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萍
一
“我從何處來”應(yīng)該是個人類學(xué)問題,至少屬于那個范疇。若以血緣來界定,這個問題不是問題,誰個不知道自己從何處來?爹娘養(yǎng)的,家族根脈繁衍的。這么簡單的一句詰問,我卻回答不上來,原因很簡單,我不知道自己從何處來。越理血脈我越犯糊涂,一大堆無解沒法求證,有時眼看著就要找著些兒蛛絲馬跡,又全是孤證當(dāng)不得真的。且,就是這么一星兒道聽途說,還常常被子虛烏有攪得無地自容,又不知道怎么讓人家相信我的自圓其說,背負著深深的自卑,心里在罵著自己是個不該出生的人,是個討債鬼。
人們常說童年的記憶最單純真切,童話般美麗,是影響人一生的底色,是這人一生的注解。如果換個角度人們可別忘了,童兒的眼中揉不得雜質(zhì),見不得齷齪,一旦被感染上不潔凈的物事,那幼小的童兒排解不開的世俗之惡,也是終身的。這種心事糾纏不清的漫游,對孩子的負面影響,十之八九這孩子會長成一顆畸形樹,徒有生命又做不得梁棟,多半會挨砍柴刀。
我曾經(jīng)是個三姓孩子,三對夫妻都有理由是我的爹娘,我叫過他們 “爸爸”“媽媽”。我叫得鳥鳴般入耳,聲聲悠揚如雛鳥的呼喚,卻沒有撒嬌和任性的權(quán)利。我全心全意叫著的爸爸媽媽很少應(yīng)答,他們有時含糊有時不屑有時恨恨然,一聲 “滾遠些”弄得我叫誰都不理直氣壯,只好隨時準(zhǔn)備接受著他們的惡眼睥睨,甚至是譏諷和厭惡。這是早年間的事,鎖定了我的一生,對親情的透視怪怪的,造成性格上的弱點也是多多的。
我的原初那一對父母將我隨意一拋,讓我在宕蕩中野草一樣一歲一枯。我沒有資格對父母說長道短,他們是誰我都拿不準(zhǔn),也不敢多問。他們不說總有他們不想說的道理,造出我這個全須全腿的人來這個世上走一遭,我應(yīng)該感謝他們。曾經(jīng)讀過重慶女作家九丹寫的成名作《饑餓的女兒》,是一部自傳體小說,故事發(fā)生的地名和時代背景我都經(jīng)歷過。就遭際而言我可比九丹餓得更慘,時間也更長,傷害更重,太委屈了。
早年,我始終不敢亮家丑,總怕傷著我應(yīng)該感恩的父母。而今,三對父母走了兩對半,高壽的那一位眼耳都不靈便,何況他是他們中最拿我當(dāng)人看待的,不會在意我的剝皮抽筋話當(dāng)年。
我到楚雄半個世紀(jì)有余,來探望過我的父母只有一位,帶來親情的溫暖也帶來許多尷尬,父女間都有羞愧感。
那是我住在文聯(lián)街文化大院的1984年。
父親是坐飛機來的,48元一張機票把父親從重慶送到昆明?,F(xiàn)在,48元買不來楚雄到昆明的一張單程大客車票。父親用48元機票在他那群工匠中攢夠了面子,受用了很長時間,逢人便兩臂平伸來一招飛行狀,說平穩(wěn)快當(dāng)劃得著。
那時文學(xué)很有氣場,我們一群文學(xué)愛好者白天談不夠晚上接著聊,聊到不知更鼓。父親是個大廚,在重慶一家三星級酒店當(dāng)首席廚師。當(dāng)時的三星級很上檔次,楚雄當(dāng)年還無 “星”。父親燒得一手好菜,見人來就擺 “家宴”,教人家怎樣烹炸鹵蒸,還講些紅白案等經(jīng)驗之談,是個美食家。父親來楚雄帶了大包鹵藥,搞得一個家終日不滅燒臘味。遇著談得來的,父親會送人家一包鹵藥,讓人家?guī)ё咭簧碇兴幬叮€有炒鹵藥用的冰糖。
我們晚上談文學(xué)父親當(dāng)然不懂,才上過一年私塾,記個流水賬和菜譜還開天窗哩!父親很看重女兒的職業(yè),1979年排隊買了一冊周克芹的長篇小說《徐茂和他的女兒們》當(dāng)年貨寄給我,很讓我感動過一陣子。父親的參與意識極濃。一次來了幾位昆明的編者和作者,他燒茶送水很及時,還拿出重慶茶館幺師拋遠程茶壺嘴嘴的架式,很得了些稱贊。父親是經(jīng)不得表揚的,給幾句好聽的話讓他更來勁,要玩茶藝 “蘇秦背劍”。我怕沸水傷著人,阻止了他的興頭。后,父親還是玩了一把“韓信點兵”。寫小說的魏孝純說這細節(jié)他要借用,父親相當(dāng)滿意,笑得一臉的阿彌陀佛,很慈祥。
父親那幾個月的日子過得很舒心。上午買菜煮飯,下午去西山公園搓點小麻將,晚上聽我們海聊胡吹,有個咬文嚼字的女兒他很光彩。唯有一件事讓他難堪,凡認識我的人都尊稱他 “黃伯伯”,叫的人越多,他心事越重,去西山搓麻將也了無興致。背了人,我為他排解,說我姓黃,你是我爹,人家叫你黃伯伯沒錯,千萬別解釋,越解釋閑話越多,外孫女面前也緊口,她們還小。父親聽后不以為然,沖口說出一句他不該說的話,父親說其實你也不姓……
客居楚雄,父親沒有一個熟人,總想找點事來打發(fā)日子。趁我們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他把鍋底都擦得雪亮,屋子拖得一塵不染,飯菜花樣翻新,見天不同。那時家窄,備課的讀書的都要爭地盤,我就在家對面的柴房寫作和睡覺,人陷在一堆雜亂中概無章法。父親大動干戈,穿個大褲衩汗背心汗流浹背干得極有專業(yè)性。他將柴房做了個暗樓堆雜物,暗樓下僅留我的一床一桌,還買來個鞋架當(dāng)書架用,一下子柴房多了書卷氣,鮮亮。父親說柴房緊靠老棺材(文管所掘來的戰(zhàn)國時期文物,沒擱置處就放在我的柴房隔壁),陰氣太重,怕我壓不住,請來道太極圖貼在門頭當(dāng)門神。上初中的長女梅影看著新鮮,隨手在板門上涂鴉,寫了娃娃體三個大字名 “仙人洞”。我藏身其間,真有閉關(guān)修為的禪意,與我寫作不順時的傻癡癡樣子很般配。
這位父親,我十歲上就叫過他 “爸爸”,真正朝夕相處,這還是第一次。日子一久,父親覺得有些事要給我交待,幾次想說又忍。最后他還是說出來了,而且說得言簡意賅透辟。父親說: “你媽若是走在我之前,一點麻煩都不會有;如果你媽走在我之后,你媽的晚年恐怕你得多操心些?!?/p>
這話其實用不著父親提醒,明擺著的。
叫我母親 “媽媽”的還有一兒一女,余下的話我不想多說。
父親有時也談?wù)勊湍赣H的往事,故事性都很強,符合重慶底層人的敘事手段聽來卻像掌故。父親說出來的他的妻子和我知道的我的母親判若兩人,他們倆總有一個是在編織美麗善意的謊言。這種重組的家庭總有些難言之隱,它相當(dāng)脆弱易破,一不小心帶來誰的心里不痛快,輕而易舉就失去平衡,將不好收拾殘局,那是我們都不愿意看到的結(jié)果。我們注重和維護當(dāng)下的安穩(wěn),人人小心,哪怕有些虛假也是用心良苦的。其間,對我的折磨最重,隨著經(jīng)歷的事多,見識的事深,總有一種沖動的逆反。我是個雜種我也認了,總想討個明白,雜種也是人。不明不白的雜種白白披了一張人皮,明白的雜種反而有種解脫的輕松,雜種是敢于縱橫的:我是雜種我怕誰?
這對半路夫妻相當(dāng)合拍。母親愛美會美善交際,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大大滿足了父親的虛榮心;父親生活能力極強,無論是賣醬油還是當(dāng)大廚,在最困難的1961年前后,都讓全家人有米有面有油水;工資一律上交,父親吃飯是不花錢的。據(jù)說,因出身好單位信任,讓他當(dāng)廚房總管住保管室,每夜 “取食”一聽無骨雞肉罐頭和一瓶啤酒,吃得紅光滿面白凈滑溜,實實在在填滿了母親的好勝心。夫妻倆還很會精神享受和保養(yǎng),看電影跳交際舞吃高檔餐廳一概不帶子女,口氣相當(dāng)一致:你們還小,有的是享受的時候。弄得我一生無口福。小時候敬老,成家后顧小,到兩頭責(zé)任都盡到之后,接受慣了清湯寡水的胃排斥高檔,消受不了高等食材,失卻了的口福享受再也無法彌補,痛哉!惜哉!
他們兩人教子的方式也與眾不同,沒有說教開導(dǎo)人之初,一律用竹片片,口氣也相當(dāng)一致:不打不成人,黃荊棍兒出好人。打出寒門三個子女中兩個大學(xué)生,在我們那條街絕無僅有。特點出在打法上,各打各的子女,不搞 “混合雙打”,一碗水端得平,我們都無怨尤。特別是弟弟劉朝真,一見父親回家休假,頭一件想到的事,就是這次挨打的由頭。父親其實不需要由頭,想抽你一頓就是由頭,或者說他想擺弄一個父親的威懾力,也算由頭。
寫作不是我的專業(yè),我的專業(yè)是編輯,白天得坐班。見我熬夜寫作父親也心疼,他輕輕走來風(fēng)都不帶一絲,夜里常來柴房窗口看我煮字療饑,見我一副愁苦狀他看不下去。父親問我一篇文章得多少錢,我說按字數(shù)算,一千字4元錢 (當(dāng)時的稿費標(biāo)準(zhǔn))。父親說那就別寫了,熬夜傷人,寫來寫去你頭發(fā)稀疏面色寡白,會寫出病來的;寫來寫去那幾塊幾毛不值得,錢不夠用我為你找出路。
父親做過市場調(diào)查,當(dāng)時楚雄還沒有專門賣鹵菜的攤。父親的鹵菜水平,在重慶的美食大賽中拿過獎,相當(dāng)老到。父親是在打我那污水通道的主意,那通道口臨街,在我家墻下今日的姐妹小吃店處。父親說在那兒擺個攤賣鹵菜,只要一天賣得出去兩個鹵豬頭,我這一家子的開銷全有,還能落下自家的葷菜。
我當(dāng)然不會答應(yīng)。
父親冒出來的脫貧打算讓我落淚。親生的又怎樣?繼女又怎樣?能這樣為我安排日子,親生的也不過如此。父親對我的好,我領(lǐng)受多了。他沒打過我罵過我,還在1960年給我買過一把龍頭二胡;用豬油渣為我炒一罐豆豉夠我半學(xué)期小菜;橫拉順扯為我講讀《孟子見梁惠王》;經(jīng)常讓我陪他喝酒擺龍門陣;對待來我家的同學(xué)比對我都親,好吃好在好打發(fā),給了我很大的面子。我的同學(xué)多是小集鎮(zhèn)來的半個鄉(xiāng)下人,寒暑假一住下就不走我都有點繃不住,父親卻樂哈哈認下幾個 “干女”。我的弟妹劉朝真和劉朝玉,見著父親就躲,從不敢把同學(xué)往家里帶。相比之下,我應(yīng)該感謝他。最令我終身難忘是一張 “床”。16平方米的一間屋子,要為我置一 “閨閣”,太難了。父親用肥皂箱在窗下搭個涼板,窗靠長江一邊,如是的江景房太有動感。江上船只呈飄舉之勢妙趣無窮,一時不知是水拖著舟走還是舟拖著水走,纖濃簡古都美在眼前,意在方外,很培養(yǎng)我些審美意識。父親的親生女兒和親生兒子是沒有 “專寵”的。小妹跟母親睡,父親一月才回來休假一天,那一天小妹與我合鋪同被。父親在他們的大床前扯塊簾子,兩個大人,睡覺就睡覺不敢弄出聲響,隔簾還有一雙未成年的女兒,放不得手腳的。弟弟朝真被趕去一站路之外的外婆家一住三年,很吃了些苦頭。
按理,我應(yīng)該由衷叫父親幾聲 “爸爸”。
敏感的逆反,來自于我始終有寄人籬下的感覺;來自于關(guān)于父親的一件事一句話。那件事在我們當(dāng)年住的河街影響極壞,是關(guān)于父親與他的前妻的。弟弟劉朝真小時候,夜里偷偷看過多次他的父親揪住他的母親的頭往床頭上砸,仿佛怪她干嘛不死。弟弟的生母死在水站自來水龍頭上,那時,父親正與我的母親在王家茶館喝茶聽評書,是弟弟去把父親叫回來收尸的。丟下妻兒不顧自己去快活,道德底線都不顧,這人的品格令我生疑。那句話錯不在父親,莫來由他說我姓 “陳”,讓我無地自容,似乎我姓黃也不應(yīng)該,至少不理直氣壯,還是有些讓人生疑。
母親的謊言多了,此僅其中之一,我姓陳又不知出自何故。曾經(jīng)有人叫我陳小平,曾經(jīng)有位叫陳克平的國民黨軍官勞改釋放后,來認前妻和女兒,鬧得滿街的閑言碎語,讓我在人前抬不起頭。別人怎么說我都可以無所謂,已經(jīng)在一家子處了幾十年的父親這樣講,是羞辱我還是可憐我?
母親的謊言,讓我的身世越來越復(fù)雜,要解開我的心結(jié),只有我母親自己,但愿母親能給我一句真話。人的悲哀多種多樣,只要淡然處之那悲哀可轉(zhuǎn)換為動力,超然成一種姿態(tài),唯有身世的真?zhèn)?,超然不了。我多年來都想在母親口中問個來由,次次話到口邊又都沒勇氣啟齒,我也心疼母親的,撕開舊傷疤總會流血的,那時候我能做到真心實意為母親療傷嗎?直到長女上大學(xué)那一年,我?guī)畠夯刂貞c探親,決定再難為情,我也要了結(jié)這樁心事。這位母親,我一直認為她是我的生母,至于父親是誰,只有母親能確定。
母親從來與我有些生分,開始接納我處于無奈,我的突然出現(xiàn)讓她措手不及。我來云南經(jīng)年,母親沒來看過我,托辭是 “暈車”。我次次探親,母親都把我當(dāng)客人對待,好吃好喝客客氣氣;我也極盡孝道,從參加工作那天起,直到母親去世,每月三分之一的工資按時寄到母親手上。我們之間有意無意都以責(zé)任為紐帶而不是以親情為紐帶,少了一根臍帶就少了母女連心。
那一天我買了兩張川劇票,邀母親去燈泡廠看折子戲,戲碼是《三祭江》《清風(fēng)亭》《遊庵》,都是母親百看不厭還會哼幾句的。選擇走殺牛彎這條小路過街,我的內(nèi)心有點兒不地道,甚至可以說齷齪,殺牛彎是個血腥氣十足的兇煞地,顯然會給人壓力。一路上母親都在跟人打招呼:這是我女兒。得來的回應(yīng)極熱情:你們兩娘母好親熱的喲!眼看母親又要回避我,我怕失去最后的機會。母親已過六望七,又有高血壓心臟病,一旦舍我而去我問誰去?我們都是成熟女性,不會再發(fā)生沒理性的亂吼亂叫,我想她會對我講真話了,推心置腹地對母親說:“媽媽你該告訴我,誰是我的親生爹,即便我是私生子,我也做好接受事實的準(zhǔn)備。亂哄哄的年月,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我懂;一個大活人不知自己的身世,諸多痛苦與不堪,我想媽媽你也懂。想知道自己是誰,這是我的權(quán)利,望媽媽成全?!?/p>
我問這句話不光源于父親說我姓陳,常有母親當(dāng)年的姐妹來家,見到我時,一把拉住我說我像誰誰誰,他們分別姓陳、曹、趙、李、并沒一人說我姓黃。
重慶的夏天哪怕是傍晚,仍是火爐一統(tǒng),我見母親打了個冷戰(zhàn)淚如泉涌。母親是戴眼鏡的,老花還是近視我從來沒弄清楚過。母親一向注重儀表,見她的眼鏡被淚水模糊,我用絲質(zhì)蘭花手絹替她揩干凈再戴上。母親說了一聲 “謝謝”,又一下子把我打進死胡同,這像媽媽對女兒應(yīng)有的姿態(tài)嗎?我多么希望她打我兩耳光而不是 “謝謝”。這時,我們像兩個演對手戲的蹩腳演員,分寸火候都沒掌握好,一下子穿了幫。
母親說她用文字答復(fù)我。
母親是有文化的,讀到初中二年級,還是教會學(xué)校,在她那個年代算小知識女性。
川劇是看不成了,默默無言往回走,母親突然又冒出一句: “我的痛苦誰知道?”這也是她留給我的文字答復(fù),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遺言。那次探親不久,母親謝世時并沒留下一言半語。
母親謝世,我沒能為她接氣,為母親張羅后事的人卻很多。
母親死得太干凈了。那一天我清清楚楚記得是農(nóng)歷七月十七,我在大姚銅礦公干,夜晚冷汗淋淋寒毛倒豎中,我聽到一聲如是母親平時的喘息,還有輕輕的腳步聲,我的床前有個人影像是母親。僅一瞬間,那影子不見了,嚇得我倒抽了幾口冷氣。這預(yù)兆極為明顯,我想到一年前難堪的分別,是不是我把母親逼得太緊,讓她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負擔(dān)?連夜趕回楚雄,加急電報在手,我拔腿就走。我趕到家,母親已經(jīng)停靈三天,等的就是我。
母親死得無牽無掛,人們都說這是人生最好的了結(jié)。當(dāng)晚打麻將,母親還贏了幾個小錢。晚十點發(fā)覺心悶,說回家去躺一會,還囑父親這一圈打完了回來熱點鴨子湯給她喝。更鼓交替那個時辰,母親走了,要了母親命的惡手是腦溢血。停靈的梧桐樹下,擺滿花圈祭幛,規(guī)格不低:街道辦事處、街道派出所、重慶市皮鞋廠、重慶建筑工程學(xué)院工會……來送母親遠行的人中,五行八作,最難得的是重慶建筑工程學(xué)院的幾位知識分子。人們把母親的喪事當(dāng)喜喪來辦,沒讓我們家人操心。母親的繼子劉朝真弟弟不斷地在靈前添香燒紙,弟媳唐聯(lián)秀哭喪得很動情,看來母親在他們身上花的心血沒有白費,他們之間是有真情實感的。弟弟的孩子劉序不大瞧得起我這遠道歸來的大姑媽,說我像個農(nóng)民,叫我一聲也勉強。父親的徒弟們辦的流水席上有海參,四張麻將桌和川劇圍鼓通宵達旦,一幢飲食公司宿舍樓家家洞開,準(zhǔn)備著送行的人們困倦了去躺下打個盹,看來母親人緣不錯。
我叫了一聲 “媽”,倒下去,昏過去……
母親不是重慶人,重慶人統(tǒng)稱他們那一群體叫 “下江人”,抗日戰(zhàn)爭時期,從長江逆流而來陪都重慶避難的,三峽以下的人。這個群集龐大而繁雜,官人商人難民的瞬間身份轉(zhuǎn)換,沒有規(guī)律可循,提示性的折影,是炮火在折騰和流離失所在擺布和捉弄生靈,任何一個場景都讓人觸目驚心。對那場侵略戰(zhàn)爭,控訴的鞭笞有史有文有藝術(shù),一律血肉橫飛沒有一種不讓人怒發(fā)沖冠。我的外婆 (也不是親的)告訴我,母親一家遭了炮彈,只剩下母親外婆和后來的外公。他們?nèi)齻€人的身份相當(dāng)不合理,也經(jīng)不起推究。外婆是母親的奶娘,我就從來沒聽到她談起過自己的親生子女,沒生育哪來的奶去養(yǎng)別人家的孩子?外公是母親家的看門人,直到這位外公去世,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外婆大外公八歲,外公當(dāng)時還是個大齡伙子,將就了一個大胖媳婦 (外婆是個大胖子,身子有兩個外公粗),又撿得個閨女我的母親。外婆說我的母親是她東家的七小姐,含著金湯勺出生的,家境殷實稱得上大戶人家。我后來從一鱗半爪中得到的關(guān)于母親的種種由頭,都與外婆說的相佐。
不到十歲那年,我偶然得到張黑白照片,是在重慶上補習(xí)學(xué)校的一位相識的大姐姐轉(zhuǎn)交給我的。那事大姐姐做得像地下工作一般有些接頭性,話不分明,只說此人是她們補習(xí)學(xué)校的一位勤雜工,托她打聽一家熟人。照片的背后有地址和姓名,都是那位勤雜女工的,勤雜女工要找的熟人是不是我家,大姐姐也拿不準(zhǔn),只有我們一家是這一帶的外來戶,交給了我她好回去交差。我將這張照片拿去找爺爺辨認,爺爺仔細看認真審,回答卻含糊其辭,推脫說老眼昏花認不出此人是誰。
這張黑白照片上的女人跟我有沒有瓜葛,我的智商達不到判斷年齡,莫名其妙揣在身上,讓這位陌生女人與我相處了些日子。
母親的形象在我頭腦中形不成整體,殘缺的部分我不能虛構(gòu),有一點卻是不變的基調(diào)。她小巧玲瓏旗袍四季常新,高跟鞋锃亮,短發(fā)颯爽,身份百變中帶出些民國女子范。言談舉止有時也高貴,卻也總掩不住一絲絲風(fēng)塵感,話語和生活習(xí)性帶點海派味,從上海來的許是不假。至于身份的可疑,我很長時間分不出真假,連她是不是我的娘都存疑,弄懂了我不叫她媽媽又去叫誰是娘?在我心目中母親不像是個良家婦女,我與母親間的嫌隙由此而生,很像一場心理持久戰(zhàn),我損人不利己,對母親的傷害很大。瞞和騙中常用謊言去填補和修復(fù)謊言,雙方都很累。
母親的遺容很安詳,略帶微笑的閉口閉眼,留給我的全是解脫感。
母親曾經(jīng)是舞女、太太、外室,她到死都不愿向我說明我的出處,可能與幾種都不太光彩的身份有關(guān)。如果再往深處想,連她自己都拿不準(zhǔn)我的出處,這種難堪不用謊言去麻痹搪塞,當(dāng)時那種時代,她活不成或者活不耐煩,我也活不了。
如果說母親不愛我,也有悖良心。她沒養(yǎng)過我卻收留了我,還給我一個城市青年身份,讓我的人生有了工作的可能,在我遠走云南這件事上,大大張羅了一番。我的行李,在同批218人中最齊備,一般生活用品之外,有皮箱毛毯毛衣毛褲呢大衣,母親傾其所有在做彌補,可惜晚了。打發(fā)我離家三千里,母親似乎松了口氣,面有喜色,逢人就夸我思想進步,積極響應(yīng)國家號召,自愿到祖國最艱苦的地方去煉紅心。在抬高我的同時,也抬高了她自己。
那時母親已在居委會管點小事,雖屬于 “編外”,還是算頭面人物。有自家女兒響應(yīng)號召,不在城里賴著不走,動員起其他人家子女上山下鄉(xiāng),有了現(xiàn)身說法,口氣會硬一點,大一些。要知道,我們那批人,很讓國家頭疼,留在城里盡惹是生非,民間叫我們 “孽障”或者別的什么,有些貶義,都不怎么順耳。
母親的持家態(tài)度可圈可點,有些擔(dān)當(dāng)。往前我說不明白,撿1958年往后說。
那時,我家住在菜元壩河街,臨長江水碼頭、火車站、汽車站和各種物資轉(zhuǎn)運站。一個煤棧公司很有規(guī)模,天天有大貨車拉煤不歇,掉下許多煤渣。母親和所有河街的婦女一樣,車一過就去掃煤渣自制煤團,圓個圓個的黑煤球湯圓似的,很有火力,省下一筆燃料錢。我們家那時窮途潦倒。母親賣過醬油,維持艱難的生計,母親一次又一次去賣血,曾經(jīng)使我感動。母親衣裳的鮮麗和高跟鞋的光澤,并不因家境降低標(biāo)準(zhǔn),這又讓我不好理解和接受。
大躍進如火如荼之際,幾個打裱布賣的老婦女和小婦女,追趕躍進潮流興辦工業(yè),辦起了布板廠,銷路極好效益不錯,吸引了大批家庭婦女,母親就是她們中一員得力人。酸漿糊味破布味很刺鼻孔,廠址也只是幾間竹片夾的篾笆房,背負廠牌的那一面襯了塊木板板,這廠的牌子就有了硬度。母親干得極歡,自己大干快上不算,鼓勁加油如是部隊拉歌鼓舞士氣,不值錢的獎狀出自居委會,級別不高母親也看重,全部拿來高高掛起。母親鮮亮的衣著,外套件長甩甩的毛藍布罩衫,爬高上低往墻上貼打好的裱布,手腳比別人快,出活也比別人好,怪不好理解的是,高跟鞋并不影響她踩高蹺,了得。這種放下身價的行當(dāng),母親干得有板有眼有樂趣和奔頭,終于從車間主任走上民辦干部行列。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第一步,母親看得很重,幾乎沒有固定工資的居委會主任,她從菜元壩干到沙坪壩,一干30余年。母親永遠立于不敗之地是不厭瑣細碎微,保持永遠的古道熱腸,克己無貪公正。
重慶的居委會主任,人稱是校場壩的 “土地爺”管得寬,從菜元壩的平民區(qū)搬來沙坪壩之后,又續(xù)任居委會主任,榮譽感和責(zé)任心直線上升,擔(dān)子也重。她 “執(zhí)政”的范圍不光是街道居民,凡轄區(qū)內(nèi)的機關(guān)、學(xué)校、工廠、市場都得管,一個公文包把她送上街道干部行列,永不疲憊地解決家長里短,留在白鶴嶺上的腳印,比馬蹄印還深。萬眾人口的轄區(qū),被母親治理成重慶市的模范治安區(qū),最后的那塊光榮匾,是母親去世后才送到的,崔永秋三個大字上了金粉,光彩照人。
居委會主任能管參軍招工等事,權(quán)力很實在,敬重她的人很多。母親是這一轄區(qū)三代人口中的 “崔阿姨”,卻不大像我們的娘親。家中常有嬰兒啼哭聲,有困難的雙職工都可以放心把孩子寄來我家喘喘氣。母親把自家的鑰匙掛在身上,鄰居的鑰匙掛滿一墻,地下還有一排暖水瓶,誰來取都可以,像個做公益事業(yè)的善人。三個子女都不在身邊,按理她是有力量調(diào)我們回重慶的,她總用大道理阻止弟妹們渴望的眼神,這道縫被她關(guān)死了。反之,建工學(xué)院有位學(xué)位極高的知識分子膝下荒涼,求在母親門下想想辦法,意思是讓農(nóng)村的晚輩進城一個來照顧他們夫妻。那時的城市戶口卡得很嚴,城鄉(xiāng)差別也大,母親不講政策又利用政策,調(diào)動多年來街道干部的全部智慧和人情,使盡渾身解數(shù),弄來那位知識分子一個家住農(nóng)村的遠房親戚落戶我家,成了我的小表妹她的表侄女,還安排了一份不算太壞的工作。
知識分子感恩戴德,重孝在身是我母親靈前的大孝子;母親為其解決過實際困難的鄰里,是母親的送行人。
那幾天氣候反常,七月流火天一下子冷如初冬,人們披上了大衣。天漸放明,細細的冷雨扯也扯不斷。一時悲聲大放,舊風(fēng)俗中的哭靈,新習(xí)俗中的悼念在打發(fā)母親啟程。重慶城坡坎多,樓高路不平,眾人的手把母親舉得高高。母親順著走慣的長坡慢慢上到白鶴嶺端,駕鶴而去。
母親是我的娘,另一個重要的身份是眾人的居委會主任,這是她自己選擇的人生,歸宿的美麗我這生人求不來。為人母,她多有不周全處;為人謀,她用盡平生心力。她母性的天空包容性過于大,戾氣、豪氣、犟氣、不服氣塑造著我的娘,這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我希望多年想求的解,已經(jīng)絕望,糊涂一生看來是我的宿命,不甘!不甘!
二
嬰兒開口,往往第一聲叫 “媽”,口水漣漣吐字不清,稚嫩如鳥語,給家人帶來的安慰像個儀式。一家子喜笑顏開圍住嬰兒鼓勵再叫!再叫!揪一下親一口,輪流著亂哄哄,嚇得嬰兒大聲哭鬧反抗,“媽”也不愿意再叫了。
我也同一般嬰兒一樣,開口第一聲也是叫的媽,這是爺爺告訴我的。我的爺爺眾人尊稱 “黃老太爺”,一襲藍布長衫圓口布鞋穿出一副斯文樣。尖下巴寡骨臉中等身材,瘦。下巴掛撮山羊胡須,頭裹青色絲帕,出口常帶 “之乎者也”很像隔代秀才,與重慶城的老太爺大大地不同流。父親總是說爺爺有福不會享,紅苕味重。
我叫的第一聲 “媽”,是對著一位叫宋素英的女子叫的。我這一開口,不僅給家人帶來了安慰,還給全家?guī)砹朔判?,親戚朋友都不再懷疑我,黃家大小姐不是宋素英生養(yǎng)的。大膽的朋友還幽默了父親一句:黃二哥你行,隨便放一箭都不虛發(fā)。那時我的父親姓黃,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無論尊卑老少一律叫他 “黃二哥”。這一聲黃二哥,就把父親往江湖上推。家無長兄,他這二哥不是家族排行。
當(dāng)時,黃家在江湖上有點虛名,人們后來對我說黃二哥在重慶下半城紅黑兩道通吃 (虛勁)。老家人在此地遇到麻煩,一提到黃二哥,多會化干戈為玉帛,有時還落得一頓好酒好菜,最不濟也要進一次茶館 “拿言語” (江湖話,講和的意思)。黃家有房產(chǎn)地皮和生意,閑人也養(yǎng)了幾個,食客盈門見天都要開幾席。雞鳴狗盜者皆可入席,往明白處說無非是個這類人的頭頭,父親有些兒 “孟嘗君”風(fēng)范。我吐口叫媽那時,宋姓媽媽已有身孕,她真能生,三年兩頭孕,加上我,這家人有一子二女。叫黃二哥爸爸的,又不止是我們?nèi)恕?/p>
宋家媽媽沉靜達理端莊,一切都聽夫君的,禮遇眾人,對我的呵護比弟妹多,我沒懷疑過她不是我的親娘。宋媽媽的破相處在那對顴骨,暗藏的兇相一旦跳出顴骨,是個不好惹的主。當(dāng)時,誰也沒看出來,是一個來我家讓父親給他 “整容”,人為地用手段將一張光滑的臉做出滿滿豆窩的什么表叔,叫李伯仿的逃亡大地主保長看出來的,這是后話。這位李地主也不怎么樣,悄悄走時順走了我家一條軍毯和一些衣物。
宋素英是黃二哥的第幾任妻子,沒必要理抹清楚,當(dāng)時成婚的排場,夠得上二等人家大婚。我的記憶里沒有金鑲玉裹滿堂春,據(jù)說那光景在這家人存在過,我沒享受過就算不了數(shù)。我的記憶開始于一個叫土橋的兵站,那時我大約三歲,時間是1950年初,重慶城的人紛紛往鄉(xiāng)下跑,都是拖兒帶女一家子。爺爺帶著我去鄉(xiāng)下躲的什么我不知道。上水船才行到李家沱,遇著封江戒嚴,爺孫倆被一解放軍帶去土橋住了一天兩晚,到第三天早上,安排我們和我們同樣云里霧里的老百姓回家。上大卡車時,我見路邊有個牌子貼著兩個字,問爺爺這是什么字,爺爺說 “土橋”,我在手心反復(fù)描過幾次,于是就記下了。我認字都是爺爺所授,零敲碎打不系統(tǒng),倒也比一般幼兒識字早。有時自作聰明只認偏旁部首,亂讀一氣,爺爺山羊胡子笑得翹起來打抖,還夸我有靈氣,會成為別字女先生。
我家那時住在臨江門,是個要緊去處,差不多是重慶城的黃金地段,寸土寸金。重慶的九條門與北京城的九道城門作用相似中又很大不同。重慶的九條門出自江湖,北京城的九道城門保護廟堂風(fēng)水,身份的落差不好比。
在重慶,臨江門的名氣僅次于朝天門,朝天門鎖的兩江水,吞吐嘉陵江和長江;臨江門只控制著嘉陵江水,但也有卓爾不群之處。一眼能望盡江北黛色,數(shù)十里青山背著馱著城郭,一江碧水清波比長江水溫和透亮,梯石坎直直從上半城落到下半城,入嘉陵江似蛟龍飲水,別開妙境。
我和爺爺回到家里,見賓客滿堂盡是些男人在喝悶頭酒,如是最后的晚餐;宋家媽媽在內(nèi)室陪著太太們打麻將,他們?yōu)槭裁炊疾怀鋈ザ?,而是貓在家里好吃好喝好消遣?打發(fā)我和爺爺走,是愛護還是甩包袱?
重慶這個季節(jié)奇冷,潮氣濕氣水氣霧氣層層包抄,著名的重慶霧都,最有氣勢就出現(xiàn)在這前后時段。我纏著父親要吃火鍋,父親一聲惡來:吃火鍋我也想,恐怕要下油鍋。臨江門聚眾復(fù)雜。幫會組織的大朝門一律翹兩個龍頭,蹲一對石獅子,保護著它該保護的和不該保護的,藏污納垢聚匯一些不安定的,又不得不倚重的因素。邪惡中有正氣,正氣中有邪惡,國民黨政府睜只眼閉只眼,有時還得去拜拜這些 “碼頭”,拱手稱一聲 “大哥”。也是因為有了這些大朝門,這一帶像個烏托邦,經(jīng)濟出奇繁榮,商品流通渠道暢達,人氣很旺,天主教堂的洋和尚們,也不得不對他們 “阿門”。這一陣子卻門前冷落,小攤販也不見影,家家關(guān)張不開門營業(yè),主人們都躲在樓上隔窗觀風(fēng)向。
載軍人的軍車一輛接著一輛往中山路方向去,那兒是重慶市的核心政府權(quán)力所在地,國民黨政府的行政職能機關(guān)一一被軍管,紛紛換上五星紅旗。噤若寒蟬的和歡天喜地的人們,沒過多久就安定下來,當(dāng)時有一曲歌通俗易懂人人傳唱,我不知道此歌的歌名,頭靠在窗邊聽會幾句: “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民主政府愛人民……”往下的我記不全,跟著哼調(diào)子就是。
人們該干什么干什么的時候,我們家什么也不干。只見父親在燒有字的紙,母親在收拾東西,亂哄哄自己在抄自己的家。一直到樓上那家人被拖去槍決,我們家才真正忙活起來。樓上那家人姓袁,叫我父親 “二哥”的袁西平領(lǐng)著他的妻妾住在我家樓上,是我家的房客。這家人的妻妾是親親三姐妹,有一個大我一點的女兒袁素卻不是這三人生的,袁素的娘遠在安徽,這三位是袁西平的陪都夫人,袁素是她的親娘托人帶來找父親的,她的親娘準(zhǔn)備另外成親。我和袁素還沒混熟,這家人就鳥獸散。妻妾們哭過幾聲另投主,都嫁了重慶鋼鐵廠的工人;袁素的下落,我們后來也沒打聽到。住我家樓下的房客姓江,剛當(dāng)上國民黨的國大代表沒多久,早幾天就搬走,我們也不知去向。
父母親做事相當(dāng)果斷,家資怎么處理的我不知道,我們姐弟三人的去處我是明白的:
我過繼給母親的妹妹 “壓長”;
弟弟過繼給賴姓人家做幺兒;
還沒斷奶的小妹過繼給母親的工人兄長。
我的父親母親,快刀斬亂麻得干干凈凈,搖身一變成為城市平民,帶著我的爺爺回到他的出生地,一個名叫玉皇觀的小鄉(xiāng)場,離市區(qū)60里,操持起祖?zhèn)鞯氖止I(yè),編織麻布。這麻布不屬于手工藝品,做孝衣孝帕和裝糧食的粗紗,在當(dāng)年是很有銷路的。后來,我見過編織麻布的全過程和全部行頭,一樣也沒學(xué)會,就學(xué)會了父親梳麻紗一跑一跳的舞蹈動作,拿來當(dāng)游戲玩,還挨過母親一頓痛打。為什么挨打,我不明白,母親只打不出聲,父親背過身去也不出聲,是爺爺抱住那棍子為我求饒,配了音有畫面感,誰也阻止不了她自己卻因此通了天漏,往后再述。
宋素英媽媽娘家住在重慶南岸宋家山。重慶那時除半島上的市區(qū),有的地界是城,有的地界是菜農(nóng)區(qū)??箲?zhàn)時期風(fēng)尚大變,在菜地間出現(xiàn)許多洋房子和獨棟別墅,住的是官人和商人,公路一般通不進這些別墅。當(dāng)然也有通公路的別墅,比如蔣介石的黃山別墅,不僅有公路還有碉堡和衛(wèi)隊。我后來的鄰居王金龍的父親王英俠,因曾是黃山別墅的侍從,經(jīng)歷過幾年牢獄。當(dāng)時他們一家人過得比一街人都慘,謹小慎微賣小菜,只字不提當(dāng)家人的事。改革開放之后,人的心理一下子承受不了超前的現(xiàn)實,總想找個有斤兩的先人來墊底。王金龍曾讓我陪著去黃山別墅參觀關(guān)于蔣介石的展廳,想從中認出父親王英俠來,結(jié)果很失落。不入流的侍從恐怕自己都沒見到過蔣介石本人,當(dāng)然不會出現(xiàn)在大廳的文字和照片上,它們是文史,王英俠不過一粒鳥糞。這家人卻當(dāng)了真,修成家譜,將王英俠列進人物傳。就因這事,我對王金龍沒以前熱情了。
不通公路的別墅養(yǎng)有專門人抬滑竿,住別墅的人十指不沾陽春水,兩腳不踩江邊沙,抬滑竿的勞動人民,會幫助他們進城回家都是一副體面相。
這些地方紛紛落成些洋樓、別墅也不奇怪,奇怪的是頭頂一大片接一大片的墳山。住別墅的他們不怕陰氣重,還說這是蘇東坡當(dāng)年看過的風(fēng)水寶地,錯不了。有錢人并不都有學(xué)養(yǎng),他們拿山頭上一堆石頭說事。亂石堆上,長出三塊大石如立刀如書頁特別顯眼,十里八里都看得見,當(dāng)?shù)厝私腥龎K石。有錢人們偏偏說它們是 “三生石”,蘇東坡曾有文字記載,還留下錦句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fēng)不要論。”蘇東坡曾到過渝州 (今日重慶),那時蘇東坡還是年少人,此后并沒到過重慶,他的 “三生石”出在一段故事里,那時蘇東坡已年在中年之后。
三塊石其實是塊兇地,東南西北全是墳。
宋家山無一戶鄰居,住戶只有宋氏一家,大片墳山有萬塚之眾。如果說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童年,在我,跟墳山打交道的那兩年,勉為其難挨點邊??上Лh(huán)境太別扭,接觸的物事稀奇古怪,全是些少兒不宜,讓我小小年紀(jì)裝些左道旁門,一輩子都擺不脫陰暗,膽子倒練得出奇的大。人人都知道幼兒教育是啟蒙,我的幼兒教育發(fā)生在墓地,注定這生人成不了大器。
宋家山居高臨下,一眼能收重慶半邊城。白天沒什么好看,密麻麻的市區(qū)像一只大烏龜背上長了綠毛,夜景不錯。夜里,長江對岸萬家燈火,宋家山星星點點磷火,我居然不害怕,常在萬家燈火中尋找舊時臨江門的家園,不知哪一星光亮是我舊時門。我是來這家人 “壓長”的,其實這家人已有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兒子叫佳娃子。宋家媽媽的妹妹宋素蘭我改口叫“媽”,過繼的程序叫一聲 “媽媽”就成禮太隨便了些。宋素蘭媽媽是填房,自己還沒生養(yǎng)拿我來充數(shù),其實是給佳娃子找個小伙伴。佳娃子的親娘死于難產(chǎn),母子雙雙埋在宋家山那會,很有女學(xué)生味的宋素蘭去賣老蔭茶。墳山的舊風(fēng)俗,凡來此上墳和下葬的,必有一群提著壺來送老蔭茶的,喝不喝喪家都得給些小錢。這差不多形成宋家山一份臨時職業(yè),給周圍人家的小女子們帶來些季節(jié)性收入做私房錢。清明、冬至前后,趕十家祭祀那壺茶還是滿滿的,棕衣包緊的壺水也還熱熱的,小錢倒得了不少。此地女子沒有多少賺錢機會,送點茶水就有小錢,她們都相當(dāng)積極。
佳娃子的父親熊貴金打發(fā)完了其他女子的茶錢,發(fā)到宋素蘭時,熊貴金猶豫了一會,收起零鈔將別在左上衣口袋里的一只鋼筆當(dāng)茶資,大大超過零錢的價值。這個細節(jié)讓宋素蘭感動,新墳水氣都沒干,很快就嫁給了熊貴金,就是我后來叫爸爸的養(yǎng)父。熊貴金不是宋家山下人,在南岸區(qū)勞動局工作,是個城里人。娶了宋素蘭,舍不得讓她一進門就當(dāng)晚娘,夫妻雙雙住在龍門浩街上,將佳娃子留在宋家山。我是為宋素蘭添喜的人,她們婚后一年無動靜,讓我去“壓”出個一男半女,沒來由的來由,出在她的姐姐宋素英要輕裝出走。
宋家山的掌門人是宋大娘,我和佳娃子都叫宋大娘 “嘎嘎”,通俗了講是外婆。 “嘎嘎”是湖北方言的叫法,很像鴨子的鳴叫,湖北盛產(chǎn)水鴨子, “嘎嘎”帶有鄉(xiāng)土氣息,叫起來很親切。宋家山是湖廣會館和青幫的墳山,從前清經(jīng)營到解放初年,是同類墳山的老大,相當(dāng)有名氣。大幢房子嘎嘎一家占不滿一只角,正堂有公祠祭祀用,廂房供擺放棺材用,偏房比正房還要寬裕,供來做祭祀人的住宿和辦喪席用。除了宋家,還有姓陳的夫婦打點食宿,他們屬 “長工”,比宋家低了幾等,不好把他們當(dāng)鄰居看;再說了,他們老少都不帶來墳山,少了老人和孩子,也不成為一家人。
在我眼里,那些棺材都大如房子,我和佳娃子在里面躲貓貓,穿出穿進一點都不害怕,讓我們害怕的是祠堂墻上那些人像。人像貼滿四面墻,一個個作古正經(jīng)被圈在鵝蛋形的黑圈圈里,仰視他們時,全像惡煞;我們一轉(zhuǎn)身,這些像上人會活過來跟在身后如猛虎,嚇得我們不要命地跑。但是我們始終敵不過對那墻上人像的好奇心,一而再再而三去接受那份刺激,過幾天會來這么一次。到我和佳娃子都能在人像下安然睡去,人像們好像也接納了我們,我們能在嚴厲中看出笑意,就奇怪他們?yōu)槭裁慈菭敔敹鵁o奶奶。
墳山大得出奇,我和佳娃子沒走完過。
墳也分等級,我和佳娃子沒弄明白過。
房子前有大片葡萄架,緊緊實實將房屋與墓地隔開,陰陽兩界分得清楚,我們在屋子里,是看不見墳的。走出葡萄架,每一座墳都像城堡。條石圈圈在孩子眼里宛如長城,圈里有石桌石椅和旗桿樣的墳斗;一個個墳都像窯洞的門臉,花里胡哨有字有畫有人有馬。人和馬有石頭打成的,有墨畫上去隨便鑿過幾刀的,還有描過色的,有的還是生基。埋過的人是湖廣籍移民重慶的大戶和青幫頭面人物;生基還是為大戶人家和青幫頭子準(zhǔn)備的。他們都是一些有錢有勢的人物類,生前霸道死了繼續(xù)霸道,墳地修成皇陵樣,也不怕犯忌。皇帝們死了許多年,他們當(dāng)然不用怕。
我住在宋家山那兩年,死的這類人很多,喪終正寢的卻少。嚇?biāo)赖?,走投無路的,活得不耐煩的,殺了頭的,鎮(zhèn)壓了的……有一種人死得最無道理,他們對新社會產(chǎn)生懷疑,怕死后享受不了停放已久的好棺材和經(jīng)營過些年才修好的生基?;铛r鮮來到宋家山,沐浴更衣體面如是要出門去做客。睡前還特地過來對宋大娘交待些什么,拱手一聲 “拜托了”,第二天就去享受他的來世了。
這些人落葬,還完整保存著舊社會那一套。開路祭靈,和尚走了道士來,各念各的經(jīng),各請各的神,各唱各的調(diào),悠揚慢唱總得折騰三天。有的還會請來川劇班子唱戲和放焰火,把一墳山的死靈魂都請來湊熱鬧。一時間,讓宋家山成了豐都城。我和佳娃子那幾天有吃有喝無人管束,快活死了。
嘎嘎是個半妖半仙老寡婦,會使法術(shù)。一次來了一群妖嬈女子送葬,住在墳山。嘎嘎陪著她們睡之前,在門前灑了一攤柴火細灰,念了一通什么咒后閉門睡去。第二天開門時,那堆灰土有練子印雞腳印和小人腳印。妖嬈女子們給了嘎嘎許多錢,說她們的丈夫被雞腳神牽引著去投胎成了人,多大的福分喲。
嘎嘎極會講故事。每晚妖魔鬼怪小神子和太歲,一夜一段不同樣,嚇得我和佳娃子躲在蚊帳里不敢出去解手。佳娃子還尿了床,害得我一夜都夢見睡在池子里。
我和佳娃子都是應(yīng)該學(xué)學(xué)人之初的時候,缺爹少娘的教育,聽上墳人下葬人講什么就撿什么來裝在心頭。我自小對詞匯特別敏感,可以說過耳不忘,只要沒用過的詞語我都想在人前自作聰明。那批人,多是經(jīng)過風(fēng)月場的老手,城里不讓講的話全拿來墳山放肆,非常下流,也會做出些出格的事,這一下壞了!不該我學(xué)的語言我也記住了一些,用得不是太恰當(dāng)十有八九,為這些 “嫖客”“拉皮條” “吊膀子” “偷人的” “和尚養(yǎng)的”等等,很挨過一些教訓(xùn)。嘎嘎教訓(xùn)我的手段是 “掐”,專揀看不見的后背腿彎一次次使勁,逢人就預(yù)言我長大后是個騷貨。我多少知道是那些怪話引來的禍,長了記性之后,我絕對不讓自己賣弄風(fēng)情,從來不 “騷”。掐過的傷痕不破皮,先發(fā)青后發(fā)紫,黃家爸爸來過幾次并沒看出什么不妥,熊家爸爸倒是指出過這樣教訓(xùn)我不太恰當(dāng),小孩子的無知要正面教育。
熊貴金爸爸是來給我和佳娃子送生活費的。每次回山,都拉我和佳娃子來洗一回澡,見我一背的青紫舊痕添新痕,說:“媽,這樣不行,娃娃受不了?!备赂抡f我是鬼掐的,過幾天會好的。
我人小鬼大,多少明白這是寄人籬下,嘎嘎怎么教訓(xùn)我都理所當(dāng)然,從來不哭也不反抗,悶著。養(yǎng)父對我不錯,幾次想接我和佳娃子去龍門浩,嘎嘎又不放手了。那年端午節(jié),龍門浩舉行龍舟大賽,養(yǎng)父接我和佳娃子去過節(jié)。岸上人山人海,江下數(shù)十條龍舟你奮我勇,鑼鼓震天,號子滿江蕩。我們?nèi)诵€矮看不清楚,養(yǎng)父把我和佳娃子架來肩上,一邊一個抱住養(yǎng)父的頭死勁搖,養(yǎng)父也不惱。我見那條奪了第一的龍船上,舵首紅頭巾瀟瀟,一雙膀子凸起些肉毽子,一船的劃槳人都聽他調(diào)動,威風(fēng)八面看得我發(fā)呆,沖口而出我又不知深淺了,說: “我長大了就嫁給他?!?/p>
養(yǎng)父說我好眼力,只是他太老,你只能嫁給他的孫子。
那天,養(yǎng)父還給我買了新衣新鞋,佳娃子也有。午間請我們吃面時,還問我們要熱的還是涼的,口氣溫和聲音好聽,至今我都忘不了那次看龍舟賽。
我和佳娃子真正樂趣是放野馬。
清明時節(jié),滿山墳飄和紙花圈一夜驟至,桃紅李白披上春衣,大墳小墳像是些婚嫁男女,都乍醒了靈魂。我和佳娃子先取食墳頭的供品,品種又多又好吃,很過癮。佳娃子找到他親娘的墳,墳飄花圈堆在親娘的墳頭,沒有哭。我們又取些花花帶帶來披起掛起插起,抓起一根枇杷樹梢,一縱就去了另一顆枇杷樹上。枇杷樹梢有韌性,蕩感比秋千和葡萄藤更強烈刺激,飛起來那會,太美妙。我們像孫悟空一樣自由自在,等待我們的卻是一場抱怨。我們的新衣被撕破,沒被嘎嘎一頓揍深感意外,她罵幾句不痛不癢,算不得體罰。
墳山的熱鬧,在1952年前后日漸衰落,額外收入斷了來路。烏煙瘴氣的喪事被新社會改造得喪事從儉,迷信活動沒了市場,和尚都還俗去娶妻生子,經(jīng)也沒人念了。湖廣會館都改做了政府機構(gòu),幫會已不存在。宋大娘看墳山的身份不知該屬哪一行,反正自己專門的俸銀沒有了。祠堂的死人像,屋子里的大棺材也不翼而飛,大片空房子比墳地更清寡,我和佳娃子也少了進去的必要。
嘎嘎還有一個女兒沒有出嫁,我叫小姨的宋素芳是這家人的主要勞動力,粗活重活她一人扛,她挑的那擔(dān)水,大男人也會喘氣。小姨善良勤勞腦子也不笨,嘴是歪的,扯出一臉的笑容人家總覺得她有點傻。一干人等都叫宋素芳“八歪嘴”,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一時嫁不出去,她就發(fā)誓不嫁人。嘎嘎還有一個天生就帶點痞氣的兒子沒成人。墳山不出產(chǎn)糧食,這家人的日子江河日下,穩(wěn)定的收入僅僅是養(yǎng)父每月送來的,我和佳娃子的寄養(yǎng)費,供養(yǎng)五張口,顯然不夠。
我的父親一直是這家人的貴人,他們都很恭維黃哥哥,嘎嘎也叫我父親黃哥哥,有些巴結(jié)味道。黃哥哥曾經(jīng)是這家人的經(jīng)濟支柱,他自己不張羅別人也會為他操心,常有人送些錢和物資來宋家山。嘎嘎連送禮的人都懶得記,老岳母架子擺得足足的。人們口頭的 “黃二哥”是她的女婿,女婿孝敬丈母娘,在湖廣人中是美德。新社會的到來,黃哥哥自顧不暇,熊哥哥端的是新政府的飯碗,地位明顯高過黃哥哥。我的黃姓父親很知趣,一般情況不來宋家山。那一陣子,嘎嘎又很盼望著她的黃家女婿來,理由令人發(fā)笑。嘎嘎管不下來她的幺兒子,這位被寵壞的幺兒,只服黃哥哥管教。黃哥哥在小舅子面前不怒自威,小舅子從小就想當(dāng)黃哥哥的幺兄弟,而不是什么小舅子。嘎嘎的這個幺兒,很讓人不好意思說。宋家山離學(xué)校太遠,這位幺兒進學(xué)堂時,比同班同學(xué)大,還心理變態(tài),在學(xué)校脫過幾次女同學(xué)的褲子。弱小的女孩子不敢反抗,又說不出口,躲著這位大男生就是。
嘎嘎的這個幺兒,我應(yīng)該叫幺舅的宋素華膽子也太大了些,竟然去脫一位叫夏思美的女孩的褲子。夏家住在山下的別墅區(qū),屬于新中國的統(tǒng)戰(zhàn)對象,高貴人家的嬌女受到這等傷害,自然要討個說法。該定個什么罪學(xué)校也吃不準(zhǔn),宋素華自己也還是個孩子,侵犯他人又無進一步行動,被學(xué)校開除時,宋素華自己還不明白錯在何處。夏家家長丟下一句 “下流,無可救藥”,就將女兒夏思美轉(zhuǎn)了學(xué),連家也一塊搬進城去,有些為女兒擇一處宜于讀書環(huán)境的意思。
宋素華學(xué)是上不了的,人也還沒長大,飄起遲早會惹禍。
我的處境,也不樂觀。
我的養(yǎng)母宋素蘭已生下自己的兒子,佳娃子也該上學(xué)了。養(yǎng)父的工資分不出一份來再養(yǎng)我,我是來壓長和給佳娃子做伴的,兩種任務(wù)都完成得不錯,歸宿沒有理由再賴在熊家。
人生的變數(shù)總是讓人想不透。
我的弟弟送去賴姓人家,那家的境況不上不下強于我家,人家也很善待他,還上過幼兒園的。弟弟總是哭著要找娘,很傷了養(yǎng)母的心。正趕上土地改革的尾聲,田地是按人頭分的,父母也想讓弟弟有一份,名字都沒改過來就被接了回去。弟弟那時叫賴后志,后來的戶口不可能姓賴,我只知道他的小名叫 “滿娃子”,直到他去世,我也不知道弟弟的大名。
我被黃家爹接了回去,同我一塊進那個新家的,還有幺舅宋素華,他是讓黃哥哥帶去調(diào)教重新上小學(xué)的。
這個家,熱鬧而古怪。變化最大的是宋素英媽媽,她居然學(xué)會了咂老草煙,一對顴骨掉下來把臉拉得長長的。過去的溫柔端莊都丟在了臨江門,衣服城不城鄉(xiāng)不鄉(xiāng),鞋也塌著后跟,頭發(fā)亂蓬蓬像個麻雀窩。宋家媽媽沒有變化的是能生養(yǎng),才三年,她又給黃家添了一子一女,人卻沒變得更有母性,兇得有些嚇人。我怯生生叫了一聲 “媽”,她白了我一眼,算是 “知道了”。
父親是一輩子都不抽煙的,怎么可以接受一個咂老草煙的成天掛個草煙袋的妻子?父親的變化也很大,將黃二哥的威風(fēng)收拾得干干凈凈,老老實實聽悍妻擺布。父親后來告訴我說,他不是怕她而是防著她,防著她那張散嘴冒出些不該冒出的話來,給家里帶來麻煩。
爺爺那時在打豆子,連枷一丟下就跑過來抱著我,光腳丫的二趾背在大趾背上,一翻一翻也似連枷。這是我童年唯一能享受到的懷抱。爺爺,我的爺爺盡可能地保護我,卻沒有看到我成人。臨終據(jù)說口眼都不閉,別人送的一枚咸蛋也沒舍得進口,讓父親留給我吃,說我一定會回來為他送喪的。
我的童年,我真正不堪回首的往事,從這時候開始。
三
玉皇觀不是個富饒之鄉(xiāng)。
玉皇觀離長江十里之遙,那兒倒有個水碼頭,可惜驛路從山后走,水陸道路受阻,差不多是個死角。它背靠一列大大的丘陵,丘陵在重慶無處不在,像此處的丘陵成了山岳樣子,名叫了巖嶺的,實在不多。許多年以前,常有棒客 (小土匪)盤踞,搶那些抄近路從貴州過來的客商,有些頭腦的人,一般都不在此處落腳。一山的坡地,水田很少,稻谷稀罕。人們種紅苕 (紅薯)當(dāng)主糧,有民諺說 “苦呵苦,死了埋在紅苕土,白天有苕吃,晚上有苕煮”。此鄉(xiāng)地瘦民悍,與土匪有瓜葛的人家不少,又擔(dān)當(dāng)不起宏大敘述,神秘兮兮的往事,沒有人梳理過。
臨近解放前幾年,出入一支游擊隊扛著紅旗打天下,土匪倒是沒有了,地卻還是那么貧瘠,民生艱難。玉皇觀是父親的出生地,就因養(yǎng)不了人,父親才十三歲就被親戚帶去川東酉陽的水碼頭,給水上人家當(dāng)學(xué)徒,學(xué)的是水上押貨,有點鏢客的意思。
回到出生地,父親很快活,可以說過了兩年太平日子。分得了土地,還分得李家地主一間半房子,還有人尊他為大老表。父親的生活習(xí)性有點改良,牙膏是用不起了,清晨一杯鹽水銜在口中,食指伸進口中在牙齒上打幾個滾,仰頭嚕嚕咕咕響幾聲,又將鹽水口水吐出來,引得虛火旺盛的狗猩紅著舌頭去添那咸泥。 “賤相”!爺爺不知是指的父親還是在罵狗,總之是不順眼。同村人說,黃家大老表牙齒雪白,敢情是鹽搓出來的,鹽是白的。
爺爺有點 “孔子”,父親有點 “孟子”,我說的是 “仁”和 “義”。他們都沒正經(jīng)讀過幾天書,相比之下,爺爺優(yōu)于父親。爺爺曾經(jīng)做過大地主李家的西席,教孩子識字不成問題,記點流水賬也稱職,爺爺差不多是我和父親的啟蒙先生。父親接受爺爺教育的時間比我長,在我面前愛擺個文化譜,教訓(xùn)我的時候文言白話雜著使用,我聽懂的時候不多。這個家,在我眼里既不孔子也不孟子,二五不著調(diào),基本推崇實用主義。直到聽天由命的絕境時侯,唯有兩樣是不變的:爺爺?shù)拈L衫;父親的長袖。爺爺?shù)拈L衫補成百衲我看著都順眼,父親的長袖就說不過去。三伏天重慶城沒有穿長袖的,父親不怕熱嗎?再說了,干農(nóng)活穿個長袖也不利落。后來我知道這是為什么,多少有些可憐他,也有一絲絲抱怨。
離開臨江門那會,爺爺帶出一本木板做封皮,皮條細繩裝幀的清代木刻的康熙字典,父親帶出一本他讀不厭的《三國演義》。種田和織麻布,這兩本書都無實用價值,放在頂棚上落滿了灰。這個家戾氣太重,首先表現(xiàn)在媽媽宋素英身上。從黃太太變成農(nóng)婦,她沒有足夠的思想準(zhǔn)備。其實,三個大人也都沒有足夠的思想準(zhǔn)備,只想到應(yīng)該去一個外人不知道以往的地方,去避一避風(fēng)頭,沒考慮到能不能夠生存,也沒想過怎樣去適應(yīng)環(huán)境。
宋家媽媽的戾氣沒地方釋放,我的到來才有了明確的對象。我還沒有鍋臺高,她讓我搭著板凳煮全家人的紅苕稀飯,那口鍋在我眼里比澡盆還大。我嚇了一跳趖下來時轉(zhuǎn)身不得法,被鍋沿劃破膝蓋,鮮血淋淋我還不敢哭,是爺爺抓把柴火灰為我止的血。至今,膝頭上那張 “黑嘴”常常在代替我哭泣那段苦難。小時候黑嘴橫橫地睡在膝頭,現(xiàn)在僅僅剩下寸余一條疤,里邊埋有60年前的鍋煙墨,紋身一樣的效果,只是小了些,是我長大了還是它縮小了?也許都有吧!
白天,我還得找豬草,背篼不滿媽媽不準(zhǔn)端碗,話也難聽,說 “吃,吃屎都該搭把沙,死去吧,你!”我們那地方的土地打整得干凈,豬草多在人家房前屋后瓜菜地里,狗屎特別多。沒有鞋穿的光腳踩在糞泥里;手抓豬草浸在露水和糞水里,手腳都被感染,四季糞毒沒結(jié)過疤,見天膿腫流黃水。有一次,狗見生人追著我咬,扯下我右腿一塊肉,沒有人為我包扎過。至今留在腿桿上的疤離骨頭很近,皮也凹下去光滑而透明,皮下有一青筋是血管。狗還是對我心存憐憫的,如果下嘴再狠一點咬斷了血管,我的小命丟了也難說。這事,宋家媽媽下的結(jié)論子虛烏有,她說我一定是偷食了架上的黃瓜,狗咬的是賊娃子。父親好像也信了媽媽的推斷,丟下一句 “可恥”,幾天都不再理皮我。血腿是鄰家伯娘為我清洗的,還貼上一塊膏藥,在用膏藥之前,她去那狗身上剪下一撮毛化成灰,兌水讓我喝下去。
稍大,我還得去割燒柴。
房前屋后只有竹子,竹葉不旺火,媽媽要燒蕨草,蕨草的桿硬經(jīng)燒。此地人家的屋檐下,多堆有蕨草,蕨草的多少,象征著這戶人家勤勞與否,媽媽也想入鄉(xiāng)隨俗。蕨草燒起來還有股清香味,聞著清熱解毒。蕨草只有巖嶺有,早上出門晚上才割得回來一背。
那晚月亮怪怪的,黑也黑得快白也白得快,白的是胖臉,黑的是瘦骨,同去割柴的人先后都回了家,我好害怕。踩著自己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的影子,一步一步往前走。見我還沒到家,父親來路上接我,撲在父親的胸前我放肆地哭了一場。那背我背著吃力的柴,父親一只肩頭就扛走了,看來我真如媽媽口頭常說的 “不中用”。父親說小時候苦算不得什么,在你媽面前千萬別哭,也不要叫苦,記住。這話的背后隱藏著什么,我不知道,總以為我是長女,應(yīng)該為大人分擔(dān)些。
不管我怎么努力,總討不來媽媽一句半句好話,她總是說我偷懶,挨打是常事。她怎么打我都不哭,也不告饒,也不逃跑。她好像缺了對手似的更來氣,悶不出聲的棍子落得更實在,也更勤。
父親不發(fā)話。
爺爺也不發(fā)言。
他們好像在回避什么。
我家在村里的日子并不好過。鄰家姓李,還是遠房親戚,我叫他表叔公,是村長。他家三代貧農(nóng),兩個兒子一個在部隊當(dāng)連長,一個在鄉(xiāng)上當(dāng)干部。他家與我家同分一塊冬水田、一間堂屋。冬水田間的埂子會走路,三年過去,屬于我家的一半小了。父親說惹不起躲得起,少吃點大米,紅苕也是有營養(yǎng)的。為節(jié)省口糧,家中進行了飲食改革,晚上那一餐捏碎紅苕當(dāng)高湯,加點炒過磨細的芝麻和雜糧,攪成糊糊一人一碗,哄哄肚子。
兩家的住房緊連堂屋,一尺高的門坎一合兩扇門,進出必經(jīng)同一道門坎,東邊住我家,西邊住表叔公家。西邊太陽東邊雨,兩家光景大不同。堂屋里背靠背兩眼灶,他家那口鍋有米飯和葷菜,我家這口鍋清湯寡水主打是紅苕。這鍋紅苕稀飯也不夠我們搶吃,滿娃子和我都去偷過地里的生紅苕來吃;爺爺則取食干板菜,說有鹽有味還經(jīng)餓,吃得一臉的菜色兼浮腫。堂屋大門邊,擺有一家一張吃飯桌,我家太寒磣,一般不同表叔公家同時開飯,怕他家譏笑。
媽媽對我的不滿意逐步升級,她不再對我光打悶棍,有時指桑罵槐夾帶東一句西一句。她開始罵我 “小婆娘”;后來罵我 “狗娘養(yǎng)的雜種”,漸漸地,那棵陪著我挨罵的 “桑”浮出水面。一家人都不去捅破那層紙,他們費心費力要保住的秘密讓人起疑,總是大事吧?
有時,他們也隱隱約約說些悄悄話,只要我一露面,就立即將要說出口的話收回去,倒引出我的好奇心。
打和罵我都沒有怨言,聽?wèi)T了挨慣了我很經(jīng)受得住。爺爺說我 “皮實”,長大后對付得了三災(zāi)八難,他可以放放心心“走”。我從系列教訓(xùn)中知道自己是多余的孩子,懂事也早,覺得媽媽所有的打罵,都是在我干活的時候脫穎而出,至少說明我干活不太中她的意。有的時候我還會往好處想,媽媽的打罵至少說明她把我當(dāng)女兒,這個家還是我的家。媽媽有時也會表揚我?guī)拙?,聽到過的次數(shù)不是太多,一次就會溫暖我。
數(shù)九寒天,天剛發(fā)白她就叫醒我去地里拔牛皮菜,菜地在竹林后邊,竹林很深。竹林陰而暗,天又不太亮,我光著腳板深一腳淺一腳踩在落在地下的筍殼上,劃出不少口子;單薄的風(fēng)燈褲粘滿筍殼毛毛,那毛短而利,鉆進褲子里層,腿桿不好受,皮膚發(fā)癢還麻乎乎地痛。牛皮菜被霜打過又硬又冰手,接住我那抱牛皮菜的時候,媽媽會給個笑臉,有時候還來一句 “沒有白養(yǎng)了你一場”。我的手上,切豬草留下的血口口新傷蓋舊痕;腳上的血口口有掛帶著留下的,有凍瘡留下的,我都不覺得這是精神和肉體在受誰的虐待,人要亟待成長,誰都少不了這一環(huán)節(jié),無非表現(xiàn)形式不同而已。最讓我受不了,是生活待遇。穿得不體面我也默認,一家人都穿補丁衣裳,除了幺舅宋素華,爺爺也一樣?xùn)|拉西扯。
先讓我受不了是這個家沒有我的睡處,我沒奢望有張床,一個窩就行了。一間屋子隔成兩段,最亮堂的那一段擺有幺舅宋素華的一張單人床,鋪的蓋的是人家自己帶來的,怎么講究都可以;黑暗的那一段像鋪大炕,一籠麻布蚊帳屬于父母,另一段炕睡著弟弟妹妹。地主家的房子蓋得高大結(jié)實,吊柜似的做了截暗樓安置爺爺,一把竹樓梯子白天收起,晚上放下,爺爺實際上是睡在大炕的頂上。
我家東邊的一家人姓羅,成分是地主,房子倒比我家寬敞,還是端頭房,隱密性好。羅家小妹羅正清有間自己的屋子,羅家小妹我叫孃孃,大我一點也不多。父親上門求人家讓我借宿,讓我和羅正清孃孃合鋪,連被子也不用帶,天大的善事。時間一久,羅正清嫌我頭上有虱蛋串串,手腳有糞毒,還睡著了磨牙齒和搶裹被窩,拌過幾句嘴之后,讓我 “滾回去”。我很留戀那張床。人家讓我 “滾”,也只好走人。
羅正清也沒有說錯,我身上的不潔,誰個女孩子受得了?父親在灶堂門前,用柴草給我鋪了個窩,我的旁邊,不時還躺著一只黃狗,天冷,狗也會找熱乎處。灶門前也沒什么不妥,至少自由一些,問題是讓我有了羞恥感,躺在兩家人進進出出的當(dāng)口,總是不妥。有一次李家叔公說我的腳桿比白鶴腳桿還白 (白鶴的腳桿烏黑),他是不是仔細觀察過我了?后來,父親以退后一尺、放棄大門的代價,說服李家叔公同意將堂屋隔成兩段,父親沿著后陽溝另挖一條專供我家人進出的土路,才暫時解決一些潛在的尷尬。
我還是睡在灶門前的草堆里。
媽媽已經(jīng)不讓我再弄飯食,她親自操持兩鍋食。米才在鍋里伸懶腰,忙撈起一碗,是為幺舅悶白米飯準(zhǔn)備的,米飯里放有臘肉蓋面再蒸一次,油浸浸的好香呵!幺舅什么活都不干,比我們吃得好睡得好,心里最不平的是我,總想治治這位外來客,讓他知道這戶人家姓黃不姓宋,此處也不是他的宋家山。
那幾年,父親唯一上心的是這位小舅子,讓小舅子有書讀有享受;還給他講些關(guān)于男人的種種;還給他講什么 “少年不學(xué)好,一生多煩惱 (父親在裝腔作勢,他懂嗎)。父親的努力,在幺舅身上真起了作用,喚醒了幺舅的對比意識:關(guān)于他姐夫的,還有他的過往時期的。讓幺舅在自省和落差中,一改過去的痞氣,變成個正常少年,讀書也上心,學(xué)習(xí)成績直線上升,成了小他十來歲童兒的班長。
父親為一句托付而努力,這可能是滾打江湖幾十年,最后一次讓他釋放本性賦予他的一點點光亮。媽媽對小兄弟的特殊照看,是在給她自己留條后路。小兄弟是她的娘家人,也是將來能在宋家山安身立命的唯一男子,一旦自己在玉皇觀生活不下去,她可以回宋家山。墳山有的是無主墳,隨便平整出來幾塊,混個肚兒圓不成問題。媽媽的預(yù)見性,果然在十幾年之后實現(xiàn)了。父親死后 (打傷至殘痛死的),帶著她最小的一雙兒女和一個幾個月大的孫女,重返宋家山,招了個失去兩個指頭的光棍石匠,余生過得還不算太凄涼。
這位幺舅,早在宋家山時,我和佳娃子背后都叫他 “壞蛋”,能躲就躲,躲不開時也不叫她 “幺舅”,直呼其名就叫他宋素華。
我住在柴草里,見灶頭上掛了塊臘肉,知道那是每天割幾片給幺舅悶飯用的,無端地厭惡,一怒之下我將那塊臘肉丟進糞池里。媽媽也有被蒙住的時候,她罵狗日的貓、挨刀的狗、狡猾的老鼠……
那幾天也合當(dāng)有事。
媽媽也同我們吃的一鍋食,嚴重營養(yǎng)不足奶水清而少。媽媽的小兒子一直站不起來,捆在我的背上哭也懶得哭,軟塌塌死在我的背上反而變硬氣了。
失子之痛,讓媽媽的暴烈找到發(fā)泄口,她說小弟是被我整死的。這一次的教訓(xùn)很見功夫,她將我吊在門頭上打(大約是從川劇《吊打道陵》中學(xué)來的手段),棍子不停地抽,口中不停地罵 “你個小婆娘,你個小雜種,你個黑心小娼婦”。能夠想得起的穢詞糙語,她屋檐水似的一串串,罵得口吐白沫,顴骨被額頭的青筋吊起又落下,一臉的兇樣相當(dāng)嚇人。
我還是不哭不求饒。瘦瘦的身軀像個麻布口袋,貼著棍子打旋旋。小弟是在我背上死去的,被打死也不冤,算抵命。我只能這樣編排自己,挺過這一關(guān)再說。
這一次父親沒讓媽媽繼續(xù)放肆,奪媽媽手中棍子時,好言相勸說: “素英,教訓(xùn)幾下是應(yīng)該的,再打下去會出人命,已經(jīng)死了一個,你還想再死一個?”氣頭上的女人比獅子都兇猛,她啐了父親一口,大罵大吵揭老底:父親的老底,我還有一個娘的老底,被她抖落得才叫一個干凈。
隔墻有耳。
這場家庭變故中最明白的是爺爺。當(dāng)年爺爺只同意自己回玉皇觀,父親試圖換個新身份新環(huán)境,回避那時還看不清楚的潛在危險,爺爺總認為拖家?guī)Э诓焕碇?。爺爺?shù)脑捴袔в袃蓪右馑迹耗銢]種過田土,盤養(yǎng)一家子困難;重慶城這么大,你算老幾,頂多不過去關(guān)幾天交待問題,手上無血債,人家也不會讓你用血去還,怕什么呢?男子漢敢做就要敢當(dāng),讓一家子跟著受苦不合適。
爺爺爬上暗樓時提了個烘籠 (烤火用具),一天都沒趖下樓來。
爺爺已經(jīng)意識到我在這個家無立足之處,盡力扶我一把。爺爺舍了老命教我認字和學(xué)習(xí)用康熙字典 (這部爺爺視為寶貝的《康熙字典》,至今還供在我的書廚里)。字是識了不少,也會寫一些,爺爺說我有讀書天份,比他教過的學(xué)生強多了,認識的字搬得了 “家”,適用性強。爺爺并不想我成個讀書人,姑娘總是會出嫁的,一字不識嫁去別的地方,會受人欺侮,識點字有利我的人生。沒有紙和筆,爺爺用柴灰當(dāng)沙盤,教我寫字,還順便講些筆畫結(jié)構(gòu),教書法似的??滴踝值湮沂冀K不會用,偏旁部首筆畫亂不清,繁體字筆畫多,還是豎排,它們越是枝繁葉茂,我越拿不準(zhǔn)發(fā)音,好像每認一個都有認錯的可能,成績不佳。
家庭變故,也敲醒了幺舅,這個家他也呆不下去。十八歲那年初小畢業(yè)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由我媽媽一手包辦,娶走了我們同村的李忠誠姑娘,回宋家山當(dāng)了菜農(nóng)。媽媽的希望也沒落空,幺兄弟在宋家山給她經(jīng)營著歸宿,讓她的晚年過了幾年安定日子。
父親等待的暴風(fēng)驟雨,沒有預(yù)期來得快和來得猛烈,成分還是城市平民,多了一頂帽子叫做 “管制分子”;多了一項功課是交待問題。帽子也不是扣得太緊,劃地為牢意思一下,只要不走出那個范圍,活動還是自由的。媽媽那一通揭老底相當(dāng)讓政府頭疼,罪名太多一時不知怎么下手,那就讓父親本人自己做些筆錄寫個 “坦白書”,再進行外調(diào)。這份坦白書我見過,父親的字別字多還不好看,比我寫的好不了多少。我認不全又理解不了,拿去請教爺爺,爺爺罵了一句“混賬”,把那幾張紙燒了。讓我莫分心,好好跟著他認字寫字。
外調(diào)是確定父親的身份,那就等待著。
父親反而輕松了,又在自家屋子開了道門從院壩里進出。院壩是地主以前用青石鑲實的,除個別縫縫會鉆出幾根求生存的小草,光滑清亮很好走,比我家后陽溝的出腳不是強過一點,而是不在一個檔次,沒有可比性。一家子歡天喜地慶祝又能跟院子里的人打成一片,只有爺爺說既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認命吧,別再瞎折騰。
熱天,父親也敢穿短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過一天算一天的泰然,也可以說虱多不癢賬多不愁,有點無賴。父親兩臂的紋飾烙印不打自招:一邊是國民黨黨徽;一邊是條青龍。我見父親又刮又洗,還拿什么藥水浸泡,終是徒勞。反正都是罪證,他自己也交待過了,由它們存在也添不出更多的罪來。曾經(jīng)的精神向度,留著它也是對自己有個時時提醒,只要不挨刀都是善終。
父親平生愛唱川劇,登沒登過臺我不知道。我學(xué)過兩年音樂,看父親的手眼,聽父親的嗓音,當(dāng)個高級 “玩友”(票友)是夠格的。我家周圍,沒有人會唱戲,不出村子的人一輩子也不知道有此樂子。他們娛樂最多玩幾把扭扁擔(dān)和“六子沖”泥巴團,象棋也只有地主羅正元和父親會玩,閑時廝殺幾盤兩人多是和棋,和多了也沒趣,還是聽父親清唱川戲更有意思,至少有故事性。夏天夜里乘涼,院壩中燃幾堆艾蒿驅(qū)蚊子,家家都抬著板凳出來聽父親的連臺戲。父親記憶力特別強,全本戲唱下來一句不拉,生旦凈丑一人來,還不落過門和鑼鼓響板。大群孩子圍著父親做鬼臉,打旗旗的扛刀槍的端茶送水的基本不缺,行話叫 “龍?zhí)住钡呐艌鋈R備,夜場戲就更熱鬧。父親最愛唱的是 “三國”戲,尤喜走關(guān)公路數(shù),除了 “敗走麥城”,差不多我全聽他唱過,也學(xué)會了幾句。父親對關(guān)公的崇拜有點病態(tài), “三國”英雄遍地,豈止一個壞了大事的關(guān)云長;他迷戀關(guān)公恐怕是在懷戀“桃園結(jié)義”的有始有終,他的昔日兄弟們,卻一個個都有始無終很讓他失落。
父親很會穩(wěn)定情緒,這一唱,把他的卑微、懦弱、膽戰(zhàn)、虛飄全都掩埋,實際上是在掩耳盜鈴。
父親后來定性為 “歷史反革命”時,我已經(jīng)不在這個家了。這個出身包袱壓在弟弟妹妹頭上,比父親本人都后果嚴重。這是后話。
這篇文章在我心頭埋了20年,寫還是不寫總是躊躇,筆似千斤。心里那份酸楚,只可意會不好言說。決定將它寫下來那天是正月十五,一輪皓月站在福塔頂端很清透,正好將心向明月求得一次救贖,想到的僅僅是一個詞——交待。對象可大可小,大到可以說是一個時代,小到為我個人的一腔無奈撕扯找個墓地。這之前,我做了些準(zhǔn)備,梳理了父親的一生,這事做得很辛酸,是否很無聊現(xiàn)在還不好預(yù)測。
父親的一生,說來也是去日苦多,風(fēng)和日麗的艷陽天很少,風(fēng)平浪靜的道路幾乎沒有。父親出身農(nóng)家,酸秀才爺爺租了兩錠銀子的坡地種點雜糧,授幾個童兒得點辛苦費也有限。爺爺無作為總把希望寄托在獨生子身上,說男兒有志在四方。
十六歲那年,父親出徒那家冉老板犯了點事,判刑三年。酉陽那個地方地處巴東,靠近湖北與貴州湖南交界,離沈從文筆下的湘西僅僅半天路程。三省交界群山連綿,河流縱橫,有三千奇峰八百秀水之說,風(fēng)景奇美。先后出現(xiàn)了兩個桃花源,實際上的桃源仙景又不止兩處,遍地風(fēng)光待識主,誰找到一處都有可能。有陶淵明的佳作經(jīng)典在先,拿來對號入座廣告詞也現(xiàn)成,還有歷史原型,很說得過去。
好風(fēng)景當(dāng)不得飯吃。
土地被石頭們割得支離破碎,鎖水性能差,寡薄,民不聊生。三省地治安混亂,地方勢力、土匪與國民黨兵,你刮一道我搜一道,都想在雞骨頭上得點油水,能多一點收獲的是水路。
那地方太封閉,古時唯一有條驛道從天坑中穿去涪陵 (出榨菜那地),將酉陽拋在一邊曬太陽。自從通了水運,才有上重慶下湖湘的商貿(mào)。押貨船利潤高水上風(fēng)險也大,那是拿命在賭運氣。父親的冉掌門自己的家族勢力擋不住浪里蛟龍們,冉老板借土匪的路背了人命官司,被判了三年牢獄。父親多少識點字,在一群文盲水上人中有點見識,無知者無畏頂替冉老板坐了三年牢。這是他人生起步的資本,很得了些夸贊。冉老板也對父親另眼相看,很有提拔希望。老板是 “?!?(音讀嗨)了的,四川人叫“袍哥”或者 “哥老會”,原是底層人的行幫組織,歷史卻悠久。
秘密幫會起于明末清初,干的是反清復(fù)明的英雄事。清雍正年間,因揭皇榜擔(dān)當(dāng)漕運而壯大了聲勢,成為水碼頭一股固定的衛(wèi)隊性質(zhì),也做成了些大事。干水上買賣的人,你不加入 “幫”,將丈水難行。
父親的義舉讓老板感動,收入幫會當(dāng)老幺;老板的抬舉讓父親激動,江湖上那一套上手很快,在酉水碼頭算得上是個小人物。夸獎聲中,父親也曾做過英雄夢,理想不高, “你有我有全都有”那種好漢吧!
父親的優(yōu)點是孝義,弱點也是孝義,特別放不下他留在老家的父親。酉陽離玉皇觀500里,幾年不見父親他很牽掛。這種品德的養(yǎng)成,與遺傳和家族教育有關(guān),那年我為尋找父親的根脈,還遇到一點小幽默。
小人物也是有根的,比如小草。
父親祖籍湖北孝感,出過《三字經(jīng)》中人物黃香那地。 “香九齡,能溫席”教導(dǎo)天下人行孝,說的就是黃香。父親敬他2000年前的遠祖,一口一個孝感。父親一輩子沒到過孝感,我再不去走一遭,父親泉下不安。我是從荊州古城去孝感的,買高鐵票時,人家問我孝感北站還有票,你要嗎?想都沒想我就取了票,一個地級城市的東西南北不會離城太遠吧?常識上講是這樣。
下火車我傻眼了。夜已起涼,荒郊無市無村灰朦朦一片田疇,我要找的孝感離孝感北有200余里距離,還要穿過兩個縣哩;人家也沒說錯,我下車的大悟縣在大別山下,緊鄰河南卻也是孝感的一個縣,說成 “孝感北”,方位是正確的。人還沒到孝感,倒體會到了孝感人的厚道仁義憐老。見我千里趕來只為 “根”,兩個晚上只收了我40元住宿費,還是單間。孝而及老,我也沾了光。
孝感的黃家祠堂比一所中學(xué)的規(guī)模還大。濃濃的傳統(tǒng)道德傳習(xí)所,把我的思維擴張了,比起祖脈的厚重來,我連一個精神流浪者都不配, “江夏黃”在湖北和南洋一代都很牛氣。耕讀傳家、忠孝為本、仁義興德、四海立業(yè)。所有這些,在父親身上都找得到影子。我請了一炷香,讓祠堂一位名叫黃竹樵的長者為我念了家譜經(jīng),香煙裊裊中,我輕輕說了一句:父親,我來到你的家鄉(xiāng)了,完成了你臨終的遺憾,魂兮歸來吧,爸爸!
父親將傳統(tǒng)道德穿幫了。
冉家掌門見父親老是西望家鄉(xiāng)思故里,拿他的爹說事,予取予求看來也拴不住這位年少人,干脆做了個大大方方的人情,寫了張青幫 “海底” (黑話也是聯(lián)絡(luò)暗號)。又讓父親背熟了幫規(guī),推薦父親回重慶投靠幫會的總舵把子,討一份出息。
從黃老幺到黃二哥,父親晉升得很快,是此會第一位年不滿三十歲的二當(dāng)家。
抗日戰(zhàn)爭時候的重慶,多股政治勢力交叉,父親熱血沸騰總想有點作為,加入了國民黨。瞬息萬變的局勢造就了些人物,真正的青史留名者父親不配,他的英雄夢鄉(xiāng)總是往江湖上靠。父親性格有點綿,道德底色還是黃家種,講仁義的名聲不錯,文化也操練出來三幾分,在各個行當(dāng)都屬于中庸派,是依靠力量卻不是鐵桿人物。國難財他也啃了幾嘴;醉生夢死的日子也過了一段,說他是歷史反革命也沒冤枉他。身處那樣的大染缸,有幾個不帶色?
父親審時對了的,只有一次。
抗日戰(zhàn)爭勝利之后,幫會決定擴展勢力,將重慶的水碼頭一網(wǎng)打盡。選擇黃二哥去磁器口開香堂,如果此事他應(yīng)承下來,麻煩更大。磁器口背靠歌樂山;歌樂山上有白公館和渣滓洞;歌樂山與游擊區(qū)相距很近,磁器口是地下黨與外界聯(lián)絡(luò)的重要通道,不露相的英雄很多,就父親的那點出息,應(yīng)付不了。
解放后的前幾年,磁器口類似父親這樣身份的人,多少都有些劣跡,一個都沒逃脫人民的審判。
四
我的變化讓眾人都想不到。
父親的罪孽,我一點都不懂,在我眼里,父親沒那么壞,他至少養(yǎng)了我。倒是宋家媽媽口中我那另一位娘,讓我心生怨恨:她不是個好女人,至少不是個好娘。
我們那兒的風(fēng)俗,講究男左女右,走在什么地上,我的右腳總想踏點什么才解恨。右腳代表我那沒見過面的娘,我想是有理由恨她的。我問過父親,我的娘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父親顧左右而言他,只說他們是和和氣氣分手的,還讓我娘帶走一箱子細軟,夠她生活幾年的,臨走他們還碰過杯。這么說,這個娘不是杜撰,實實在在存在過。我又問過爺爺同樣的話。既然大家都知道有這回事,爺爺也沒必要再遮掩什么。爺爺知道的也不多,他們在一起生活過的日子很短。爺爺說我娘性情溫和有孝心,死要面子,這個家關(guān)不住她也容不下她。我自己也沒打算去找這個娘,她都不要我了,找到了又能怎么樣。
宋家媽媽也有變化,她不怎么體罰我了,反而讓我對她產(chǎn)生了依戀;她也不再罵父親什么,對父親又開始順從。
家境衰微,日子還得繼續(xù),繁衍后代的速度不可理喻。我的這對爹媽,人前自覺矮三分,一點社交也有限,沒有別的事可做,就剩下生孩子自由。他們配合得很默契,還有些他們之間的專用語,只背爺爺,不背孩子,滿娃子說爹媽夜里 “愛打架”。
我們住的那個偏僻鄉(xiāng)村,地主富農(nóng)有幾個也不多,父親的暴露,添上一個 “反革命”;和父親同時添進這一類別的,還有一個是軍用機場的偽站長。那人比父親還不成器,本來已安排撤退臺灣,一票難求的飛機票留給他兩張,讓夫妻雙雙離開大陸,這種待遇在他們那類人中,很說得過去。偽站長妻子是玉皇觀人,不愿離鄉(xiāng)背井,偽站長也只好留下來當(dāng)歷史反革命,在與我的父親結(jié)伴挨批斗的空隙,還有幾句不相干的龍門陣;寫坦白交待時,相互補充,讓那些文字有了傳奇、有了故事。
父親是經(jīng)歷過風(fēng)月場的,和我的娘大概就是在那些地方混熟的。解放前,乃至整個陪都時期,臨江門那一帶舞廳特別多。舞女多是下江人,要踩熱重慶的地皮,得找個保護人,這事父親能勝任。父親五官清朗,身板頎長,人還白凈,又不淫蕩下流出粗口,有些文雅。父親還有種種特殊身份,舞女們都會主動來認成 “兄長”,我娘恐怕是其中之一。近水樓臺先得月,如果他們說的都是實情,不管來路明不明正不正,我很有可能是那個解放前夕的怪胎;也不排除父親也是不得已,為什么人頂了缸,才收留了我。這事恐怕只有我的娘才說得清楚,或者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我也就更弄不清楚了。從遺傳基因上看,我是爹不像娘也不像;從性格上看,我像黃家父親。
事情的發(fā)展相當(dāng)有戲劇性,小說高手也未必想得出來。宋家媽媽又生了,我至今沒弄明白他們有幾兒幾女。
坐月子是要添點營養(yǎng)的,清貧的家找不出幾匹雞毛,宋家媽媽的后援是娘家,讓我步行去60里外的宋家報喜,無非討點吃的。這條路我走過多次,每次會得嘎嘎 (外婆)兩角錢的午餐費。我從來不吃獨食,省下兩角錢買回大包水葉子面,煮成熱湯面夠一家人飽餐一頓,比我一個人吃了快活多矣!
那一次,嘎嘎打發(fā)得豐盛,兩只雞還有肉,給足了路費,讓我坐火車回去。麻煩就出在火車站:活禽不讓上火車。我被趕出站門時,檢票員沖著人群喊:誰家的孩子,自己來領(lǐng)回去,你以為孩子就可以夾帶活物,想得倒絕,沒門!
我拿兩只活雞沒轍。
從菜元壩火車站回玉皇觀,路我也不認得;原路返回必先過江,60里路就變成了70里,我背不動這么重的一背。正在進退都不實際的時候,我想到那張一直揣在身上的黑白照片,決定去找那女人想辦法。我已經(jīng)認定此人就是我的娘,如果不是,她干嗎讓人捎來當(dāng) “投名狀”。如果不是,爺爺和父親干嗎對照片上的人不知說點什么才恰當(dāng)。
照片背后有地址和人名,地址是個大方向,問過幾個人,我還是找到了這條叫馬蹄街的鬧中取靜地。這條街對于一個十歲的女孩子,實在無邊無涯。馬蹄街處于上半城解放碑的南隅,上接重慶市的領(lǐng)事巷 (外交類,住的是外國人),下接日過千乘的朝天門,一條街盡是些小洋樓,住些富貴人家。民國元老李根源的陪都時期官邸也在這條街上,人家是當(dāng)過總統(tǒng)的大人物。我的娘沒資格住這條街,如果她真的住在這條街,身份就很讓人生疑。這個娘此后讓我生疑的地方太多,不去說她。
問是不好問人的。
我的形象跟一個小叫花子差不多,赤腳破衣黃毛小辮系的麻布條,瘦筋干巴一個小人背個大背兜。太大的背兜一甩一甩打齊腳彎,很像討飯外帶隨手會偷點什么的小精怪。我去問一個大人住何處,自討白眼。
這條街的巷子特別多,一條一條地穿來拐去,我突然在一所洋樓的大門上,見著七個救命的大字:清潔值日崔永秋。
照片上那位女人,留下的就是這個名字,父親和爺爺都說她原是姓 “石”的。
我坐在巷道邊上。
有人向我投來毛票,看來他們真把我當(dāng)叫花女了。
有人說這地方不能留外人過夜。
趕也趕我不走,認定崔永秋三個字,我就有了等待那人出來的耐心。
又有人問我是不是找什么人。
我說找崔永秋。
小大人一樣的口氣讓問我的人好奇,進而問我崔永秋是我什么人。我也拿不準(zhǔn)崔永秋是我什么人,不說是我娘恐怕就進不去這道門。我挺起小胸脯大聲說:“崔永秋是我媽媽”,怕人家不相信,我摸出了那張可以作證的黑白照片。
人家還是疑惑,崔永秋怎么會有這么個不體面的女兒,決定試我一試。
那時,崔永秋去她娘家還沒回來,馬蹄街離菜元壩不算太遠,鄰居夫妻倆引我到半路,有意退后十步,讓我走朝前。我見對面走來一女子,短發(fā)燙成小草帽樣,黑呢子大衣挽搭在手臂,小個子高跟鞋高胸脯,一件修身紅毛衣緊束著身子,腰間系一條蛇皮樣的皮帶,嘴里還哼著歌。她擦肩而過那時,我很排斥這形象,在心里暗暗定調(diào)子:特務(wù),女特務(wù)!
十分不幸,當(dāng)鄰居把我叫回來時,這女人打量我許久,翻著了我手臂上豆大的一塊疤痕后,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 “你爸爸是特務(wù),抓起來了沒有?”
兩個 “壞蛋”一肩平,我是不是太慘了。
這個家,崔永秋的家是我小時候能見到的,最洋派的家:滿堂實木家俱都是流線型,有沙發(fā)梳妝臺梳子背繃子大床,還有一面比我高出半人有余的大穿衣鏡,這實在讓我吃驚不小。更讓我吃驚的是,她又帶我去了另一戶人家,讓我叫一個中年男子 “爸爸”,一概不顧一個小女孩的感受,憑空又塞給我一個爹,實在讓我一時開不了口。小人也有小臉,窮人也有尊嚴,我差一點就要逃跑,即便爬,我也要爬回玉皇觀,帶上我的雞和肉,那個窮家、問題家,似乎也有親情哦!
這位 “爸爸”一把將我拉住,讓我吃了一餐好飯食,那兩只雞也付了錢,還多給了我5元錢。他手腳好麻利,其中一只雞炒了姜爆雞丁,很好吃。
這位 “爸爸”拒絕收留我。
我也沒打算接受他。
他拒絕收留我的理由,說我出身不好,會影響他入黨;我不準(zhǔn)備接受的理由是預(yù)感,我已經(jīng)有了兩個爹了,日子混得一團糟,再來一個爹,帶給我的將是什么?
崔永秋也難堪,我的到來,揭穿了她的第一個謊言。她有婚史,有一個女兒被前夫留下,那位姓陳的前夫如何寵她愛她,解甲歸田她不愿跟著走 (實際是做小老婆,新中國不容妻妾成群,留給她那間房子,還有滿堂家俱,而我并不是陳軍官的種了,有了第一次謊言,就會用繼續(xù)編瞎話的手段來圓這個謊言,謊言一多,連她自己也信了那些謊言,我也只好緘口,不去挑破。
幾十年相處下來,盡管這些謊言與母親如影隨行,啟承轉(zhuǎn)合被母親編得入情入理,我只好承認我的娘厲害。這位娘是個有故事的女人,還不能歸于壞女人。
這世間,還是好人多。
我生命中的第一個貴人,是個小學(xué)教師。這位叫楊廷章的小學(xué)教師,夫妻二人教著一所復(fù)式初級小學(xué),楊廷章是校長,歸他領(lǐng)導(dǎo)的教師只有一個妻子馬志君。教育扶貧不是現(xiàn)在才有,凡有志之士都很重視國民教育。楊廷章校長聽說過我的處境,也聽說過我識字過人有天份,動員宋家媽媽讓我上學(xué),說好學(xué)雜費爭取全免,還允許我背著妹妹上學(xué),也誤不了放學(xué)打豬草和干些家務(wù)。
這么大的面子,再不讓我上學(xué),社會輿論會敲宋家媽媽的脊梁骨,已經(jīng)有人編排她 “后娘心,門斗釘,有好長,釘好深?!?/p>
楊廷章老師太明智,我如果從一年級讀起,怕是初小都難畢業(yè),他拿出初小課本讓我朗讀,被我揀了便宜。幺舅留下的書,屬于語文課本我都珍藏著,早就背熟了,當(dāng)然也要感謝爺爺教我識字早。課本讓這些字組成有趣的故事,就更容易讀下去了。
考算術(shù),我考了個零蛋。
數(shù)學(xué)的另一種考題是珠算,這倒是我的強項,加、減、乘,千數(shù)之內(nèi)撥拉得又快又準(zhǔn)。
楊廷章老師讓我插班讀書。
2015年,我和夫君回玉皇觀探了一次家,真是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我唯一記得的童年伙伴是李忠華,他是我上初小時候的班長,小聚了一次。李忠華對夫君說: “你這媳婦小時候又臟又臭又牛,插進我們班居然跟得上功課,還成績特好,都是楊老師開小灶一點一點補上來的。當(dāng)時誰都瞧她不順眼,她卻成了我們這一帶農(nóng)民子女中第一個大學(xué)生,你說是不是造化?”
楊老師為我補功課缺口,天天加上一節(jié)一對一的課。打豬草的事交給他的妻子,馬志君老師替我準(zhǔn)備一背紅苕藤,比野草質(zhì)量還高。有一門功課始終沒法補:漢語拼音。這短板我至今也是半罐水,翻字典只會四角號碼,偏旁部首都拿不準(zhǔn)。
爺爺和父親看我讀書上道,鼓勵我從這條道走出家門,減輕了我不少家務(wù)。
初小升高小是要考試的,整個沙灣小學(xué)當(dāng)年僅考起兩名畢業(yè)生,我和李忠華。我考上重點小學(xué),學(xué)兄李忠華考上鄉(xiāng)村完全小學(xué),請我去他家吃了一頓南瓜飯。
高小離家十里,要過一條小溪和一條叫黃石橋的大河。開學(xué)時洪水還未退,漫上橋面。我像大人們一樣,揀根柴根探著橋石過。小溪有驚無險,過大河我差點沒被淹死。父親聽人說我落水,趕到時我已經(jīng)被人救起,趴在黃石橋邊像條死狗,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叫我,是父親還是好心人,我已分辨不清,只記得一句話: “這女娃子命大”。
還有一難事更要命。
十里距離,午飯沒法解決。同學(xué)家里讓孩子自帶稀飯干飯蒸紅苕,送進食堂有師傅為其加熱,開水是不要錢的,勉強對付。我的宋家媽媽說這一頓可以省,又不干重活吃那么多沒必要。一天兩頓飯都是兩頭黑,餓得我回家的力氣都沒有,個子也不長,頭發(fā)也不愛長,黃毛瘦殼一副病態(tài)。
這書我是一定要讀下去的,父親也意識到這書我必須讀下去。父親一般情況都不求人,混成那樣昔日黃二哥的威風(fēng)半點不存。這次,他盤算著怎么去放下架子,不要面子,求親戚拉我一把。
水碼頭上,有兩家同姓人我叫他們叔公和大伯;還有一戶廖姓人家說是我的姑爺。其實,我的親姑姑過門一年就死了,孩子都沒留下一個。廖姑爺?shù)奶罘恳残拯S,人很善良,以陪房姑娘的身份每年接我爺爺去小住幾天,打發(fā)一件藍布長衫和一塊青絲帕,讓爺爺每年都有盼頭。這三戶人家合計著分了工。大伯黃仲軒提供住處,大伯的妻子沒生養(yǎng)過,我叫二娘媽的伯娘愛潔凈,我的活是每天倒一次馬桶,這活我干得不錯。叔公提供菜食,他家開著河水豆花館,收來人家的剩菜很有油水。廖姑爺每天付5分錢的飯錢,叔公的飯甑子里的飯盡管我吃。
這兩年,是我最快活的時候。
大伯磨豆腐做五香豆腐干賣,夜里要推黃豆濾漿點鹵,半夜不滅燈。我就著光亮,把課文溫得很透,成績一下子在班上冒了尖,學(xué)校成立少年先鋒隊的時候,一舉推我當(dāng)上了少先隊的大隊長。紅領(lǐng)巾胸前飄,三根紅扛扛肩上掛,提高了我的自信心,也滿足了一個孩子的榮譽感。我也確實說得過去,很出過一些風(fēng)頭,差不多是水碼頭的小精靈。
鄉(xiāng)下孩子都膽小,拉不上臺面。什么大會獻花,少先隊員致詞,基本是我。人還沒有桌子高,還奶聲奶氣作古正經(jīng)念致敬詞,次數(shù)一多,連鄉(xiāng)長都記住了完全小學(xué)有一位出得眾的小女孩。
所有的功課中,我的作文最佳,很得班主任楊炯勤老師的賞識,常當(dāng)范文念。其實我的作文也沒什么過人之處,無非在幾個不同的地方生活過,添油加醋放進去幾個細節(jié),寫得倒也流暢,沒有 “八股”味,把楊炯勤老師哄得一愣一愣的,有時紅筆批語比我的作文還長。有這份鼓勵,我便很用心作文,都上了黑板報,那是我公開亮相的 “作品”。
水碼頭的擺渡船適應(yīng)不了即將建成的,通往貴陽和昆明的鐵路,重慶市的第一座長江大橋在水碼頭動工,多了些聯(lián)歡活動。學(xué)校與架橋工人聯(lián)歡,高年級每班都得出節(jié)目,楊炯勤老師讓我組織這件事。我手舞足蹈瞎編一氣,湊成一個 “舞蹈”。水碼頭沒有現(xiàn)成的演出服,我把二娘媽出嫁時候的被面全討來,欄腰穿根麻繩做成掛掛裙,表演者用紅墨水模擬彩妝,臉上胡亂涂些圈圈扛扛,五塊花被面推著五個女孩子滿場轉(zhuǎn)著舞著,像五盞會行走的燈籠,很得了些掌聲。報幕前此舞無名,楊老師問我這舞蹈叫何名?我也不知道此舞該有個什么名,瞎編的沒有出處,心一急我就打胡亂說叫 “兒童民間舞”。這名兒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民間舞可以分民族和地域,即便分性別年齡,也少不了定語 “民族” “地域”,哪有我這種叫法?蒙過去了之后,楊老師沖我一笑,摸著我的黃頭發(fā)說:“臨陣發(fā)揮得不錯”??磥恚瑮罾蠋熡幸獠唤依系?,怕我難為情,他懂得愛護一個孩子的自尊心。就憑這一點,我感激了他一輩子,是我讀高小兩年,唯一能記住的老師,還通過幾年信。
轉(zhuǎn)眼高小畢業(yè),學(xué)校本來要保送我,又怕我家供養(yǎng)不起廢了名額。后,保送了一個叫伍安明的男生。我也很爭氣,以高分考上了重點中學(xué)。這一去的難堪,有恥辱,有溫暖,有成長,有愛。
讓我想不到的是,我的這次 “高中”,給全家?guī)順O大的希望,都在盡力促成我能上初中。宋家媽媽破天荒為我置了一套粗布中式衣褲,還將她唯一的毛衣讓我?guī)ё?,給了一床單被 (孩子用品,比成人被子短一半,還?。?。家境拿不出學(xué)費和伙食費。父親畢竟老練,讓我自己去求那位看好我的李鄉(xiāng)長。李鄉(xiāng)長明明知道我的父親已經(jīng) “掛起”,網(wǎng)開一面還是出了張在當(dāng)時很硬的證明。李鄉(xiāng)長也是我即將要去的那所學(xué)校的畢業(yè)生,他的同班同學(xué)陳遠初已是那所學(xué)校的校長,還寫了一封類似推薦的信,讓我親自去交給陳遠初校長。
路費也湊不齊。兩只小豬一家人還指望它渡年關(guān),賣不得的。父親盯住那條陪伴過我和爺爺?shù)墓?,打狗的主意?/p>
黃狗是被棒棒捅死的,它不就范,往桌子腳鉆。門是關(guān)上的,真是應(yīng)了坊間俗語:關(guān)著門打狗。先時,黃狗挨一棒吠三聲;后來,那吠聲像人的苦苦哀告。寒氣逼人還逐漸微弱。爺爺和滿娃子都在哭著,求父親不要再下手了,留它一條命。
來不及了,黃狗沒氣了。
帶著賣狗肉的錢,我開始了初中學(xué)業(yè)。也就在黃狗落氣那會,我發(fā)誓這書一定得讀下去。讀不出個結(jié)果,連黃狗都對不起,更不要說幫助過我的師長和親人。
我被免了學(xué)雜費,還評上甲等助學(xué)金。當(dāng)時學(xué)生伙食費每月5.5元,甲等助學(xué)金每月6.5元,省下的一元我一分一分計劃著用,墨水都沒舍得買一瓶,用三分錢一包的墨水粉兌水用;鋼筆也沒一支,用的也是三分錢一枚的蘸水筆尖,竹桿夾著用。
學(xué)校很有名氣,原名 “聚奎” (現(xiàn)是國家級重點中學(xué)),建在黑石山風(fēng)景區(qū)里。林深石大青苔厚,老師們見我赤腳衣單人小,多有憐憫。贈我鞋和衣物,都不太合腳合身。我有什么穿什么,有時像小丑有時像小大人有時像三毛 (上海那位小男孩而不是臺灣女作家)。就這點他人扶貧的衣物還有人偷,我最喜歡的一件條花褂子曬在外邊被人順了手,好心痛。這褂子長長的,可當(dāng)風(fēng)衣和睡袍,遮陋又保暖,實用價值高。
美麗的風(fēng)景區(qū)冬天奇冷,草墊子不暖,半截被只能緊上身,雙腳一凍久,我腿上的舊傷全部發(fā)作,邁不得步。上課不能遲到,我也還有點羞恥感,早起慢爬,一步一步吊著扶手爬上二樓教室。這事也沒瞞過同學(xué)。我小臉臘黃還咳嗽,男生叫我肺結(jié)核,女生躲著我,我沒有一個知心同學(xué)。還遭妒忌,那是一件出風(fēng)頭的事引來的禍。
學(xué)校要搞一次階級教育憶苦課,選擇的題材是剛剛被媒體報道過的 “宜賓白毛女”。故事的情節(jié)與《白毛女》有些相似,倒也是四川的真人真事。講述舊社會一農(nóng)村婦女,被迫躲進深山十二年,被新社會解救出來,才有了幸福的日子。陳遠初校長在李鄉(xiāng)長的推薦信中,知道我有點上臺的膽量,他還說我有點像電影《紅孩子》里那個女孩,讓我化妝上臺講這則故事。
這學(xué)校的禮堂了得,可容下全校師生,還有個雙層弧型舞臺,有些歐化。老師將我打扮成 “白毛女”樣,搭一塊白毛巾當(dāng)白發(fā),上臺時白毛巾遮住了臉,老師又將兩只毛巾角拉來結(jié)在前額,這一下壞菜了:我既像陜北牧童,又像江湖小混混,上臺才講到 “白毛女實有其人,羅昌秀就是鐵證,解放前慘遭壓迫,十二年巖洞藏身……”
舞臺下,樂翻天。
一個初一小女生,能上臺唱 “獨臺戲”已經(jīng)成功一半;還 “表現(xiàn)”得有始有終,背得下來整個故事,自己還穩(wěn)得住不怯場,可以算得成功收官。一下子,全校都知道初一一班有個快嘴女孩。老師和同學(xué)對我的評價截然相反,老師說我勤學(xué)上進,吃得苦中苦,自定力強,給我封了個少先隊中隊長 (不用民主,老師定;也沒大隊部,所有的中隊歸教務(wù)處政治老師統(tǒng)一管理)。同學(xué)對我有些排斥。吃甲等助學(xué)金的人全是弱勢,一般都有自卑感,這人怎么敢一而再再而三 “亮相”, “聚奎”無人才嗎?一股集體無意識,讓我遭來不少白眼,我在同學(xué)中很孤立。
轉(zhuǎn)眼到了冬季。
黑石山海拔相對高,天露一層寒,地霧一層冷。那時同學(xué)中富裕家族少,行李都單,兩人合鋪相互取暖,沒有人選擇我。一個叫劉本锜的大姐姐 (同班同學(xué)年齡差距有十歲之多),見我冷得縮成一條狗,讓我與她合鋪睡了三個冬天。本锜姐后來做了崔永秋媽媽的干女兒,媽媽對她比我親,養(yǎng)老送終本锜姐也比我做得周全。
樓梯我還在爬,天暖和時會緩解一點腿疼。我已經(jīng)不怕人笑話,爬得理直氣壯,除體育門門功課都是 “五分” (當(dāng)時是滿分,相當(dāng)于100分),有人叫我小學(xué)霸,更多的人說我有病,成績好也帶病態(tài)。
我確實有病,身高不長只長肚子,硬硬的肚子常叫痛,還吃得,搶稀飯是好手,校醫(yī)林醫(yī)生救了我一命。
林醫(yī)生叫什么名字我也沒弄清楚,他臉上有大塊血紫色的胎記,背后同學(xué)們都叫他林花臉。林醫(yī)生給我作了一次全身體檢,問了我若干問題。我坦言小時候人為折磨多;還向他坦誠曾經(jīng)的怪癖,愛吃灶間結(jié)團的草灰和石灰。林醫(yī)生說這就是病,讓我喝下幾杯能產(chǎn)生幻覺、比屎都難吃的藥水,一連喝了三天。清腸那天我昏睡不醒,盡夢著些妖魔鬼怪在我腹中廝殺。醒來想拉臭,林醫(yī)生給我一個網(wǎng)兜,讓我拉在里面交給他。穢物被林醫(yī)生淘凈,一小碗白絲絲蟲比針都細,它們還在蠕動……
我的記憶中,從來沒吃過藥,小時候一叫肚子疼,宋家媽媽說我裝病躲懶。這一次證實了我病得不輕,住了一周醫(yī)務(wù)室,吃的病號飯,太享受了。林醫(yī)生見我體弱,讓我常去他家加點餐。林師母也慈悲,翻出女兒林美童的衣服讓我勤換洗,一頭虱子也被林師母打整干凈,像個女孩樣,個子也開始往上冒,如是春天的韮菜。
沉重的打擊來自初二下學(xué)期。
我那黃家父親被定了性,歷史反革命的帽子戴到他死也沒揭下來。大講階級斗爭的年代,一個歷史反革命的女兒,甲等助學(xué)金無望,丙等也沒我的名字。初中三年,我沒回過家,留校學(xué)生是無家可歸者,澆澆菜園子掃掃地,學(xué)校管飯。初中三年,我沒收到過家中寄來的一分錢。宋家媽媽后來對她的兒女說:“你們一個都不如你們大姐,你們大姐讀書上進成器,沒讓家掏過半毛錢,好些人都會幫助她一直讀下去 (此言確切)?!?/p>
開學(xué)以后,助學(xué)金評不下來,我餓了三天飯,實在扛不下去,背著人去同學(xué)的洗碗槽淘剩飯吃。陳遠初校長知道后,力排眾議,給我要下個乙等助學(xué)金,每月5.5元,剛夠我的伙食錢。陳遠初校長觀念有些超前,他說如果上級過問這件事,我們就一致說這是獎勵學(xué)生的,這學(xué)生很優(yōu)秀,與她的家庭出身無關(guān)。
黑石山確實是個宜于讀書的好去處。
重慶乃至巴東歷史上,第一座書院設(shè)立于此地,從小學(xué)到高中的完整學(xué)制,讓書聲滿山。遍山黑石如樓如舍如車如馬,曲徑處處通幽,空靈奇幻的惝恍,超塵脫俗中,盡顯濃濃的文脈,四季風(fēng)光色彩斑駁。教室都是兩層樓的中西合璧,縷花窗探進一枝梅和杏,有香有色;換個角度看那些黑石頭,亭在石上立,徑穿石峽走,有穿越的歷史余脈。澹澹秋光中景色最美,滿山的高齡樟 (200年至500年開外的,樹樹都有 “身份證”)葉,線裝書頁一樣攤滿地,任拾一片都帶著歲月的陳香。鳥兒在這種環(huán)境里也變得斯文,聲聲婉轉(zhuǎn)悠揚,吟唱古詩詞似的。若大個黑石山除了學(xué)校,沒有滲雜,唯存一個墳?zāi)?,埋的是從聚奎走出去留過洋的學(xué)生,民國初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人物齊名的著名詩人吳方杰。我讀過吳方杰的《婉容詞》,這首長詩像一部反封建故事,為女性爭自由而泣,讀來讓人落淚。吳方杰的孫子是我的語文老師,對我有些啟蒙;這座墳,對我的影響更大。
我的多爹多媽,在學(xué)校傳得不耐煩。
陳遠初校長對我期望值過高,希望我能再讀幾年書。他太懂得成份對升學(xué)的重要,升高中成份是個坎,他也沒法扶我過去,讓我回去問問,眾多的爹娘中有沒有善者,或許有一些可用因素。
那年的中元節(jié) (七月半),父親領(lǐng)我做了一次家祭。夜里 “趕我”出家門,讓我永遠也不要回頭,找你的那個娘去。咱們不圖什么,只圖她能給你一個好成份。
五十步,我回頭叫了一聲 “爸爸”,我見到一只大手;
一百五十步,我回頭叫了一聲 “爸爸”,我見到一只細手;
三百步,我回過頭來不敢叫,黑夜囫吞了我的黃姓父親,渣都不見一點。
明凈的月亮天燈一樣,遠遠的山路明一段暗一段,什么時候才能走到我要尋找的渡口,心中無譜。
我不能再去傷害崔永秋媽媽那個家,概不追究過往,二老沒走完他們?nèi)松?,我很有孝心?“順”就差一點,基本不順從。有一點是對得起二老的,我從來沒起過去尋找玉皇觀那個家的念頭。又50余年。我的媽媽和繼父劉銀輝先后作古,我也遲早要 “埋進紅苕土”的人,才有勇氣去尋面目全非的玉皇觀。
父親沒有墓,胡亂埋在楊家大墳的腳下,像個死狗窩。這家人,我只認得滿娃子。滿娃子木訥如魯迅筆下的閏土,吃苦太多。
我的出走,滿娃子得頂替我從前的缺,還得行孝為父親去接受勞動改造。一次挑牛糞,人小牛糞太重,壓在地下他爬不起來。家庭成份高,沒人愿意嫁給他。28歲那年,好心人領(lǐng)來個漂亮姑娘有點病,當(dāng)?shù)厝私?“花癡”,都說這種病成了親會好起來,勉強做了滿娃子的媳婦。周氏女生了女兒半年后瘋病發(fā)作,光著身子遍街跑,常常找不到回家的路。家中能賣的全賣了,也沒治好滿娃子媳婦的病,留下個半歲女兒黃麗。滿娃子沒有再娶媳婦,一輩子與女兒黃麗相依為命,直到65歲那年 “來不起了”死去。“來不起了”,是滿娃子留在世上最后一句話。
我之后,這家人的兒女不是文盲也是半文盲;女兒全都早早地、遠遠地嫁。
滿娃子苦笑著對我說: “姐姐,你走了也不來個信,爸爸臨終叫著你的名字,氣也落不了很受罪?!?/p>
我無言以對。
滿娃子又說爸爸埋的那塊地,被工業(yè)開發(fā)區(qū)征用,我家要遷三塚墳。爺爺?shù)摹职值?、黃麗她媽媽的,現(xiàn)在土地比房價都貴,要……
我討了嫁在外省妹妹們的地址,決定一家一家去認個門。還留下一筆錢讓滿娃子大大買塊墓地,要向陽坡,要看得見長江的大路邊,錢不夠我再給,算我給黃家盡一點孝心,能有這個機會,我也安心一點。
我一處一處走來,走到福州臨海那個妹妹家,妹妹的一句話噎住了我。妹妹說父親曾經(jīng)說過,崔永秋媽媽不會生孩子,這才娶了她的媽媽宋素英。
歸來,這墓地埋了四個人,滿娃子也隨父親去了。在爸爸墓前我還是沒有哭,三叩首之后我起不來,撲在地上向父親要個說法,望爸爸托個夢給我:
誰是我的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