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味是清歡

宋小銘

朋友從遠安訪親歸來，執(zhí)意要送我一罐茶葉，說是當?shù)靥禺a——鹿苑茶，并趣言：“清溪寺的水，鹿苑寺的茶，堪稱當?shù)匾唤^。此茶曾是進貢朝庭的貢品，大費周折才搞來兩罐。”我上網(wǎng)一查，果如朋友所述：乾隆年間，鹿苑茶被選為貢品上獻朝庭。乾隆帝飲后，龍顏大悅，極力贊賞，封其御名“好釅茶。”

朋友是個好茶之人，更愛挖掘茶葉背后的故事。這次去遠安，特地到鹿苑寺里呆了兩天。說著他將手機里拍攝的美景劃給我看，其中一張石碑上的詩句引起我的注意，點擊放大細看：“山精石液品超群，一種馨香滿面薰，不但清心明目好，參禪能伏睡魔軍。”落款是清代，朋友說是一位高僧留下的。

高僧都喜歡的茶葉，一定不是俗物。我迫不及待地拆開茶盒，馥郁的芬芳撲鼻而來。水燒開了。我換了一套紫砂茶具，倆人在書房里坐下。春光正好，明亮的光線透過玻璃窗上，照在暗紅色的地板上，盈盈似水波流動。氤氳的霧氣里，金黃色的葉片在杯中緩緩舒展，慢慢地浮上來沉下去，明凈的玻璃杯里慢慢地泛綠變黃，澄清又明亮，絲絲縷縷的香氣直鉆鼻孔。呷茶入口，湯汁在口中回旋，頓覺口舌生香。再啜，香氣更盛，仿若五臟六肺之間都滋生出一股馥郁的香氣，余味更是甘甜醇厚。

我端詳著杯中的茶葉，感慨天地萬物的神奇，一片小小的樹葉，竟然能夠帶來如此驚艷的視味盛宴。它們飄浮在杯中，緊細勻整，鋒苗秀麗，色澤谷黃，猶如江南端莊秀麗的少女，在風中舞蹈。湯色更是杏黃清澈，如金水染過。聞之，清冽的香氣如枝頭綻放的桃李，盈盈襲來。

朋友贊道：“一片茶葉看起來是那樣細小，纖弱，無足輕重，只有放入杯中，與開水融合，便釋放出自己獨特的香味和顏色，完成了它生命的全部價值。這多像是我們短暫的一生，無論富貴貧窮，高尚還是低賤，或早或晚都要溶入這變幻莫測的滾滾紅塵，在溶匯交融的過程中走完我們短短的一生?；蛟S命運從來不會刻意留心每一個人，就像我們飲茶時不會在意每一片茶葉；但人生不能因為別人的在意而生活，而是力求在溶匯交融的過程中釋放自己，芬芳著別人，溫暖了自己?！?/p>

朋友是詩人，說話皆含詩意。他自幼父母離異，跟著爺爺奶奶長大，與我比鄰而居。這些年來，他就像是一株無人問津的茶樹，在時間的荒崖里默默成長。從農村到城市，一步一個腳印，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堅韌和勤奮，在努力完成著生命里的每一次蛻變。與其說我談論茶葉，不如說是在談論他自己。

兩個人，一壺茶，一段靜好的時光，情感在茶水中升溫，光陰在歲月中變淺。“合座半甌輕泛綠，開緘數(shù)片淺含黃?！辈枞~在杯中翻卷沉浮，猶如妙齡女子在水中翩躚起舞，將大自然的精華在沸水中完美釋放，有幽蘭香氣在空氣中裊裊散開。

細品這茶葉的一生，多像是一個人的一生。茶樹多生于靈山峻嶺，得雨露日月光華滋養(yǎng)。一枚枚茶葉采摘下來，需經(jīng)過殺青、揉捻、烘焙、緊壓、悶堆等諸多工藝處理后，方能成為可供人們沖泡品茗。從來佳茗似佳人，茶的生命無異于經(jīng)歷一場鳳凰涅槃，在淡淡清香中重獲新生。而每一次的品味，也是從最初的平淡苦澀到甘醇熱烈，最后又趨于平淡。像極了我們的一生，從生到死，簡單到繁復，在浮浮沉沉中完成生命的歷程。

一杯茶，一卷書，抑或一段舒緩的音樂，身心在茶香樂聲中平息下來，安靜下來。有人說喝茶，喝的是一份心情，一份淡雅，一份境界，一份浪漫。在喧囂的塵世里，獨守一隅，靜心品茶，從一杯茶的濃與淡、苦與甜、熱與涼里品出人生百味。名與利、得與失、悲與歡，在氤氳繚繞的茶香霧氣里，被放松，被凈化，濾去了浮躁，沉淀了思慮。

我將茶葉一分為二，一部分留下來，一部分送給另一位好友?？鞓沸枰獋鬟f，幸福需要分享。友人接過茶葉，喝過后贊口不絕，嚷著也要去鹿苑山。我們便約定清明節(jié)后，一起去遠安，共同去感受這片蘊釀千年茶香的土地里，獨特的風土人情。

平生之樂，除了讀書寫文，就是飲茶。龍井，鐵觀音，金峻眉，普洱，各有品味，卻獨愛上了遠安黃茶。閑瑕時光，泡上一壺茶，聽著音樂，讀一本書。時光在茶香、書香和音樂聲中變得更加遼遠，澄靜。

清明節(jié)前回鄉(xiāng)祭祖，意外遇見退居下來的祥叔。祥叔曾是某大醫(yī)院的中醫(yī)專家，一生淡泊名利，唯對茶情有獨鐘。聽母親講，他每天手持一紫砂茶壺，漫步在鄉(xiāng)間阡陌，怡然自樂。我立即將鹿苑茶葉分出一小盒，送他品茗。祥叔慢慢拆開包裝，將茶葉放在鼻下嗅了嗅，又拈了一小撮放在嘴巴里嚼了嚼，含笑點頭。

祥叔邀我進屋，立即吩咐老伴燒水，砌茶。他說，萬物皆有道，茶亦有茶道。別看這小小茶葉，其間玄機學問深著很。他拉我入書房，翻開一本《神農本草經(jīng)》。翻開，他指著其中一段話：“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祥叔怕我不懂，接著向我講解神農得茶的故事。中華文明，果然博大精深，連飲茶這般生活小事，暗藏無限學問。

說話間，祥嬸將開水送來。祥叔一邊沖茗，一邊笑道，茶圣陸羽也很講茶道，在他所著《茶經(jīng)》中有這樣一段話：“上者生爛石，中者生櫟壤，下者生黃土?！毕槭鍖炔韬苤v究，從茶葉質地到沏茶溫度、水質，到浸泡時間都十分仔細認真，絲毫不敢馬虎。他笑言：“每一步，都攸關茶的香味。溫水沏茶，茶葉只是僵硬地浮在水上，聞不到它散逸的清香。茶對用具，水質，火候都很講究。水以山泉為最好，井水次之，杯以紫砂為佳，而水的溫度，當以沸水為最好?！毕槭宓挠盟?，都是取自村東的山泉水。精致的青花瓷杯，在一次又一次的沖沏下，茶葉不停翻滾沉浮，不斷舒展，終于如云霞般綻放，溢出那或如春雨般清潤，或如夏日般的奔放，或如秋風般醇厚，或如冬雪般沁人的陣陣幽香！

沒想到平日里不拘言笑的祥叔，對茶竟有如此偏愛深研，不由地對他悚然起敬。這個清瘦的老頭，完全沉浸在茶葉的香氣里不可自拔。只見他輕呷一口，微閉雙眼，下巴微微晃動，似在回味，又似在沉醉。驀然，他睜開眼睛，嘴角邊泛起笑容，大叫：“好茶，好茶?！比缓笏沉宋乙谎?，笑道：“年青人也要多飲茶對身體有好處。這黃茶，不僅可以幫助胃腸消化，促進食欲，更有利尿，消除水腫，強壯心臟之功能?！?/p>

我暗自好笑，祥叔不虧是醫(yī)生，三句話不離本行。從祥叔家出來，花壇里的茶花已經(jīng)開了，大朵大朵的嫣紅，深紫，粉白，在這個乍暖還寒的季節(jié)里，顯得生機勃然?！跋闳缓先椋遄鬟B珠沸。時有蟹目濺，乍見魚鱗起。聲疑松帶雨，餑恐煙生翠。儻把瀝中山，必無千日醉?！蹦X海里，忽然想起晚唐詩人皮日休的“煮茶”詩，我想如果不是真正喜歡，怎么會有如此感悟，如此生動形象地描繪出煮茶的過程和功效？

“品翁宛于水中立，十香煙裊青蓮馨。”任何一片茶葉，只有經(jīng)過沸水的浸泡，才能夠發(fā)出撲鼻的清香。這正如我們豐富的人生，不經(jīng)歷風雨磨礪的生活，就像是溫水沖沏的茶葉，只是淺顯地懸浮在生活表面，永遠無法領略到生活的真味。只有那些飽經(jīng)滄桑，在苦樂年華中翻滾沉浮，卻始終努力綻放自我的人，就像是被沸水沏了一次又一次的釅茶，終將散發(fā)出生命的脈脈清香。

都道浮生若茶，其實是茶如人生！望著眼前的老人和茶，在時光中安之若素，不由得從心底涌出這樣的句子：“濃淡深淺總相宜，人生有味是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