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王國維“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

張晶晶 河北師范大學 河北石家莊 050000

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提到“凡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朝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皆所謂一時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葉嘉瑩認為，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同樣一時代也應該有一時代之文學批評。因此，王國維提出“境界”這一文學批評的術(shù)語，是特定時代談詞評詩的標準。但是，拋卻時代的局限，我們卻可以看到王國維“境界”說的背后蘊藏著中國古代文論傳統(tǒng)的深厚淵源，“境界”不僅僅是一時代的文學批評用語，更是中國歷代文學理論發(fā)展的高度凝練和概括。

一．王國維與境界說

王國維對境界說的貢獻是獨一無二的，可以說，他確立了境界說在中國文論史上的顯著地位，也是關(guān)于“境界”理論的集大成者。要探討王國維的境界說，首先要從靜安先生本人說起，他是中國現(xiàn)代美學的奠基者，并在西學東漸時期介紹西方美學，并解釋中國美學的第一人。王國維以“境界”理論為核心，將西方現(xiàn)代美學觀點與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相融合，對“境界”理論做了系統(tǒng)性的全面研究。因此，我們有必要對王國維本人及他的《人間詞話》之“境界”理論進行深入的探索。

王國維追求真理，對學術(shù)之古今中外的區(qū)別沒有偏見。正如葉嘉瑩對靜安先生的評價中所引用的一句話，“余雖不敏，然余誠矣”，大意是：我雖然不是一個聰慧之人，但我說的話都是真心話。靜安先生不只是說真話的人，還是真正做學問的人。他擁有獨立之精神，用一顆真誠的心寫作，作品都凝聚了他思考的結(jié)晶。王國維生活的時代，政壇混亂，新舊更迭，清政府與各方勢力反復斗爭的過程中，給當時的一代文人造成了文化認同上的混亂。到五四時期，更有一部分學者主張全盤西化，而王國維始終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懷有敬畏之心，他擁有一顆深受傳統(tǒng)文化浸潤的憂患的心靈，那是中國文化滋養(yǎng)之下的文人情懷，他雖飽受質(zhì)疑，但始終沒有停止對真理的追求。亂世之交，他平靜且堅決的選擇了投湖自盡，這是一時代的悲哀，也是王國維對時代的無奈之舉。

二．境界說之“有我”與“無我”之爭

“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是境界說中重要的一對范疇，歷來學者對這對概念做出了不盡相同的闡釋。以朱光潛為代表的一眾學者認為“有我之境”是“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這是近代美學所謂的移情作用，也就是使“物”生命化的過程，這種境界叫做“同物之境”，而“無我之境”則是“超物之境”。筆者認為這種說法還有有待完善，首先，前者我們可以舉《人間詞話》第三則“可堪孤館閉春寒”這一例子批駁，王國維認為這句是“有我之境”，然而這句話的并沒有移情作用，后者“超物之境”指的是沒有經(jīng)過移情作用，即沒有作者感情付諸于所寫之物上，而于冷靜之中品味出的境界，筆者認為這一點還是可取的，因為“無我之境”是人于靜中得之的，此處的“靜”便是超越了個人之利害所得。

葉嘉瑩先生為代表的學者認為，這兩種境界是根據(jù)康德叔本華理論中美感之判斷形成的兩種區(qū)分。因此，“無我之境”與“有我之境”雖然都是在物與我沒有對立沖突時創(chuàng)作的，但是“無我之境”更加側(cè)重的是以一種超然的心態(tài)，超越個人一己之感情，于內(nèi)心純?nèi)话察o之狀態(tài)下創(chuàng)作，是“以物觀物，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的一種狀態(tài)?！坝形抑场眲t是在物與我對立沖突之后，物于我造成一定的壓迫或威脅，并且以一種較為主觀的的態(tài)度寫作時，達到的一種狀態(tài)。

此外，很多學者認為“有我”與“無我”指的是“主觀”與“客觀”。周錫山對于《人間詞話》的解讀中指出，“有我之境”十分強調(diào)以我（作者）觀物，將作者的感情移入到描寫的對象（物）中，使物多著我的色彩?！盁o我之境”，指作者的思想感情隱蔽起來，以客觀的眼光，以“無我”“忘我”的心情觀物，使我融入物中，從而達到物我交融、渾然一體的境界。這種看法以主觀客觀來解讀，是較為片面的。

以上三種是學界對于這兩種境界較為普遍的說法，目前大部分學者還是較為傾向于王國維本人受西方哲學影響較深的觀點，他的文論也是建立在唯意志主義論哲學上，叔本華的“意志”（will）指的是欲望、意欲。叔本華哲學是一種純粹真理觀，最高的人生是要超越于你自身的情欲和愿望的意志之上的。筆者看來，正是這一說法有悖于《人間詞話》中的核心“真”，靜安先生是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根脈，以儒家所謂的“中”的思想為根基，并不抹殺人的欲望，而是在欲望基礎(chǔ)之上探索為人之本，所提倡的是真切之感情與真切之表達，而“真”是與他個人的人生追求有關(guān)的，而非單純架構(gòu)于西方學說之上。

三．真感情

通過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叔本華的哲學思想是禁欲主義的，追求的是擺脫意志和生命欲望。而王國維在《人間詞話》多則評論中都較為傾向具有“真感情”的作品，王國維雖然借鑒了西方的美學思想，但仍融匯了中國傳統(tǒng)“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思想。通過分析可以從中窺探出這一矛盾背后的癥結(jié)，而《人間詞話》第四則是了解“無我之境”與“有我之境“的關(guān)鍵?！坝形抑场迸c“無我之境”兩種境界所產(chǎn)生的“靜中得之”與“動之靜時”二者雖有不同，但都是在“靜”中得之，此處便是超越了個人之利害，真正的美最終都達到了這種境界。

在辨析“無我之境”與“有我之境”之前，我們要探析為何兩者都需要在靜的狀態(tài)下才能達到？即使“有我之境”需要在動之靜中得之，但最終還是要歸結(jié)到靜上。王國維寫的“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比較而言，二者所代表的作品雖無優(yōu)劣之分，但是王國維對“有我之境”的解讀更勝一籌。而且歷來學者對“動之靜時得之”，故“宏壯”有不同的見解?！坝形抑场庇凇皠又o”中得之，是人便有七情六欲，更何況是詩人，不管是人生的遭際還是面對生動的外物，內(nèi)心有所感則提筆寫作，喜怒哀樂過后，進入創(chuàng)作階段，剩下的是內(nèi)心如湖水般的平靜，這樣就把感情當做一個客體，有了一定的距離，所寫出的作品才有可能是好的作品。以這種思想再去看“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與“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便更能解釋這種宏壯的“有我之境”?！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與“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的優(yōu)美的“無我之境”?！皽I眼”與“可堪”兩句均是作者在受到外物的威脅，或壓迫而又無法抗拒是所產(chǎn)生的悲苦的感情，這種美是一種壯美，使人忘記利害之關(guān)系。而“采菊”與“寒波”兩句則在一種較為平靜的狀態(tài)下，沒有受到外界的威脅，用一種較為冷靜的心態(tài)觀物，是優(yōu)美之情。

“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實際上是運用了西方康德叔本華一派的哲學思想，同時又包含著對中國傳統(tǒng)的“物”與“我”的關(guān)系的思考和定義?！坝形抑场备嗟氖侵赴饔^情感在內(nèi)的豐富生命體驗，體現(xiàn)了“物”與“我”的互動，甚至“物”對于“我”的威脅和壓迫，從而產(chǎn)生的情感?！盁o我之境”是對個人人生經(jīng)驗的一種超越，達到對人類共同價值追求的思考的高度， 因此，對于溫庭筠或李煜等人，“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之間沒有優(yōu)劣、高低的區(qū)分，結(jié)果都指向于人們的真情感和世間的真景物。

《人間詞話》是帶有鮮明作者風格的文學評論，葉嘉瑩女士說，“詞除了以境界取勝，還有結(jié)構(gòu)章法等詞人的表達力”。這也是王國維在寫作《人間詞話》時沒有強調(diào)之處。境界說中的“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雖然學界仍有爭論，但以“赤子之心”寫作的“以血書者”是能夠?qū)懗龊脮谋Ｕ?。同時，“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無優(yōu)劣之分，他們是中西美學碰撞交流的結(jié)果，不能以康德叔本華的思想簡單定義，王國維雖然借鑒了西方的美學思想，但更加側(cè)重中國傳統(tǒng)“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思想，重視情感的碰撞與真感情的抒發(fā)，反映出在交替時代詩歌美學發(fā)展的顯著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