飛翔著鷹的影子。有人說我的作品有活氣，是因為我接了地氣，也借了鷹的靈氣。我這一生與鷹有緣，鷹總在無形和有形之中伴隨著我前行。

這些年我收藏奇石，有幸淘換來兩只酷似蒼鷹和大雕的靈璧石。中國四大奇石之一就有一只老鷹，估價一個多億。不知道我這一對大鷹、老雕，值多少錢？不，多少錢我也不賣。就當(dāng)我曾經(jīng)喜歡過的那些蒼鷹、金雕，化作了這兩塊奇石——這石頭就永遠(yuǎn)擺放在我家里，與我“相看兩不厭”吧。

其中那只黑色靈璧石的鷹，酷似鷹的形狀，形似神也似，但有一只翅膀卻斷了一截，我便給它配了幾句詩：維納斯少了一只臂膀/才飛向了最高的藝術(shù)殿堂/飛向了最多的欣賞目光/給人留下無限的想象/你向高空發(fā)出過幾多沖擊/與山崖展開了血的碰撞/于是你失去了半截羽翼/卻跌跌撞撞來到我身旁/經(jīng)過短暫的療傷/我知道你在沉思、在夢想/你是一只從黑夜里飛來的雄鷹/你將馱著萬里云霧/飛向紅艷艷的太陽/世上哪有完整的人生/殘缺的美至高無上/莫說拼搏和較量/帶血的傷口化作不朽的詩行/詩在遠(yuǎn)方/鷹也在遠(yuǎn)方……

那天我看見了一只飄飄欲飛的鷹，定睛一看，才知道是一只被線牽著的風(fēng)箏。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