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殤

汪云飛

一

一連好幾天，岳父都那么神情恍惚地在門檻上呆呆坐著。門前樹上的“知了”熱得喘不過氣來，鼓著腮幫子拼命地叫著，岳父卻似乎充耳不聞。原來，就在幾天前，他的“家當”沒了。岳父所謂的“家當”其實就是他家的那頭牛，說那頭牛是他的“家當”一點兒也不過分。岳父多次說過，眼下家里值錢的東西加起來還頂不了這頭牛?？墒?，轉眼之間，這頭牛沒了，沒得沒頭沒腦。這可是一頭他精心飼養(yǎng)了兩年多的大水牛，不僅膘肥體壯，而且性情溫順。這會兒剛學會了耕田耙地，準備秋涼后到牛市出售，然后將賣牛的錢把破房子翻修一下，免得拖了村里扶貧事業(yè)的后腿。

二

這天清早，岳父正準備去放牛。走到牛圈前，發(fā)現(xiàn)牛不見了。岳父非常著急，便四下里尋找。從早上到晌午，陽光越來越強烈。岳父頂著三伏天的熱浪一個人將屋前屋后的山坡、野嶺幾乎找了個遍，可就是沒有見到牛的影子。第二天，有人主動加入尋牛隊伍，又將溝溝坎坎找了個遍，依舊沒有見到牛的蹤影。于是，有年輕人語重心長地對我岳父說，那么大的一頭牛又不是根繡花針，找了幾天都沒有找著，我看是被牛販子偷了。岳父其實也這么想過，可就是心有不甘。好幾天，他嘴里都這么念叨：這可是我的全部家當啊！這么念叨的時候，岳父一臉的疑惑。因為鎮(zhèn)上先前幾個牛販子早洗手不干了，可是它會去哪兒呢？

三

第六天，門前樹上的“知了”叫得我岳父心里更加煩躁，他索性出門走走。走著走著，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就在昨晚，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老父親。他決定去那兒看看，看看清明節(jié)壘起來的墳塋是否還那么高聳。就這樣，岳父徑直往村里那片祖墳山走去。果然發(fā)現(xiàn)他家的那頭牛癱瘓在地上，拴著牛鼻子的尼龍繩還牢牢地系在一棵樹上，牛顯然是渴死、熱死的。見此情形，岳父心如刀絞。岳父找來一塊帆布將牛嚴嚴實實地遮蓋了起來。然后，挖了個深坑，將牛埋了。

一大早，這頭牛怎么會被人牽到祖墳山，又被系在這棵樹上呢？岳父琢磨了好幾天，是不是盜牛賊先將牛牽出系在樹上，后來被人發(fā)覺來不及牽走，或是黑夜里忘了系牛的地點將牛遺落了？是不是牛糟蹋了人家的莊稼被人發(fā)現(xiàn)，怕它繼續(xù)作害而將牛系到樹上。為什么我們找了幾天，卻偏偏忘了去那里找？

一連幾天坐在門檻上他都為這事責備自己。責備自己的同時，也想起一些事。

四

就在今年春天，在縣農業(yè)局任副局長的女婿突然來到他們村，擔任村第一書記。這個人就是我，我唯一的任務就是扶貧。在五橋鎮(zhèn)若嶺村，極度貧困的人并不多，除了幾個因男人發(fā)生車禍導致妻子突然離開留下孤兒和因患大病長期住院及身體殘疾喪失勞動力的人家之外，也就是整體收入偏低。村干部說，貧困老黨員張二水家中無兒，女兒出嫁，平均收入正好在市里劃定的貧困線以上，并把名單交給了我這個第一書記?？墒?，我岳父知道后，立即找到我堅決要求我將他的名字劃掉。原因是他有手有腳，身體硬朗，老兩口養(yǎng)頭牛，完全可以過日子了。他說若是將他列入貧困戶，丟了村里的臉，也丟了女婿這個第一書記的臉，更丟了老黨員的臉。岳父當了幾十年的村干部，性格倔強，大事明理，我也就依了他。

五

過幾天就是岳父七十歲的生日，我打算好好地為老丈人辦個壽慶。岳父說，哪兒還有這個心情。一頭牛跟了我一年多，突然就沒了，且以這種方式離開我，心里怎么也不舒坦。原來，岳父還對丟牛的事耿耿于懷。岳父一邊吸著旱煙，一邊對我說：“牛沒有了其實沒有什么，關鍵是給了村民一個不好的兆頭。我說過，我們村地處林區(qū)，招不了商，辦不了廠，就只有發(fā)展養(yǎng)?！，F(xiàn)在年輕人都外出打工，老年人在家養(yǎng)頭牛，夠過日子，省得政府為我們擔心。之前我一直認為，現(xiàn)在有吃有穿，比過去強多了，沒想過要過更好的日子。思想著，為村民脫貧帶個頭，沒想到竟出這事？我心里糾結?。　?/p>

六

“爸！我知道您是一番好心，在幫我的忙。您這一年多養(yǎng)這頭牛也費了不少心。都快七十的人了，也難為你了。我和梅萍商量過了，決定把您二老接到城里住，免得再受苦。”話沒說完，岳父連忙擺手：“你們這些機關干部為了我們林區(qū)村民脫貧致富都搬到鄉(xiāng)下來住，我這個老黨員怎么能打退堂鼓呢？你忘了，我在村干部會上也是表了態(tài)的。我不能給村民一個壞的榜樣！”我和村小組長聽了都非常感動。

岳父說：“我準備把我多年積攢養(yǎng)老的錢再去買頭小牛，怎么地也要帶好這個頭。當年，李書記在我們林場當場長時，天天穿著草鞋，背個水壺，在山上開荒栽樹。他常說，靠山吃山，山上有了樹，不過窮日子。如今，樹不值錢了，我們就得走別的路子?？可金B(yǎng)牛這條路我看是對的。一次失敗沒有關系，只要不灰心，一定能成功！岳父說的李書記就是我爸爸。正因為如此，縣領導才將我派到若嶺村來幫扶。

回住地的路上，我想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