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二則

陳雅萍

趙老摳

趙老摳手里攥著二十元錢，精瘦高大的身軀微微有些駝，一雙混濁的眼睛布滿血絲。由于長期營養(yǎng)不良，臉上溝壑縱橫，腮幫子瘦得只剩一層皮，無力地垂下來。他在農(nóng)貿(mào)市場已經(jīng)轉(zhuǎn)了好幾圈了，仍然是兩手空空?？粗宅槤M目的菜品，他哪樣都想買，哪樣又都不舍得買。

來菜市場之前，老伴特地交代，明天就是元旦了，一年到頭的，只有孩子們來家才能見著肉吃，咱也不能太苦了，去割斤肉，買點菜，咱也舒舒坦坦過個年。

老摳本是不情愿的，一瞅見老伴花白的頭發(fā)和滿臉的皺紋，心下不忍，于是去抽屜里拿了二十塊錢，想了想，又放回去十塊。抽屜里放著整齊的一沓鈔票，老摳摩挲著這沓鈔票，心里盤算著兒子還房貸的日子，這個月怕是湊不齊了。他嘆口氣，兒子又要不高興了。

老摳退休后在一個小區(qū)看大門，老伴在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收入有限，退休金是萬萬不能動的。幾年前給兒子在市里按揭了一套樓房，一百五十平的，兒子說，等你們老了，接來同住，面積小了住不開的。老摳咬著牙，把多年從牙縫里省出來的錢都交給了兒子。從此，老摳兩口子就踏上了還款之路，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瓣花，辦啥事都摳摳索索的，熟知他的人背后都叫他趙老摳，笑話他越老越摳門。

老摳看著滿眼的花花綠綠，盤算著吃啥比較省一些。老婆子愛吃芹菜肉餃子，一年就過年吃幾次，湯都喝得干干凈凈的，就買這個吧。

打定主意，老摳選好芹菜拿給賣菜老板，多錢一斤？

四塊！菜老板忙著給其他顧客稱菜，頭都沒抬。

四塊！老摳驚地差點把菜掉到地上，仿佛手里拿的不是菜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這菜怎么這么貴啊！

老板抬頭鄙夷地看他一眼，您老平時不買菜嗎？這樣的價格還叫貴？您沒看看這邊這些都是十塊八塊的一斤，芹菜算是最便宜的啦！

老摳臉一紅，吶吶無言。他趕緊放下手中的菜，低著頭走開了。這幾年，老伴在院子里開了個小菜園，種上白菜大蘿卜，蔥姜蒜，平時吃的菜就有了，遇上青黃不接時，就吃咸菜疙瘩，用老伴的話說，吃咸菜，連鹽都省了。

老趙，難得你也來買菜啊！一個中氣很足的聲音傳來。

老摳聽著耳熟，抬頭見是鄰居老錢，提著滿滿兩大包東西，滿面紅光，正笑瞇瞇地看著他。

老摳臉一熱，他不知道老錢是否看到了他的窘迫，支支吾吾地說，我沒事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

老錢呵呵一笑，老趙啊，我可聽說你兒子發(fā)大財了，你干嘛還這么節(jié)省?。?/p>

發(fā)大財？我怎么不知道？每個月的房貸晚一天給他都得打電話要。不可能的，你可別笑話我了。

我是聽我兒子說的，那次你兒子同朋友吃飯，一頓飯花了上萬塊呢！

你咋買這么多菜？老摳無奈，轉(zhuǎn)移話題。

不多，今兒孩子們都趁著放假，要回來給我過六十六歲大壽，哎，我說老趙，我和你同年吧？你兒女啥時給你過壽??？不等老摳回答，老錢看看表，我得走了，時間不早了。

老摳目送老錢離去，拿出手機，想著給兒子打個電話，想想又算了。他啥也沒買，一路之上都在想老錢的話?；丶液屠习榇蛄苏泻簦蠐妇妥洗蟀蛙囍北純鹤蛹胰?。算起來還是買房時來了一次，他心疼來回的路費錢。

到兒子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小區(qū)內(nèi)彌漫著飯菜的香味，老摳的肚子咕咕響了幾聲，他才想起，就早晨在家喝了一碗糊糊，一天水米未進(jìn)了。

老摳敲了半天門，也沒有人來開。老摳給兒子打電話，很長時間才接通，里面?zhèn)鱽韮鹤硬荒蜔┑穆曇?，爸，你有啥事?。课艺δ兀?/p>

我到你家門口了，家里沒人！老摳忍住火氣說。

啥？！你怎么來了？我媽呢？兒子又問。

想我孫子了，來看看你們。你媽暈車，沒來。老摳聽到手機里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和嘻嘻哈哈的笑聲。

那好吧，我馬上回去，你在門口等會啊。兒子匆忙掛了電話。

半小時后，兒子帶著老婆孩子回來了。兒媳看到老摳，面無表情地喊了聲“爸”，就再也沒有下一句了。倒是孫子，開心地叫著“爺爺”撲到老摳懷里，給了老摳些許安慰。

屋子里裝修很是豪華，這讓沒見過世面的老摳像進(jìn)了大觀園一樣。客廳內(nèi)超大的茶幾上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水果和零食，很多都是外文，是老摳所沒見過的。一個巨大的水族箱把客廳和餐廳隔離開來，十幾尾漂亮的魚在里面游來游去。

這魚好看！得花不少錢吧？老摳隨口問道。

不多！幾塊錢一條！兒子忙過來拉老摳，爸，你快坐下歇歇，做了一天車了，累壞了吧？

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shù)的發(fā)展給人們的信息交流和傳播帶來了巨大變化?；ヂ?lián)網(wǎng)技術(shù)的不斷成熟，尤其是自媒體的迅速發(fā)展，為輔導(dǎo)員開展思想政治教育提供了便利，但也給輔導(dǎo)員的話語權(quán)帶來了諸多挑戰(zhàn)。

爸爸，你騙人！這魚一千多一條，我聽見你和媽媽說了。孫子雙手插腰，理直氣壯地反駁爸爸。你說過，騙人不是好孩子！

一邊去！小孩子懂什么？兒子沉下臉呵斥孩子。

爺爺，我沒撒謊！孫子哭了，靠著老摳，頭埋進(jìn)老摳的懷里。

老摳拍拍孫子的后背，你爸和你鬧著玩呢！別哭了??！

兒媳婦這時在餐廳叫，爸，來吃飯吧！

老摳拉著孫子的手，來到餐廳，一碗面條擺在桌子上，上面臥著一個雞蛋。老摳心里一陣溫暖，他看向兒媳，你們不一起吃嗎？

我們吃過了，家里也沒啥好東西，您將就著吃點吧。兒媳拉過孩子的手，想領(lǐng)著他出去。

老摳呵呵一笑，來，吃一口。

嗯，好吃！比我們剛才吃的飯好吃多了。孫子歪著腦袋說。

你剛才吃啥飯？不好吃干嘛還吃？老摳哈哈笑。

就是說嘛，叫啥日本料理，魚都是生的，我不喜歡！孫子皺著眉頭，好像那是很痛苦的經(jīng)歷。

老摳不知道啥是日本料理，但他知道，那肯定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東西。

老摳一夜無眠，他翻來覆去地想今天發(fā)生的事情。想著想著，忍不住淚流滿面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摳把兒媳婦扔在垃圾桶里一把稍微有點黃葉的芹菜和幾包過期的零食收拾起來，他要帶回家，給老伴嘗嘗他們從未見過的零食。老摳想好了，回家以后，他決定不再那么摳了，一定先割二斤肉，用這把芹菜，包一頓肉餃子。

擺 渡

臨出門前，女人又照了照鏡子，鏡子里的那個女人妝容精致，衣著大方得體，但平靜的面容下難掩內(nèi)心深處的慌亂和激動。像是告別一般，女人俏皮地向鏡子里的自己擺擺手，轉(zhuǎn)身走出家門。

西邊的天邊堆積著看不到頭的烏云。盡管如此，天氣仍然很熱。這鬼天氣，怕是會下雨。

女人的目的地是幾十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她駕著車一路向西而去。午后的陽光肆虐著大地，車內(nèi)如蒸籠一般，盡管開著空調(diào)，也還是有汗珠滾落。堅持一會，前面就是綠樹濃蔭的林蔭大道。女人給自己說。她的心是快樂和忐忑的，一種從未有過的激情充盈著她的內(nèi)心。

那是個多好的人兒呀！她從心里贊嘆。體貼關(guān)心，相貌英俊，成熟睿智的眸子像是能看透人的內(nèi)心。他的話簡直是有催眠作用，每次和他通話，女人都會深深地沉醉在男人所營造的氛圍里無法自拔，久久地回味咀嚼他的每一句話。她就像喝多了陳年老酒，沉醉在夢中不愿醒來。

就在昨天，他正式發(fā)出邀請，要見面一解相思，順便給她過生日，一個浪漫的生日！女人想到這，一時竟有些意亂情迷。

驀地一聲驚雷炸響，驚斷了女人的思緒。路上車輛稀少，偶爾有一輛也是一閃而過。前方烏云密布，藏匿了很久的風(fēng)也被釋放出來，任性地撕扯著大地上的一切。剛才遠(yuǎn)望中的林蔭大道就在眼前，此刻在暗下來的天色里就如一片黑森林，不時有枯枝敗葉被風(fēng)吹落，完全沒有了剛才烈日炎炎的景況。緊接著，瓢潑般的大雨澆灌下來，雨刷拼命地工作，視線仍然模糊一片。

炸雷，暴雨，不時斷落的樹枝，已經(jīng)足夠女人所能承受的了。更要命的是下起了冰雹。雞蛋大小的冰雹砸在車子上，畢畢剝剝地響。女人心疼她的車子，那些砸在車上的冰雹，就像砸在她的心上。

狂風(fēng)暴雨夾雜著冰雹統(tǒng)治著這個世界，林蔭大道上落滿被風(fēng)吹斷的大小不一的樹枝，車輛已無法前進(jìn)。女人想找個安全的地方停下來，可是停在哪里安全？女人和她的車就像在大海上航行的小船，在風(fēng)雨里顛簸飄搖，何時才能擺渡出這個令人生畏的世界？就在她猶豫不決之時，一截巨大的樹枝從樹上被風(fēng)折斷，直直朝女人的車砸來。女人哪經(jīng)過這些呀，手忙腳亂之際慌忙閃避。

雨勢稍弱，看看車上的儀表盤，從下雨到現(xiàn)在，不過短短十幾分鐘，平常這十幾分鐘早就通過了這段林蔭大道，可是這次，竟然只走了一小半。女人木然地望著車外的風(fēng)雨，淚水不自禁地滑落。

難道上天也在譴責(zé)我嗎？天，請你饒恕我，我只不過是厭倦了婚姻的平淡，是這份感情讓我重新活過來，讓我覺得，我還是個有魅力的女人！女人淚流滿面，喃喃自語。

手機鈴聲響起，是老公的，可是外面雷聲不斷，怎么敢接？女人選擇掛斷。

以前老公總愛帶著女人去旅游，雖然沒有多少錢，女人卻是幸福和快樂的！只是不知道從何時起，兩人交流日漸稀少，偶爾說幾句話，還老愛抬杠。老媽年齡大了，女人想把她接到身邊來照顧，可是房子太小，兩人又如此生分，老媽來只會替她難過，所以她從不敢開口提這事。她以為這輩子都這樣了，淹沒在婚姻的泥沼里無法自拔。直到在網(wǎng)上認(rèn)識了宏……想起宏，女人的眼睛有了亮色，可是轉(zhuǎn)瞬，眸光又暗：我變成了壞女人。

女人想起了電視中出軌的那些橋段。曾經(jīng)她是那么痛恨那些出軌的男女，有次提起這個話題時，她恨恨地對老公說，如果你對不起我，我一剪刀給你剪下來，我說到做到！老公訕訕地笑，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這句話言猶在耳??！如果老公知道我出軌，他會怎樣？

前面有輛面包車被風(fēng)吹得飄向路邊。司機可能也怕，找地方趕緊停下車，陰森森的林蔭大道總算有了一個活生生的存在。女人膽色稍微壯了壯。冰雹不知道何時已經(jīng)停了，只有風(fēng)雨還在肆虐。

女人仰頭靠向座椅，眼神空洞而迷茫。在這之前，她考慮過無數(shù)次后果，一度她認(rèn)為她可以承受被發(fā)現(xiàn)的結(jié)局，無非就是離婚?？墒钦嬲媾R這些又會是怎樣一種局面？女人不敢想。

她老公是個很摳門的男人。結(jié)婚這么多年，連套像樣的首飾都沒給女人買過?？粗|蜜穿金戴銀，女人心里極不平衡。漸漸的，她變得沉默寡言，封閉了自己。只有對孩子，她還是上心的。是的，她有個可愛的女兒。

前不久，她在網(wǎng)上結(jié)識了網(wǎng)友宏，并且慢慢成為無話不說的好朋友。他們彼此欣賞，彼此傾慕，以至于想見面一解相思。女人無數(shù)次的掙扎過，女人出軌被發(fā)現(xiàn)的代價有多大她不是不清楚，可是為什么卻要像飛蛾一樣，義無反顧地?fù)湎蚧鹬?？是為了貪戀那一時的溫暖嗎？是為了那一瞬間的心動嗎？還是為了滿足自己獵艷的私欲？

我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女人喃喃自語，淚水漫過眼眶，靜靜滑落。女人小心地拭去眼淚，車窗外，風(fēng)停雨息。夏天的雨就這樣，來的快去的快。來時以雷霆萬鈞之勢，去時，又是悄無聲息，就那么忽然就停了。

女人重新發(fā)動車子，西邊的天空變得明亮了許多，她義無反顧地向西飛馳而去。

行至前方大橋路段，竟然出現(xiàn)了擁堵。聽說是發(fā)生了交通事故。許多車主紛紛下車前去觀看事故現(xiàn)場。

女人也熄火下車透氣，雨后的空氣很清新。前面不遠(yuǎn)處，就是發(fā)生車禍的地方，透過人群，她可以看到被救出的血肉模糊的司機以及散落一地的車的碎片。她不敢再看，趕緊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正因為看到現(xiàn)場的慘烈，害怕地把頭埋在身邊男人的懷里。男人伸手?jǐn)堉莻€女人，輕聲安慰，這下你可知道了，為什么你每次開車出去，我都會提心吊膽的，手機一響就害怕，都不敢接電話，就怕你萬一有點閃失……那個女人伸手捂住男人的嘴，我都知道，以后我會注意的。男人心疼地?fù)Ьo了他的妻子。

女人的眼睛濕了，這話似曾相識。她剛學(xué)會開車那會，她丈夫不厭其煩地陪她練車。稍有不規(guī)范，便會召來他劈頭蓋臉的一頓批評，開始的時候她還能訕訕地笑，到后來，就不免心生氣惱：好好說話會死人啊！她是極要強的，她努力練車，決心把車技練好，不再受他責(zé)備。開車幾年來，從出過事故，她從心里感激丈夫，如果沒有他的嚴(yán)要求，就沒有她的平安駕駛。唯一一次，她為了躲避失去控制的一輛轎車，半邊車身滑進(jìn)了路邊的水溝里，水溝內(nèi)淤泥太深，開不出來?？粗愤厑砣ゴ掖业倪^往車輛，她只好打電話給丈夫，接到電話，他說，不要緊，只要人沒事就好。我馬上趕去。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他趕了過來，憑著高超的車技，把車開出了路溝。那時，女人何嘗不是用感激，崇拜的眼光瞅著自己的男人？

手機響起，接聽，原來是宏。女人有一肚子的話想和他說，說一說這一路的驚險恐怖，說一說她內(nèi)心的掙扎和無助。然而沒等她說話，他清冷而富有魅力的聲音就打斷了她，親愛的，你怎么還沒來到？我都等你半個多小時了，快點啊，我還有個會必須參加。

女人怔怔地盯著手機，那邊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屏幕上有一條未讀信息，她點開，是老公的：老婆，生日快樂！一直想對你說對不起，可是我說不出來。不給你買首飾是因為我親眼看到一個女孩正走著路被飛車黨拽去了項鏈，女孩被拉拖受傷，極其危險。另外，我終于攢夠了買套大房子的錢，可以把你媽接到咱家里住了。

看完，女人淚崩。

前面事故現(xiàn)場已經(jīng)處理完畢，車輛開始緩慢通行。天上已云消雨散，太陽又露出它那耀眼奪目的臉龐，一道瑰麗的彩虹斜掛在天際，美得讓人不舍離去。

女人啟動車子，前行，最后看一眼那道美麗的彩虹，擦掉眼中滑落的淚水，然后掉頭，一路向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