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的活報與集體的怒吼
——記1949年上海市話劇演出

1949年上半年，作為全國的商業(yè)中心，上海影劇業(yè)的發(fā)達、演出市場的繁榮，使各階層觀眾都有自己喜愛的文藝形式和相應的消費。上海戲劇界劇種、劇場之多，藝人隊伍、管理人員數(shù)量之龐大，也居全國之冠。然而，此時的上海話劇演出卻“與眾不同”，著實陷入了低谷。

從《文匯報》《新民報（晚刊）》記載的上海本地話劇演出信息可以看到，首先與上半年蕭條局面形成鮮明對比的是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演出活動的激增。一方面，職業(yè)演劇人粉墨登場重演了一批早已接受市場考驗、被證明有價值也適合于當下情境和觀眾情緒的作品，如《放下你的鞭子》夜店》《升官圖》《群猴》《傳家寶》《李闖王》《人民的血》等。另一方面，紀念“七一”、“七七”、“十一”的多次游行都成為熱烈的群眾舞臺。在這種情況下，一向有著突出的宣傳功能的話劇演出，尤其是短小簡易、深入群眾的活報劇成為熱門的演出門類。

一、活報劇：配合情感宣泄的熱門演出門類

顧名思義，“活”指歷歷在目，“報”需已然發(fā)生，所以，“活報劇”是一種將最近發(fā)生的時事通過角色扮演直接呈現(xiàn)給觀眾“看”的戲劇作品。時事題材，而非演出形式，是其被單獨分類的首要標準。在中國，最初有這種信息知曉需要的觀眾大多是沒有閱讀能力的下層平民，而最早重視向這類觀眾介紹時事并借此宣講“言論”的正是早期話劇。所以“活報劇”這一形式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與話劇演出相匹配的。后來，在戲劇大眾化運動和抗戰(zhàn)烽火中，活報劇又逐漸形成了在非正式演出環(huán)境，如廣場、街頭、田間等，與觀眾更近距離，甚至是“零距離”演出的表演傳統(tǒng)，成為了一種從題材到演出形式都有自身特點，并對大眾具有特別吸引力的特殊演出形式。僅以題材論，各類戲曲劇種理論上當然也可以表演“活報”內(nèi)容，但在這個階段的上海，主動演出“活報”劇目的仍然以話劇為主。其它零星演出僅見于越劇、平劇在各單位各劇種聯(lián)合公演時的小節(jié)目，且多數(shù)仍在劇場內(nèi)演出。

這一時期的活報劇編演，仍秉持“由時事取材”的創(chuàng)作方式并繼續(xù)承擔向觀眾做特定宣傳的任務。同時，有些活報作品在表現(xiàn)方式上也有所創(chuàng)新，不落俗套。

上海文協(xié)宣傳隊到中紡十二廠演出……文宣大隊演出活報《五·二四之夜》，描寫上海解放前夜，國民黨特務想破壞工廠，槍殺工人領袖，遭遇工人們的英勇反抗。文宣一隊用“默劇”形式表現(xiàn)農(nóng)工商學兵全體人民團結(jié)起來反擊反動魔王的意念，工人們反響強烈。文宣二隊《有苦從頭訴》由男女兩工人打著金錢棒上場，把上海人民在蔣匪統(tǒng)治下所受的痛苦一一唱來、演來。文宣八隊有活報《流水賬》，以平劇式的夸張手法表現(xiàn)國民黨在上海解放前夕的張皇失措、垂死掙扎。

還有一些在慶?，F(xiàn)場亮相的活報劇反映出戲劇演出對這一時期觀眾期待做出的特殊反映。隨著華東各城市的陸續(xù)解放，6月底，浙江省寧波市傳來當?shù)厝罕娧莩觥妒Y匪搬家》活報的新聞：“前面車裝的匪首蔣介石與戰(zhàn)犯孔祥熙、宋子文、陳立夫，后面是二輛滿載著民脂民膏的車子，狼狽地竄向‘臺灣’，群眾喊出響亮的口號：‘活捉劊子手蔣介石’”。由報導可知，這則活報劇以想象力和夸張的、戲劇性的方法再現(xiàn)了確實發(fā)生的事件。

1949年7月4日與7月6日，上海文藝工作者、上海軍民為紀念“七七”、慶祝解放分別舉行大游行。在歡慶氛圍中的上海街頭，以上同一題材的活報演出發(fā)生了變形。

市立劇專宣傳隊扮的是《好話說盡，壞事做絕，遺臭萬年的蔣府大出喪》，除蔣介石牌位及棺材外，還有其他二十名戰(zhàn)犯送喪。這是由學生提議，7月5日晚上開會討論的結(jié)果?！驗闆]有學生會吹出喪的音樂，特別去請了四個吹打手。7月6日早，學生分頭找了許多戰(zhàn)犯的照片，以便化裝時參考。

在演出中，通過化妝技術令演員與其原型人物肖似固然動用了更專業(yè)的輔助手段，增添了“活報”的寫實效果，但這些出現(xiàn)于眾人眼前的“敵人”形象和觀、演互動的演出形式激發(fā)出人們的呼喊、咒罵、口號的種種宣泄和帶來的團結(jié)感、新生感在慶?，F(xiàn)場也許更重要。這一作品引發(fā)了諸多類似的街頭演出，但顯然，無論哪一個版本的《活捉蔣介石》或《公審四大家族》，其演出內(nèi)容都并非“實事”，其重心反在“抓住觀眾的情緒”上。這批并非活報新聞的“慶典活報劇”有意、無意地積極響應和代為表達了群眾的情感——對和平降臨的喜悅、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對引發(fā)驚奇感受的文藝新形式所代表的新政權(quán)的移情——并持續(xù)觸發(fā)人們的集體熱情，進而推動群眾文藝自動、自發(fā)、自流地開展。

二、群眾業(yè)余演劇：自發(fā)、模仿、熱情高漲

所謂“自流開展”是指有報導稱在解放后的最初幾個月內(nèi)“總工會文教部對工人文藝幾乎沒有什么領導”，但“每次大的慶祝節(jié)日和大的游行后，就自然而然地推動了各廠文藝活動的新的高漲”；“華東軍文工團、新安旅行團、總工會文工團、青年文工團等等每有新異節(jié)目在工人集會上演出以后，就很自然的給予各廠文藝活動一種新的刺激和新的啟發(fā)?！苯夥藕螅虾Ｈ罕?，尤其是工人的劇團和歌詠隊如雨后春筍般成立，演出熱情持續(xù)高漲；只是此時業(yè)余演出能夠選擇的形式雖然多，但總體的水準還不高，越復合的藝術形式被掌握、被使用的機率就越小。工人文藝活動的主流是戲劇和歌舞，但戲劇節(jié)目中按照廣泛程度排列是：活報劇、歌舞劇、話劇、歌詠朗誦劇、啞劇、相聲、說滑稽、改良平劇等。

另一方面，群眾觀看演出的熱情也十分高漲。這其中的原因包括：演出者是本廠的熟人，題材是身邊的事；劇場就在本廠里或附近，地理條件好又不需要花錢；帶著飽滿政治情緒的工人觀眾也希望在短小精悍的余興節(jié)目里學到與當前政治任務結(jié)合的新鮮事物。當時工人文藝演出的絕大部分安排在工人集會后的余興節(jié)目中，往往每當余興節(jié)目開始時，會場的觀眾忽然增加了許多。

學生演劇方面，前述資料已提及的上海市立實驗戲劇學校，1945年成立，時任校長熊佛西，1949年7月更名為上海市立戲劇專科學校，即今上海戲劇學院前身。具有“準戲劇人”身份的劇專學生一直是上海話劇演出的生力軍。從建校起至解放前，劇校師生在校內(nèi)實驗小劇場舉行“周末公演”（觀眾多是當時校址所在北虹區(qū)的學生和附近居民），并堅持參加“反美扶日”等各種運動、舉行活報競賽反映現(xiàn)實；因此屢遭以左傾“罪名”停辦等政治迫害，同時面臨惡性通貨膨脹的經(jīng)濟壓力。這些困難砥礪了劇校學子的專業(yè)能力，塑造了他們迅速消化現(xiàn)實事件，快速創(chuàng)作、排練、演出活報、短劇的“文藝輕騎兵”特點。這些優(yōu)勢使得劇專師生在解放初期的上海舞臺上，不僅是活躍、積極的（準）專業(yè)演劇隊伍，更是難得的了解平民觀眾喜好、出手迅速的本地原創(chuàng)力量。解放初期，劇校至各工廠演出的劇目包括反映肅清匪特的《流水賬之一》、反銀元斗爭的《流水賬之二》、反美斗爭的《流水賬之三》、反銀元斗爭的《追根究底》、揭穿反動派丑態(tài)的《陰魂不散》和宣揚人民軍隊紀律的《約法八章》等。稍后又有前述的慶典活報劇；并在紀念聶耳的晚會上，演出了新型廣場劇《揚子江暴風雨》（田漢編寫），劇中有聶耳所作的插曲四支，由劇專全體學生大合唱。

此外，上海各校中的學生戲劇團體也有少量原創(chuàng)短劇作品陸續(xù)推出，反映了學生群體對于話劇演出形式的相對熟悉。在這些“活的領導”下，工人、群眾的原創(chuàng)作品在1949年11月后也逐漸涌現(xiàn)。

三、影劇界大型聯(lián)合公演：《怒吼的中國》

1949年上海大型職業(yè)話劇演出的空白是由《怒吼的中國》填補的。7月底，上海劇人在下工廠為工人文藝提供培訓的同時，已預備在8月的全市勞軍義演系列活動中將其做為壓軸劇目，于8月18日至20日在南京大戲院演出。隨著各項工作正式開展，經(jīng)過近一個月籌備、排演，該劇改于9月14日至10月1日在逸園正式作戶外演出，稱“九場五景反帝群眾廣場劇”、“劇影界聯(lián)合大公演”，共有導演廿五人、演職員二百余人參加，每場售賣三千二百個座位。

計劃的改變與上海影劇人決定實踐廣場劇舞臺技術有關。該劇的裝置設計工作由丁辰、韓尚義完成，在逸園草地上搭景。舞臺寬一百八十尺，深九十尺，“有天蟾的舞臺面四個半大”；包括軍艦、無線電臺、茶館以及江邊碼頭的全景。舞臺就是草坪，碼頭布景就裝置在草坪上，以真實的夜空為背景，月光照耀草坪，如同江水，增加布景的真實性。兩幕之間不用換景，僅用燈光照明指示不同演區(qū)，“這是介于舞臺上的幕與電影中的蒙太奇的新的手法”（應云衛(wèi)語），節(jié)省了搶景時間，“全劇演完需時僅兩個半小時”。

《怒吼的中國》改編自《怒吼吧，中國！》，系蘇聯(lián)左翼作家特列恰柯夫1926年在華期間，根據(jù)當年四川碼頭工人進行反英斗爭的萬縣九五慘案寫成，先為詩作后改為劇本，有廣泛的國際影響。中國首演由歐陽予倩在廣州戲劇研究所主持，1930年6月在國民黨廣東省黨部和警察同樂會演出四場。1933年“九一八”事件周年紀念期間，由上海戲劇協(xié)社在法租界黃金大戲院演出（9月16日起“第十六次公演”；10月8、9日“第十七次公演”），應云衛(wèi)導演。抗戰(zhàn)中敵偽統(tǒng)治上海之際也演出過一次，更名為《江舟泣血記》（四幕話劇）：1942年12月8、9日，以“中華民族反英美協(xié)會”“紀念‘大東亞戰(zhàn)爭周年’”、“舉行反英美宣傳”名義于大光明戲院演出，由李萍倩導演，嚴俊等“中聯(lián)第一流明星暨話劇界名演員參加集體演出”，“并有第一流男女明星客串登臺歌唱”。這次“歪曲的演出”被視為本劇的污點，目的在“利用狹隘的膚色觀念，加以強調(diào)歪曲，作為反英美的宣傳利器，以遂其獨占獨霸的野心”。

《怒吼吧，中國！》一劇在蘇聯(lián)屬于革新性質(zhì)的“室外劇派”，其一幕九景的驚人設置對劇作的演出提出了突破時空限制的嶄新要求。中國的幾個早期演出版本都因劇團、劇場的實際條件限制，未能取得令其主創(chuàng)滿意的演出效果。另外，1930年代中國劇作家以復現(xiàn)《怒吼吧，中國！》一劇之煽動性影響為目標創(chuàng)作出若干多幕多景劇作，如袁牧之的《鐵蹄下的蠕動》（5幕21景）、歐陽予倩的《上海之戰(zhàn)》（8景）等，實際上也從未有機會被搬上舞臺。

據(jù)導演之一應云衛(wèi)的記述，1949年版《怒吼的中國》在細節(jié)上的若干改動，與原著的區(qū)別并不顯著；改動的必要主要來自政局的變化，事件時態(tài)的自然變遷?！芭鸢伞笔瞧硎?、是動員，是指向未來，“怒吼的”是進行、是完成，是宣誓如今?！皬那爸湮业男那槭桥?，這次則是吼；從前主要的是讓觀眾怒、警惕，這次則主要是激發(fā)觀眾對革命的信心和勇氣?！睉菩l(wèi)還肯定“就演出規(guī)模和演出方式講，都是首創(chuàng)的，在國內(nèi)固無前例”并且強調(diào)“完全是為了適應劇本的演出要求”，而非“標新立異”。

《怒吼的中國》在此時走上上海舞臺，有賴于政治局面的塵埃落定，有賴于上海集經(jīng)濟、文化重要地位于一身的優(yōu)勢條件，有賴于慶祝氣氛中民眾對反對美帝的政治任務的極大擁護；也符合于上海文藝界對展現(xiàn)本地影人、劇人大團結(jié)、上海文藝界與全國文藝界、上海群眾與全國人民大團結(jié)的情感需要和政治需要。在這個時刻，這一劇作與上海影劇人的“再遇”，某種程度上具有必然性?？梢哉f，這是作為文化中心的上海以戲劇形式為國家送上的慶典巨制，也是《怒吼吧，中國！》這一蘇聯(lián)文學家為鼓舞中國革命創(chuàng)作的大型政治宣傳劇的一個被延宕了的理想演出版本。

綜上所述，在藝術功能方面，從中國話劇史角度來看，1949年上海的話劇演出在總體上對大眾起著報告各地發(fā)展情況，進行宣傳、教育的作用。除了具體內(nèi)容不同，它們往往是信息及時、排練迅速、導向明確的，究其實質(zhì)，都是新政權(quán)、新生活的“活報劇”。大眾哪怕通過觀看這些劇目得到了娛樂和舒解，那也僅僅是了解形勢、學習知識、接受教育的副產(chǎn)品。

不過，在當年依然營業(yè)的“大世界”游樂場，演出歷來被稱作“文明戲”的少量商業(yè)話劇團體，也在繼續(xù)借助“老戲”《龍鳳帕》《血流花邊》等開展營業(yè)。還有，因“新”、“舊”范疇不同，被劃入戲曲界，以上海方言與周邊吳語系統(tǒng)多種方言演出的方言話劇”、“通俗話劇”。在報紙的評價話語中，它們屢屢被認為是低級趣味、嘩眾取寵、需要改造的，但同時又確以“話劇”之名在上海市民觀眾中有突出的人氣，是此期話劇演出中的“小眾”與“另數(shù)”。

注釋：

1.陳默：《把戲劇帶給工人》，《文匯報》，1949年7月2日，第8版。

2.全一毛：《寧波學生廣泛運動撲滅銀元投機》，《文匯報》，1949年6月30日，第3版。

3.魯靜子：《影劇走廊》，《新民報（晚刊）》，1949年7月8日，第4版。

4.無署名：《我們給蔣介石辦喪事》，《新民報（晚刊）》，1949年7月10日，第2版。

5.王若望：《上海工廠中的文藝活動》，《文匯報》，1950年5月12日，第6版。

6.熊佛西：《解放一年的上海劇?！?，《文匯報》，1950年7月29日，第4版。

7.無署名：《揚子江暴風雨明日演出》，《新民報（晚刊）》，1949年7月16日，第4版。

8.無署名：《文藝界排定盛大節(jié)目》，《文匯報》，1949年7月28日，第4版；無署名：《文藝界全力勞軍》，《文匯報》，1949年7月29日，第1版。

9.丁辰、韓尚義：《訴苦——談裝置》，《文匯報》，1949年9月14日，第5版。

10.無署名：《怒吼的中國劇場花絮》，《新民報（晚刊）》，1949年9月15日，第1版。

11.韓尚義：《怒吼的中國》，《新民晚報》，1987年8月18日，第7版。

12.廣告：〈上海國貨公司今日起贈送戲劇劇社公演名劇《怒吼吧中國！》黃金大戲院入場券〉,《申報》，1933年10月2日，第21版。

13.無署名：《反英美協(xié)會定期演〈江舟泣血記〉》,《申報》，1942年11月21日，第5版。韓尚義：《怒吼的中國》，《新民晚報》，1987年8月18日，第7版。

14.無署名：《〈怒吼的中國〉十四日公演》，《文匯報》，1949年9月9日，第3版。

15.無署名：《怒吼的中國昨正式上演》，《文匯報》，1949年9月15日，第3版。

16.葛飛：《〈怒吼吧中國！〉與1930年代政治宣傳劇》，《藝術評論》，2008年10月。

17.應云衛(wèi)：《從愿望到實現(xiàn)》，《文匯報》，1949年9月14日，第5版。

18.無署名：《大世界你也得變了廿年前的陳套沒有改良歌舞團文明戲仍在表演》，《新民報（晚刊）》，1949年6月24日，第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