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風
傳說,修建報恩寺這一年,黃河泛濫,洪水成災,洪水退去,又起蝗災,京城汴梁以東的商虞一帶餓殍遍地,民不聊生。修建寺院有賑濟災民之說,故此,取名“報恩寺”。
丁家第四子為朝廷命官,政務纏身,便將興建“報恩寺”一事,拜托其父丁老爺子、陳總管及大小管家料理此事。
建造寺院,大興土木,既管得飯吃,又掙得工錢,一時間,各路匠人推車挑擔潮水般涌來。陳總管通稟丁老爺子,“人滿為患,如何是好?”
丁老爺子一聲吩咐:“千人為限?!?/p>
閑淡下來,丁老爺子身著黃綢絲褂,躺在太師椅閉目養(yǎng)神,聽得腳步響動,一看,陳總管站在面前,身后,站著二位衣衫襤褸的工匠。陳總管言道:“千人已滿,二人遲來一步,勸二位另謀生路,二人死活不走,動問老爺如何處置?”
二人噗通跪倒,自稱是李木匠、張泥水匠,乞求老爺留給一條生路。
丁老爺子急忙起身,說道:“二位憑力氣吃飯,一份力氣掙一份工錢,豈有下跪之理?”隨即,吩咐陳總管將二人留下。
俗話說,民以食為天。一千多號人,吃飯要緊,丁老爺子思來想去,工匠建造寺院混得一口飯吃,他們家中的妻兒老小如何生活?沉吟許久,丁老爺子安排陳總管:“晚飯,戌時,早不得!”
陳總管甚是遲疑,小心翼翼地問道:“戌時已是落暮時分,老爺,是否有些過晚了?”
丁老爺子擺擺手:“照辦就是,無須多言!”
天色昏暗,百步飯場,方桌長凳一溜兒排開,每桌一盞油燈,木匠、泥水匠、磚瓦匠,各路人馬紛紛坐定,廚房的伙夫抬出百十籠屜饅頭,端來豬肉燉粉條的大盆菜,陳總管一聲招呼:“掌燈!”霎時,百盞燈火,飯場如同白晝。
此時,丁老爺子卻是一聲斷喝:“熄燈!”
百盞燈火瞬間熄滅,飯場一片昏暗。陳總管走近丁老爺子,躬身下問:“熄燈,吃飯多有不便,為何……”
丁老爺子卻是朗然一笑,反問:“難道能吃到鼻孔里去么?”
幾天過去,陳總管發(fā)現(xiàn)一個驚天秘密,面見丁老爺子,悄聲說道:“老爺,您是丟了西瓜撿個芝麻!”
丁老爺子波瀾不驚:“怎講?”
陳總管道:“您雖說熄燈省下半盞燈油,昏天黑地,卻讓人做了手腳!”
丁老爺子“哦”了一聲。
陳總管繼續(xù)道:“百十籠屜饅頭,千人如何吃得了?偷走不少!”
丁老爺子毅然說道:“戌時,熄燈開飯,這條規(guī)矩不能動!”
陳總管大惑不解,悶悶退下。
一日,陳總管來到京城汴梁面見丁家第四子述職興建報恩寺之事,提出再撥付一些糧餉,以防斷糧。事畢,陳總管說起老爺子晚飯熄燈之事,請丁大人定奪,以免一錯再錯。孰料,丁大人的回答卻讓陳總管頗感意外:“老爺子大事不糊涂,小事想得開,你照辦就是!”
歷時半年,大功告成。寺院,陳總管帶領各路匠人焚香朝拜,拜畢,各路匠人排開長隊,陳總管手執(zhí)花名冊,發(fā)放工錢。此時,太師椅端坐的丁老爺子輕捻胡須,說道:“且慢!”
各路工匠不知丁老爺子有何話講,霎時,千雙眼睛齊刷刷地望著老爺子。
丁老爺子說道:“戌時熄燈開飯,聽說有人趁著天黑之際,偷走不少饅頭,請諸位在佛前如實講來!”
丁老爺子語驚四座,工匠們聞聽大駭。當時,順手牽羊偷去一些饅頭,想不到丁老爺子打埋伏,秋后算賬。
各路匠人面面相覷,不敢言語。忽然,李木匠、張泥水匠排眾而出,噗通跪倒在丁老爺子面前,說道:“承蒙老爺收留之恩,給得一口飯吃,小人如實講來,我們念及家中父母,妻兒老小饑餓度日,數(shù)月不知白面饅頭的滋味,數(shù)日來,我們偷走不下百個饅頭!”
隨著李木匠、張泥水匠供述,數(shù)百位工匠紛紛跪下,說念及家中妻兒老小,自己也曾偷過饅頭,任憑老爺發(fā)落。
丁老爺子躬身扶起下跪的一干人等,說道:“牽兒掛女,念及老幼,乃人之常情,你們何罪之有?隨即,對陳總管道:凡是偷過饅頭的工匠,除卻工錢,每人獎賞三升小麥,一斗小米!”
始料不及,不罰反獎,陳總管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丁老爺子道:“戌時熄燈開飯,我是故意放開一條生路,讓工匠們天黑做些手腳。凡偷去饅頭者,盡是念及家中父母、妻兒老小饑寒交迫之苦,有著忠孝、慈愛之心;這樣的人,丁某敬仰,也是修建報恩寺的初衷,焉有不獎之理?沒有偷取饅頭者,只顧自己飽餐一頓,家中父母,妻兒老小拋卻腦后,我又豈可獎勵?”
聞言,眾工匠無不涕零……
睢州城,古巷與老街的結(jié)合部的“丁字路口”,老汪的羊肉車子像鉚在路口的黑帽大頭釘。
老汪的獨輪羊肉車子上壓著一方羊肉墩子,放著一把寬闊的片刀,大多時候,老汪閉目養(yǎng)神,偶爾有客人過來,老汪“啊呀”一聲站起,迅疾得像門縫擠了手。
古巷,清一色的城墻磚,幽深而狹長,秋陽麗日,偌大的縫口時有拖著長長尾巴的壁虎爬進爬出,像是巷子突突搏動的青筋。巷子里,偶爾有人迎面過來,二人則要厏著身錯過,瘦長的身影像是擠扁的刀魚。
陳半壇便住在巷子的底部。
陳半壇其名陳其旺,祖?zhèn)髋疵揍劸频氖炙嚕K日挑著一副醬紫色的酒壇叫賣,大多時候,陳其旺只能售出半壇,剩余半壇只得挑回家去,故此得名,陳半壇。
老汪的羊肉車子便是陳半壇落腳之處,歇息下來,疲憊不堪的陳半壇便喊上老汪片得四兩羊肉,壇子里舀出二兩米酒,呷一口,呵口氣,心不在焉地與老汪說些閑話。老汪頗為自負,生意雖說消停,卻落得一身輕松,陳半壇則不然,四處游蕩,累得像孫子。老汪叼著一根紙煙,上下嘴皮壓著,說一句話,煙卷便抖動一下,陳半壇眼巴巴地望著,頗感意外。麻桿煙袋稱為“旱煙”,紙煙,多是從上海十里洋場購來的洋貨,稱為“洋煙。”古巷,抽得洋煙的不多。
陳半壇沮喪著頭,自酌自飲,時有客人過來,喊上老汪切出半斤羊肉,用枯黃的荷葉包了,便忙不迭地跑進遠處鋪子里端來一盅小酒,蹲下來與陳半壇同飲。陳半壇奇怪起來,問道:“我這里有上等的米酒,為何踮腳跑那么遠?”
客人望望陳半壇的酒壇子,有些放馬不識途的意外。旋即,陳半壇把自己手中的酒盅送過去,客人抿一口,連連咂舌:“好酒,好酒!”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陳半壇卻是有著生意眼的,于是便扯上老汪:“俺家米酒,此處經(jīng)營,除卻本錢,鴻利四六分成,你拿大頭,如何?”
俗話說,‘酒肉不分家’。賣肉賣酒,相互幫襯,一舉兩得,老汪頻頻點頭。
陳半壇離去,老汪多了個心眼:別讓陳半壇這只餓皮虱子啃上了,左思右想,老汪想到一個人,巷子里的章先生。
章先生縣衙做過筆吏,奉公之余,讀一些莊周、易經(jīng)之類的線裝書,故此,章先生說話做事就有些八卦,不過,章先生左繞右繞總能繞出一番道理。章先生身著黃綢馬褂,戴一頂硬殼瓜皮帽兒,帽頂,壓一枚紅絲線纏繞的銅錢,儒門書香,不可小覷,巷子里婚喪嫁娶,安樑造屋,章先生指甲很長的五指一一豎起,其一其二說著子丑寅卯,久而久之,巷子里的人都很仰仗章先生。老汪推門進來,,章先生盯著老汪,目光沉得像石頭。老汪懼于儒門恢弘的書卷之氣,說話口齒不清,好半天,章先生才方知始終。
章先生指派老汪搬出海青碗一般粗細的滾木,旋即,壓上翹板,章先生說道:“踏上去,立得住,生意便成!”
老汪分開雙腿,掂起腳尖戰(zhàn)戰(zhàn)兢兢踏上去,不成想,老汪平衡著身板立住了。
古巷,生意分為“旱生意”“水生意”。老汪賣羊肉,自制自售,鼻涕流嘴里,即為“旱生意”;與人搭伙仰或是他人手中取財,行話,“水上漂”,即為“水生意”。當然,老汪與陳半壇搭伙屬于后者。
一年下來,老汪、陳半壇賺得盆滿缽滿,“窮生意,富朋友?!边@一下,陳半壇不干了,老祖宗傳下的技藝,憑什么讓老汪撈取一杯羹?陳半壇拔出蘿卜洗凈泥,租賃店鋪,另立門戶。這一折騰,苦了老汪。老汪知道刀把攥在陳半壇手里,黑口白牙理論一番也是枉然,山窮水盡,老汪舍近求遠,決意與章先生理論一番。
老汪尋上章先生,劈頭蓋臉地問道:“翹板立得住的生意,陳半壇坐享天下,這是為何?”
章先生穩(wěn)若泰山,不溫不火:“翹板,立得住,那是舊事;眼下,未必!”
“哦嗬,有這番說道!”老汪冷笑一聲,取過滾木,壓上翹板,掂起腳尖正欲踏上去,章先生擺擺手:“且慢!”
老汪一怔。
章先生問道:“你與陳半壇是‘旱生意’還是‘水生意’?”
老汪聳聳鼻梁:“當然,‘水生意’!”
章先生說道:“‘水生意’就按‘水生意’的規(guī)矩辦,赤腳,踏上去!”
老汪質(zhì)問:“問卜前程之時,踏翹板,先生為何不讓脫去鞋子?”
章先生道:“常言道,站在岸邊不濕鞋。那時,站在岸邊,焉用脫去鞋子?”
老汪脫去鞋子,章先生又是一把扯住,老汪不明就里:“又是何故?”
章先生不再言語,東廂房取來一瓢豆油,嗤一聲潑在翹板上。翹板,油光溜滑,如何立得???老汪牙縫擠出二字:“耍我!”
“非也?!闭孪壬α耍骸巴眨飧F得叮當響,故此,翹板便沒得油水;如今,生意肥得流油,翹板搽些油水,不足為奇!”
老汪想極力分辨些什么,章先生卻走進內(nèi)室,目不轉(zhuǎn)睛地讀著泛黃的線裝書,不再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