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太祥
一
劉春紅是個老姑娘,總是忘記自己與覃俊成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稍S多年來,每當(dāng)有人給她提親,她就說:我是嫁給了覃俊成的,奶奶上山那天沖的喜。這些年來覃俊成的名字已經(jīng)牢牢地刻在她心上了,別的什么人也裝不下了。每當(dāng)劉春紅閑下來時,覃俊成的形象總是不知不覺中就闖進(jìn)了她的腦?!瓏?yán)格地說起來,應(yīng)該是在她毫無準(zhǔn)備的時候,“覃俊成”這三個字就突然在她腦海蹦出來,用她既想不到又熟悉的字體呈現(xiàn)在她眼前。她猝不及防,如觸電火燙般激起她身心上的劇烈反映。她本能地想躲避,想不理睬,但既然這幾個字都溶進(jìn)了腦中,哪能摳得出來呢?許多年過去了,那種滾燙的,如觸電般的感覺仍如舊日那么強烈。
其實劉春紅沒讀幾天書,覃俊成三個字的不同字體出現(xiàn)時,她是不曉得叫什么體的。是當(dāng)初她向宋蘭花學(xué)寫覃俊成的名字時,宋蘭花教了正楷、草書、行書的幾種寫法。但這三個字以不同的字體不同的色彩不知在她腦海中出現(xiàn)了好多次,每一次出現(xiàn),她都在腦海里同父親劉友才搏斗,掙扎。劉春紅至今清楚地記得,當(dāng)年,覃俊成是挽著她的手扶著奶奶的靈樞出了自家堂屋的,可父親劉友才硬是把她奪了回來……以后發(fā)生的事,便是刻骨錐心的。從此與覃俊成天各一方,永遠(yuǎn)不能相見。這么多年,她一直不能原諒父親劉友才,他簡直不配做她的父親,因為,是他親自想方設(shè)法剝奪了自己女兒的終身幸福。
這個叫老磚廠的院子,房屋在日漸衰敗,它的女主人劉春紅也如它一樣在一天天老去。即便是晴午時分,村前的小路上也少有行人,除了雀鳥的嘰喳聲,安靜地讓人心悸。仿佛就是這亙古不變的靜默,記錄著歲月的風(fēng)刀霜劍。誰會想到,當(dāng)年這里可是一個熱鬧的地方呢?除了磚廠的幾十號人外,來運磚的拖拉機絡(luò)繹不絕,時不時還有東風(fēng)解放等汽車進(jìn)出。馬達(dá)聲,汽笛聲,伴隨高高的煙囪里冒出的青煙飄向天際。自從縣上把磚廠撤除后,所有人家都已搬走。只有劉春紅沒有地方去,獨自守著這偌大的老磚廠。因為覃俊成曾跟她說過,磚廠門前的這條小路,能通川渝接荊楚,順著這條小路走,他就能帶她去看外邊的世界……多少年來,他的這句話時時在劉春紅耳邊響起。雖然現(xiàn)在生活好了,環(huán)境也好了,公路四通八達(dá),組與組之間都有了水泥路,可人們?nèi)匀患娂姲犭x了這里,下崗的工人們到城鎮(zhèn)或更好的地方去安了新家,可劉春紅卻不愿離開這里。在劉春紅心里,覃俊成的靈魂還留在這里,她不能走,她得守著他。如果她搬離了這里,覃俊成還如何找得到她?
陽光好的日子里,劉春紅喜歡坐在庭院里一邊搓著苞谷一邊慢慢回憶著跟覃俊成在一起的時光。自從與覃俊成永別后,劉春紅變得喜歡自言自語,這些年常常聽她自言自語的是風(fēng),是云,是雞鴨貓狗,它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劉春紅的絮絮叨叨,照例圍著她嘰嘰嘎嘎地叫個不停。趕走那幾只肥胖的母鴨,劉春紅把疲憊的身體重新放到一張老式木椅上,閉上眼睛,繼續(xù)先前的思索?;貞涍^去使劉春紅茫無頭緒,神魂顛倒,卻又欲罷不能。一旦闖進(jìn)劉春紅的腦海,那她的記憶是驚人的準(zhǔn)確:是縣里在她們大隊創(chuàng)辦磚廠那年春天第一次相見的吧?陽光照著她身后的木門、石檻、老吊腳樓上……往事如同一部老電影,紛至沓來,零碎的片段,畫面真切,時間地點卻又隱晦不明,劉春紅有點恍惚,想不起來和覃俊成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哪里。劉春紅一頭花白的頭發(fā)就在風(fēng)中瑟瑟飄動,她輕輕攏了一下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口中發(fā)出一聲:唉!怎么就記不起來了呢!
一只公鴨邁著蹣跚的步子走過來,“嘎嘎”叫了兩聲,幾只母鴨便向它靠攏,公鴨的叫聲打斷了劉春紅的思緒。有微微的風(fēng)吹過屋前核桃樹,樹葉颯颯作響。劉春紅的大腦恍惚起來,眼前又浮現(xiàn)出她第一次與覃俊成相見的時光。
二
是的,故事該從覃俊成到磚廠“打磚”那日說起。
那是一個春日,很晴朗的天氣,蘇馬蕩遠(yuǎn)遠(yuǎn)近近山頭上的杜鵑花都開了,紅的紫的黃的,這些繽紛美麗的花兒將蘇馬蕩裝點得花團(tuán)錦簇、富麗堂皇。布谷鳥的叫聲在林間響起,麻雀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蟄伏,急不可耐地在春天的曉陽里,在人家的瓦檐下,嘰嘰喳喳;一夜春雨,門前的后河的水嘩嘩地響了起來,在逼窄的溪溝間流得氣韻生動,春天真的來了。
這樣生機勃勃的春天,這樣美得讓人眩暈的春天,注定要有一些美好的溫暖的激情的故事,才不致辜負(fù)這樣燦爛的春光。
在這樣的背景下,覃俊成的出現(xiàn)仿佛理所當(dāng)然。覃俊成的背后,是一脈青山。此時,溫暖的陽光將覃俊成的臉龐勾勒得輪廓分明,他兩道濃眉下,一雙黑亮的眼睛閃著聰慧的光芒,烏黑的頭發(fā)襯得那張臉龐更顯白皙,稍厚的嘴唇緊抿,偶爾又因為誰說了一句好笑的話,唇角微微上揚,一張英氣勃勃的臉就愈加生動起來。這樣英俊的男子才配得上這樣的春天!這是那天所有蘇馬蕩的女孩子們心里的一個共同念頭。
那天,拉著一頭老牛在磚泥塘里踩磚泥的覃俊成吸引了這個村子所有女孩子的目光。這個男娃兒明顯不同于身邊那群肌膚黧黑、舉止粗魯?shù)那f稼漢。蘇馬蕩所有女孩子的心,忽然都如林中的鳥兒,變得活潑喧嘩起來。
那個男娃兒呀!我知道,是老火山覃柳和的小兒子,剛從大包的公社五七高中回來,特別愛讀書,成績特別好,從小學(xué)到高中一直當(dāng)班長,聽說上四年級時,就讀完了四大名著,知道土地菩薩真名叫土行孫,宋江的綽號叫及時雨,另一個名字叫宋公明。是個喝了不少墨水的人,聽說,要不是他同時和兩個女學(xué)生談戀愛,一個女學(xué)生因他喝了農(nóng)藥,差點鬧出人命,他畢業(yè)后肯定是吃商品糧的,因為畢業(yè)前就被教育站推薦給公社了,不當(dāng)干部,至少也要當(dāng)老師,哪里想到現(xiàn)在也和我們一樣,成了玩泥巴的人呢,唉,可惜了。還聽說覃柳和為了小兒子不挨批斗,狠心將他送給了雞頭溝一個孤老婆子當(dāng)養(yǎng)子,因為這老婆子生了大病,下不了床,單家獨戶的需要人照顧,公社和大隊才沒把他抓去游街。這話是消息靈通的宋蘭花在姑娘群中第一時間發(fā)布的,因為宋蘭花的表姐在公社五七高中煮飯。
原來是他啊,我聽說他頭上有六個哥哥,個個都聰明能干,就一個老大在家做莊稼,另外幾個當(dāng)干部的當(dāng)干部,教書的教書,都是一表人才。王紅桃恍然大悟:我一直不認(rèn)識他本人,但對于他家的情況卻很了解。我的一個姑媽就嫁在老火山,聽我姑媽說,他們家過節(jié)的時候,弟兄全都回家后可熱鬧了,吹笛子的,拉二胡的,唱歌的,吟詩的,一院子的人都去看熱鬧,直夸覃柳和好福氣,養(yǎng)了幾個有出息的兒子,誰知這小兒子卻……
劉春紅一直沒有說話,但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朝遠(yuǎn)處的那個男娃兒溜去,也就是這一眼過去,忽然就發(fā)現(xiàn)對方也正拿眼睛瞧她。劉春紅羞紅了臉,趕忙收回視線。還好,身邊的女伴們還繼續(xù)著她們的話題,并沒有注意到她的失態(tài),劉春紅松了口氣。心里說:好面熟!在哪里見過呢?不久后,在她弟弟經(jīng)常唱一首歌中找到了答案,歌詞中有“……?。≡趬衾?,夢里、夢里見過你……是你!是你,夢見的就是你!”
踩泥是“打磚”的第一道工序,也是最累的活兒,磚廠的正式工是不愿意當(dāng)踩泥工的,只能招臨時工來干。由人牽著牛,將滿滿一坑的黃泥踩爛,踩稠,至一定程度,生泥就踩“熟”了,接下來就可以“打磚”了?!按虼u”的過程并不繁復(fù):一個人拿著鋼絲弓劃泥巴,另一個人把劃好的一坨粘稠如糍粑似的黃泥,舉過頭頂,用力摔在木板做的磚模里,最后一個人立即用鋼絲弓刮掉上面多余的黃泥,然后打開磚模子,再用力一推,一塊長方形泥磚就順著斜木板滑了下來。這其間幾個搭檔配合默契,動作皆嫻熟、有力,整個“打磚”過程便一氣呵成,干脆利落,伴隨著有節(jié)奏的聲響,簡直就像一曲謳歌勞動的舞蹈。
泥磚在曬壩上暴曬一段時間后,逐漸變得干硬堅固,就可以裝窯焙燒了。
女工們負(fù)責(zé)用板車運磚。她們嘰嘰喳喳,像一只只蝴蝶在放曬磚塊的壩子上往來穿梭,吸引著一束束熱辣辣的目光。
三
1974年的蘇馬蕩還是一個碩大的吊腳樓群。四周的山是青的,水是綠的,天是藍(lán)的,人之間的愛是真實的。此時正是暮春,田野一片生機。清澈的磨刀溪如一匹閃亮的緞子,或者像某個人明亮的目光,在流經(jīng)劉家大老屋時,河水更加溫順了。它脈脈的,無聲無息地向前滑去,象是怕驚擾了一個夢。河邊幾個洗衣的婦人,偶爾的搗衣聲和響亮的笑聲打破了早晨的寧靜,也驚得一泓柔波起了點點微瀾。劉春紅一平如鏡的心里也起了波浪,說不出緣由地,這幾天的劉春紅心里很亂,眼下一邊洗衣服,一邊就在出神,磨磨蹭蹭地,一籃子衣服劉春紅洗了整整一個早上。
進(jìn)門見羊耳山的二表嬸王桂枝正坐在桌旁,母親在旁邊陪著笑。劉春紅說了一聲“二表嬸來了?”就去屋后空地晾衣服。王桂枝慈祥地看了劉春紅一眼,慢慢地說,春紅是個好姑娘,長得好,還勤快。劉春紅的母親黃金花的臉上掠過一絲欣慰的神色,頗有幾分自得地說,我家春紅,雖然粗笨,里里外外卻也多虧了她,他父親長年在外找副業(yè),我又一雙小腳,難為這孩子了。說著撩起上衣襟擦了擦眼角。劉春紅嗔怪地說,媽,你說些什么,我這么大的人,不該做點事么。
呵呵,這孩子倒是心實。王桂枝贊佩地說。
劉春紅晾好衣服,回到前屋,王桂枝已經(jīng)走了,母親兀自在自言自語:娃兒倒是個好娃兒,可惜就是名聲不大好。媽,你說誰啊,劉春紅好奇地問。黃金花被驚醒似地,嘆了口氣,又深深地看了女兒一眼。母親這一眼,讓劉春紅覺得怪異而又陌生,劉春紅惶然不知所措。剛才你二表嬸來是給你提親的,是磚廠踩泥“打磚”那個臨時工,今天托你二表嬸來說媒了,那娃兒是你二表叔的外侄。
劉春紅已然早諳人事,從母親吞吞吐吐的話語里,她明白了什么,臉霎時燒得火燙,一雙眼睛不敢對視母親詢問的眼神。母親尤自在那絮絮叨叨,說覃俊成的父親覃柳和是個老派人,人耿直方正,精明能干,憑一手好木工活,白手起家得,把幾個兒子也都培養(yǎng)成喝墨水最多文化人,一個個知書識禮的,好殷實守禮的門戶人家,只是哪里知道小兒子覃俊成那娃兒卻作風(fēng)不好呢。
劉春紅得知是覃俊成請人來提親后,她眼前又浮現(xiàn)出他英俊的面容,一顆心不由“怦怦”地跳了起來。怕母親看穿自己的心事,她裝著害臊,跑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
四
時間一晃又過了一年,1975年的五月,都亭山愈加綠得晶瑩剔透了。土里新栽的包谷苗,齊刷刷擎起一片嫩綠,在微風(fēng)中舞蹈。四圍巍峨蒼勁的群山,成環(huán)繞姿態(tài),托起藍(lán)汪汪嶄新的一方天空,縷縷白云,輕吻著峰頂,仿佛留戀蘇馬蕩似的,與山峰若即若離。
日月如梭,青山綠了又黃,黃了又綠,花兒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山中的歲月緩慢悠長,好在覃俊成已經(jīng)慢慢習(xí)慣了在人煙稀少的雞頭溝孤單的生活。只是近來,偶爾不自覺地,覃俊成總愛回憶和劉春紅的初次見面。她如一枝清凌凌的花朵,在一群女孩子當(dāng)中顯得分外引人注目。她純凈而又清澈的目光,如山澗清溪;她單薄小巧的身條,顯得楚楚動人,可是她行動起來的那種敏捷,又讓人覺得她是一頭溫柔而野性十足的母馬。她的一舉一動都牽引著自己的目光,讓自己心思恍惚不定,卻欲罷不能。
昨天,他在謀道場上又偷偷地與劉春紅見了面,自打王桂枝上她家提親后,劉春紅就偷偷地和覃俊成好上了,不敢在磚廠和村子里約會,只能在鎮(zhèn)上見面。分手時,劉春紅說:你再不請你二舅媽去催促,父母把我許給別人了怎么辦?
覃俊成說:我怕你父親不同意把你嫁給我。
同不同意由父母,請不請媒人由你!你看著辦吧!
覃俊成見劉春紅生氣了,就鼓起勇氣,從街上再次去了二舅家。當(dāng)覃俊成期期艾艾地向二舅透露自己和劉春紅的心思時,二舅媽的眼睛先是一亮,繼而又黯淡了。她說:要說別家妹娃兒,我還可以去說得來,春紅這妹娃兒,只怕我表哥劉友才未必肯同意。那妹娃兒勤快,做事在行,心地也好,我那表嫂是個弱身子骨,表哥又長年在外做石工活,家里全靠春紅操持,你說他如何肯這么早就讓她嫁人呢,自然要留她在家多做幾年的了,何況整個蘇馬蕩的人都曉得你在學(xué)校談戀愛差點出人命的事,表哥就是答應(yīng)讓春紅早點出嫁,嫁給你的希望也不是很大。
覃俊成一想到二舅媽的話,就有點氣餒。他再次來到謀道街上,在一條逼仄的小街漫步,低矮的瓦屋檐將天空切割成一條狹窄的藍(lán)帶,腳下是被莊稼漢的泥腳板磨得锃亮的青石板路,筆直地向前延伸,深邃幽長。街道兩旁是雜貨鋪,木門板此時已卸下,一溜斜靠在門邊,加上堆放在門邊的各色貨物,越發(fā)顯出這條老街的擁擠與凌亂。在這條老街的轉(zhuǎn)拐,有一幢三層樓房,在一溜瓦屋木門的老建筑里顯得鶴立雞群。一樓開著國營供銷社的百貨門市,坐著兩個一臉倨傲的女店員。
覃俊成邊想心事邊朝前走,面前走過來一個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覃俊成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到公社門口了,公社何文書正笑容滿面地和自己打招呼呢。
覃俊成停了下來與何文書嘮了幾句閑話,何文書忽然一拍腦袋,說覃俊成,你知道哪里搞得到黃心洋芋吃不?我一直想吃。
聽了何文書這話,覃俊成心念一轉(zhuǎn),想起母親前天給他和養(yǎng)母送菜來說過:家里正在翻修豬圈,請的石匠正好是劉春紅的父親,于是計上心來。就對何文書說,這你問我就對了,我家就有,走,和我一起吃去。
何文書跟隨覃俊成過河趟水,上坡下坎,來到老火山,何文書氣喘吁吁地問:還有多遠(yuǎn)?覃俊成往前面一指,遠(yuǎn)遠(yuǎn)就見綠樹叢里露出一角瓦檐,覃俊成說:看,就是那里。
這是一家并不普通的農(nóng)家瓦屋,雖然是一樣的青磚,灰瓦檐,可院子四周收拾得特別潔凈,屋內(nèi)更是一塵不染,火塘屋也不像別人家那樣黑不溜秋的,吊了頂,墻和頂都刷了白灰,沒了火塘,曾經(jīng)的火塘被一個一米見方的鋼板煤炭爐取代了,四周擺放著十多把太師椅,家具漆得能映出人影,一看就知道這屋里的人生活富裕。何文書也顧不上四處打量,一屁股坐在一架可搖動的涼椅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氣。何文書正準(zhǔn)備用衣襟抹滿臉的汗,覃俊成母親就遞來的一盆洗臉?biāo)?,他剛洗罷臉,覃俊成又遞來一碗涼茶,何文書“咕咚咕咚”牛飲下去,抹抹嘴,說好你個小子,還說你家不遠(yuǎn),把我騙到這個老山尖上來了,可把我累壞了。
覃俊成呵呵笑著去讓母親做洋芋飯。
當(dāng)洋芋的香味一陣陣飄入鼻端,何文書才感覺自己真的很餓了。
一盤咸菜炒臘瘦肉、一盤臘肉炒萵筍、一大盆酸面蒸五花肉、一盆干筍燉臘野兔,外加隨炒素菜,一碗金黃的洋芋飯放在何文書的面前,旁邊還有一杯一滴香老酒。
何文書正要動快子,覃俊成說:別忙,我家還有個石匠,等他來了一起吃。覃俊成說著便問母親:媽!喊了劉表叔沒有?
屋外就有人答:喊了!我這不來了么?隨著話音,一個粗壯的中年男人就走了進(jìn)來。這人便是劉春紅的父親劉友才。覃俊成給他倒了一杯酒后介紹說:這位是公社的何文書!我倆是校友,在公社當(dāng)文書,他爸是縣長。
二人碰了下杯,就各自吃了起來。嗯,好香。何文書大口地吃著洋芋飯,腮幫鼓鼓的。一邊吃一邊打量四周,他疑惑地問,覃俊成!看你也有二十多歲吧,怎么還沒成個家?
覃俊成心里一喜,心中說要的就是你這樣問。于是故意嘆息一聲,做出可憐巴巴的樣子說:別提了,本來和一個姑娘正在戀愛,可我請媒人去提親,她父親不同意。
有這種事么?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了?何文書轉(zhuǎn)過臉來,看著坐在另一側(cè)的劉友才,表情嚴(yán)肅地說,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再不能象舊社會那樣由父母包辦婚姻,否則,是要犯錯誤的。
正在喝酒的劉友才沒提防到話題急轉(zhuǎn)直下,竟然牽扯到了自己,而且還這么嚴(yán)重,這個沒見過什么大世面的農(nóng)村男人被嚇得不輕。臉色有點蒼白的他忙著要辯白,一著急就將嘴里一大口酒硬生生吞了下去,立時嗆得臉紅脖子粗。
覃俊成忙遞過一碗茶,劉友才喝后,面色才緩過來,他擠出幾絲笑容,嘴里一疊聲地說干部同志說的對,干部同志說的對。一面將頭點的雞啄米似的。惹得何文書也忍俊不禁,差點樂出聲來。劉友才還在一個勁說,干部同志我糊涂啊,我白吃了這幾十年的飯啊,我是個睜眼瞎,不明白事理,干部同志別和我一般見識。我今后決心改正錯誤,絕對不包辦子女的婚事!
覃俊成聽到這里心里樂開了花,站起來給劉友才敬酒:謝謝劉表叔!
五
1976年農(nóng)歷12月17 這天是個不平常的日子,那天,劉春紅的奶奶下葬。按土家族的風(fēng)俗,老人死后并不立即入土,而是要請歌郎前來擺歌場唱歌,請吹手鑼鼓前來細(xì)吹細(xì)打,還要請道士來跳喪念經(jīng)。遠(yuǎn)近鄉(xiāng)人,一聽見落氣炮之后,不需主人家來請,手中活路在忙,也要放下趕到喪家去幫忙。親族家人全部披孝在身,在老人沒上山入土之前,總要忙個三五天的通霄達(dá)旦,正式入土頭天晚上,三親六戚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視親疏不同,或備三牲,或備香紙爆竹,或紅包隨禮,前往主家祭祀。為了讓喪事辦得更加喜慶,如果家中有已到婚嫁之期的兒女,結(jié)婚喜事便可與老人喪事一起辦,是謂沖喜。
這天拂曉,天光剛吐魚肚白,蘇馬蕩古老的鹽大路上還鮮見人跡,山野籠罩在一片淡淡的薄霧靄嵐之中,風(fēng)干霜白,天青云渺。沐浴在晨露中的劉家大老屋,失卻了白日的喧囂。
劉春紅起了個大早,先燒了一鍋開水,將幾個竹篾茶瓶灌滿,然后打了洗臉?biāo)o父親母親弟妹,自己也洗涮后便開始將鍋碗洗涮干凈,為前來幫忙的人準(zhǔn)備早餐。
劉春紅昨晚一夜未眠,不全是為奶奶去世悲傷,因為他父親昨天向三親六戚和眾鄉(xiāng)親宣布,今天要把奶奶的喪事和她的喜事一起辦了。
剛把鍋洗干凈,她的本家嬸嬸們就都陸續(xù)來了,一群麻利的女人,切菜的切菜,洗菜的洗菜,輕車熟路。慣會掌廚的大伯娘,早就系好一條大圍裙,將頭發(fā)盤得利利索索,站在灶臺前發(fā)號施令,切菜怎么切,配菜該配多少,分配得井井有條。近家的男人們也都來了,前幾天全上了墳地,挖墓基的、抬石頭的、做拜臺的,抬石碑,各自按著執(zhí)事名單完成了自己的任務(wù)。今天他們早早地來,是要因為劉友才要借女兒春紅的婚事辦喜喪沖喜,老人的喪事就要改成坐白夜,這樣,中午12 點后,老人就要上山入土,而且前腳發(fā)靈,后腳就要舉行婚禮,因此,洞房就得在上午布置好。
劉春紅一直認(rèn)為父親是要把她嫁給覃俊成,因為昨天晚上,她去抱柴時,正聽見母親對父親說:娃兒雖然讀書時名聲不好,但人要模樣有模樣,要才學(xué)有才學(xué),因為干活老實,也成了磚廠的正式工,什么都不差,日子是人過的,只能看我春紅的命了。
劉友才悻悻地瞪了妻子一眼,恨聲說:你慣的好女兒,她背著我們已經(jīng)和那個混張東西私訂了終身,早嫁早好,免得我今后無臉見人。
劉春紅一直躲在窗外偷聽父母的對話,一張俏臉燃起了兩片幸福的紅霞。
六
在劉春紅的期待中,覃俊成拎著三牲等祭祀禮品,正在往劉家老屋趕。自前幾天二舅那探得這個日子后,覃俊成就陷于一種苦苦糾結(jié),無法決斷的境地。二舅和覃俊成都明白劉友才沒說一句真心話,只是在聽了何文書的話后,沒敢反對劉三春與自己的交往,但是不是真心想把女兒嫁給他,覃俊成還不敢肯定。
覃俊成想法不是沒有道理,依劉友才的打算,他是準(zhǔn)備采取突然襲擊,把劉春紅嫁給一個老實本份,家庭又好的娃兒。這個娃兒的父親是劉友才的遠(yuǎn)房表兄,夫妻倆都是轉(zhuǎn)業(yè)干部,表兄在公安局工作,表嫂在縣供銷聯(lián)社工作。只是娃兒小時候?qū)W戰(zhàn)士訓(xùn)練,從木馬上摔下來,大腦受了傷,沒有了曾經(jīng)的聰明靈利,勉強讀完初中,被安排在一家供銷系統(tǒng)的國營旅社洗碗。對于覃俊成的人才,劉友才沒二話,問題是這娃兒還在上高中就和倆個女同學(xué)談戀愛,他擔(dān)心女兒今后會受到傷害,結(jié)婚后過得不幸福。但礙于覃柳和德高望重的地位和他百里挑一的家庭,還有覃俊成和何文書的關(guān)系,劉友才沒有一口回絕,只說自己家境不好,小的還小,妻子又是小腳,家中離不開身為長姐的春紅幫助,不能在近幾年內(nèi)完婚。劉友才這么做是有他的道理的,因為他打聽到覃俊成已經(jīng)25 歲了,在土家山寨,男娃兒這個年歲可拖不起,邁過了25 歲的門檻,妹娃兒就會嫌他年齡大,不愿意嫁給他了,到時他自然要急著另尋別家妹娃兒成家。劉友才為自己的計策而沾沾自喜。
昨天,二舅才跑來告訴他:劉家要把老人的喪事和大女兒的婚事一起辦,借以沖喜。覃俊成一時在兩難境地之中徘徊,看著養(yǎng)母家空蕩蕩的四壁,在短時間里去哪里去備一份沖喜的厚禮呢?如何來得及給新婚妻子準(zhǔn)備嫁衣呢?在這之前,作為未婚女婿,去吊孝的三牲自然早就準(zhǔn)備好了。聽到?jīng)_喜的訊息后,覃俊成已經(jīng)感到事態(tài)不妙。要么服從命運的安排,斷了那個念頭;要么拼力一搏,成就成,不成也沒啥,拼著舍一次面皮,以女婿的名義帶上三牲去吊孝。他急忙去磚廠領(lǐng)了工錢,買了幾塊布料,連夜請手工業(yè)社的師傅們,趕做好幾套新衣。
第二天一早,覃俊成硬著頭皮鼓起勇氣跨進(jìn)如深宅大院的劉家老屋,院內(nèi)住著許多人家,大部分姓劉。再拐向右邊一道小石門,進(jìn)去便是一個天井,劉春紅家就在這天井的右側(cè),兩人相會時,劉春紅多次描繪過她家的位置,路徑是再熟悉不過了。覃俊成跨過那道小石門,一陣笑語撲面而來。覃俊成舉目一看,但見天井正上方的戲臺上,已黑壓壓坐了許多賓客。饒是覃俊成膽大包天,此時也是兩股戰(zhàn)戰(zhàn),畢竟女婿怕見老丈人頭一遭,何況人家還沒有明確答應(yīng)自己求親呢,想想那種尷尬,真是無法用言語形容。但一切不容他多想。好在覃俊成是讀過很多古書的高中生,當(dāng)時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算秀才了,心里再慌張,外表看上去還是很平靜大方。走過天井,覃俊成一眼看到劉友才坐在戲臺正中的一張八仙桌旁,正在陪親戚說話。見覃俊成進(jìn)來,也許是因為他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覃俊成竭力按捺住狂跳的心臟,沉著地上了臺階。近了,更近了,劉友才那張驚疑的臉龐映入眼簾。覃俊成顧不上想后果,從容走到劉友才面前,露出笑容,對著劉友才親熱地喊了聲“岳父”。
那些幫忙的本家只知道今天要沖喜,喪事喜事一起辦,但都不知道劉春紅是和誰辦喜事,他們哪里知道劉友才心中的曲曲折折,饒是他們想象力再豐富,也不會想到有膽大到敢自薦當(dāng)女婿的,就理所當(dāng)然地把覃俊成當(dāng)成了今天來沖喜的劉家新女婿了。于是他們一面客氣地往座位上讓,一面接過覃俊成手中的物品。劉友才愕然,一時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旁邊的一干親友,都是愛瞧熱鬧愛來事的,一齊起哄起來,有人說大喜啊,大喜,么時候有了新女婿都不告訴我們親戚一聲,藏著掖著不像話。然后周圍又一片聲音地說,這小伙子一表人才,真是不錯,友才不愧是在外跑的人啊,有眼力,春紅有福氣。
當(dāng)著眾親朋的面,劉友才發(fā)作不是,不發(fā)作又不是,支支吾吾,說不出個子丑寅卯。
土家族人認(rèn)為,老年人到了一定歲數(shù)亡去,便是升了天,和非壽終正寢、短命鬼的不祥有著天壤之別,是壽終成仙,鄉(xiāng)下人稱做白喜,喪味原本就淡了,喜慶到大于傷悲,主家要備很多飯碗,供前來吊孝的親友吃完飯后帶走,俗稱偷壽碗,以求自己也能活個高壽。因此,一大家子親戚本家聚集在一起,倒顯出熱鬧和諧的意味來。
就在劉友才啞巴吃黃連,無可奈何中又不知如何是好時,發(fā)靈的時間到了,支客司便大聲宣布:鳴炮開席。上飯菜和酒水的,是清一色的本家青壯小伙,一個個短褂長褲,打扮整潔利索,皆手托木盤,滿載豐盛菜肴魚貫而入。菜已經(jīng)上桌了,好漢不打上門客,沒有把人家攆出去的道理。劉友才是進(jìn)退兩難。可事態(tài)卻不受他控制地發(fā)展下去。覃俊成的二舅早看得真切,此時舉著酒杯過來,連叫帶嚷地說:老哥哥,你雖然比我大兩個月,但論起來我輩分我原本比你大一輩,但我今天就決定降一輩,稱你老哥了,你也得賣我一個老臉,接受我同敬你們翁婿一杯。
劉友才想要說話,身邊早就有人遞過滿滿一杯酒來,舉到他唇邊。旁邊又有人按手按腳,還有人說:以前你是長輩,現(xiàn)在他的新女婿是你外侄,你就理當(dāng)降一輩了,這酒當(dāng)喝。劉友才一看對面的覃俊成,亮出了喝干的酒杯,笑盈盈地對著他抱拳行禮,道了一聲多謝岳父!只好硬生生地灌下了這杯酒。覃俊成接著又自個兒斟滿一杯酒,說:現(xiàn)在我單獨敬岳父一杯,祝你老人家萬事如意,身體健康!劉友才沒奈何,又被身邊一班人強行灌了下去。
多好的小伙啊,模樣好,言辭也好,友才你真是好福氣。眾人七嘴八舌。那些親戚見開了頭,哪個不湊趣,一個個爭著來同敬他們翁婿的酒,混亂中劉友才竟是連連喝了五六杯,也插不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一個“不”。好不容易,瞅著一個空檔,掙脫眾人,直奔廚房。
黃金花見丈夫臉紅脖子粗地過來,只道他是醉了。帶點責(zé)備地說你也少喝點,這么大年紀(jì)的人了,還把持不住。
劉友才粗著嗓子,沒好氣地說,女兒是你養(yǎng)的,我不管了,那個覃俊成也來了,岳父也叫了,酒也敬了。你說現(xiàn)在怎么辦?
黃金花這才感到丈夫有些異樣,加之丈夫夾七夾八說了許多,令黃金花也有些吃驚,于是丟下手上的活,跑到天井下偷偷瞧了瞧,一眼看見覃俊成正面色紅紅地坐在席上,和一班親戚有說有笑呢。黃金花這才徹底明白前面發(fā)生的這檔子事。黃金花原是個聽話的農(nóng)村婦人,平時丈夫在家聽丈夫的,丈夫不在家聽劉春紅的,一味唯唯諾諾,又哪里有什么主意,眼下,也只好對自己男人說:男娃兒雖然上學(xué)時名聲不好,人倒不差,日子是人過的,回頭就看春紅的命吧。
七
第一輪席終,發(fā)靈的炮就響了,接著就是鼓樂喧天,邊炮齊鳴,在覃俊成和劉春紅扶著靈樞出門時,卻發(fā)現(xiàn)門前又來了一群迎親隊伍。覃俊成和劉春紅同時發(fā)現(xiàn)了哪個胸前戴著大紅花的新郎,此時正木然地看著劉春紅。
覃俊成和劉春紅同時心中一緊,氣血直涌腦門。劉春紅問劉友才:爸!今天來沖喜和我完婚的人是誰?
把你奶奶送上山后回來就知道了。
不!我現(xiàn)在就要知道!
你是我女兒,我是不會把你嫁給一個還在讀書就品德敗壞,差點害死女同學(xué)的壞男人的!
覃俊成喝了不少酒,渾身燥熱,此時一聽劉友才如是罵他,氣急交加,熱血倒流,大聲嚎叫:我不是壞男人,上高中時沒和女同學(xué)談戀愛,更沒同時愛上兩個女同學(xué),我今生只愛劉春紅,不信,我現(xiàn)在就用死證明給你看。說完,一頭撞向一塊石頭。
劉春紅和宋蘭花同時撲上前去救護(hù),可為時以晚。宋蘭花哭著說:你好傻喲!怎能不把生命當(dāng)回事呢!劉春紅嫁別人了,還有我愛你?。?/p>
宋蘭花站起來指著劉友才說:他是你怨枉死的!我表姐說,女同學(xué)喝藥一事,公安局調(diào)查清楚了,與覃俊成沒關(guān)系,覃俊成上高中時沒有和女同學(xué)談戀愛,是那兩個女學(xué)生同時暗戀上了覃俊成,都偷偷給覃俊成飯盒里放好吃的,可覃俊成只愛吃另一個女同學(xué)母親做的咸菜,另一個女同學(xué)因沒有母親,做不了好的菜給覃俊成吃,她偷偷給覃俊成的菜,覃俊成總是給別的同學(xué)吃了,一時想不開才喝了農(nóng)藥。
劉春紅是從奶奶的墓地直接回磚廠的,從此沒回劉家院子。磚廠倒閉后,她守著寂寞的磚廠,度著寂寞的時光。
八
往事如同一部老電影,總是在深秋時紛至沓來。劉春紅覺得最近自己的大腦有些恍惚,她不停地想,自己和覃俊成第一次見面到底在哪個地方?劉春紅站在蘇馬蕩小徑分叉的路口上,花白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飄動著,她用手?jǐn)n了一下凌亂的頭發(fā),說,唉,真的老了。往事怎么記起來都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