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貴
潘云貴,1990年生于福建長樂。
細雪霏霏,大地是一只巨鳥,站立的樹木是堅硬的羽毛。一塵不染的寂靜透過每寸空氣都有形狀,大小不一,像島嶼,像梅花。
牛羊在雪地的遠方,彼此貼臉、簇擁,溫暖的春天在冬天誕生。閃耀的鐵蹲伏在屋子的邊沿,碗口的熱氣努力舒展著自己。人們不再輕易挪動日子,只搬運自己,向爐火旺盛的房間靠近。
該怎樣形容這樣的安寧?莊嚴,肅穆,純真,高尚,又接近空白,仿佛神的呼吸,細微,無處不在。
一定有人在諦聽。
松鼠的耳朵。種子的耳朵。嬰兒的耳朵。在時間的縫隙中,它們張開,生長成更為繁茂的聽覺。生命律動的聲響,匍匐著爬過每一扇堅硬的門扉。
童年時逃跑的雪人,回來時已經(jīng)瘦了一圈,躺在窗外已經(jīng)走不動的老時鐘上。時間在這冬天不值一提,很慢,很輕,經(jīng)不起我書柜里一只過冬老鼠的咳嗽。
所有的鳥都早早撤離冬日的村莊,飛往遠方,向溫暖駐扎。
每一棵梨樹的衣缽此時都被冷風抽光,它們像窮人站在寒冬里,除了自己,一無所有。我的父親站在十二月的低溫里,與它們同類。面對村口工地上一張房地產(chǎn)的巨幅廣告,他雙手握緊皺巴巴的紋路,像地窖里的卷心菜抱緊自己。
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能夠主宰大地,一畝三分地是他秀麗的江山,玉米、大豆和高粱是樸實的臣民。他跟過路的風雨結(jié)為兄弟,將自己的名字耕植進每一片泥土中,不急著看它們有所結(jié)果,只守著它們慢慢生長,慢慢結(jié)出真實與未來。
但卡車、物價、挖土機、欲望是拒絕這種慢的。鋼筋水泥成為新的莊稼,在田野上生長。父親被收走了疆土,一個人潛入孤立的池底,靠往事柔軟的根須,想象魚的生活。
貧窮永遠是一道被忽略的風景。
岸邊僅剩不多的梨樹模仿村莊里的老人,用佝僂疲倦的軀干做成琴,風拉響了他們。卻無人傾聽,偶爾返鄉(xiāng)的年輕人反復清洗褲腳上的泥點。
父親鉆出水面,看見我走遠了,一起走遠的還有他的梨樹、他的田壟、他的村莊,以及他的時間。
我允許北風將村莊吹成一張白色的信箋,壓在我的枕邊,也允許春風吹綠這里的草木,吹紅河畔的桃李,作為母親少女時的形象,出現(xiàn)在鏡中。
時間從暗處的縫隙里鉆出,幻化為村莊的一切:有我童年時落在灌木叢中的皮球,有祖父鐵罐里的白牡丹茶葉,有一株小麥繁衍出的千家萬戶,有外部風化但內(nèi)心堅定的巖石,像我父親的汗、皮膚、骨頭里被喜樂浸泡的鈣質(zhì)。我一一細數(shù),它又從我的口中溜出,由一棵樹跳上另一棵,并從樹葉中探出頭與我對視。
每一個黃昏,光在鐵器上換著位置,時間的在場感清晰無比。老人們靠在一起,像一間一間被搬空的老房子挨在一起,等候一只貓的出生。萬物源源永生,也不斷老去。一只蒼老的手很快被一只年輕的手覆蓋。
生與死,像村莊隱秘修建的兩座機場,供菜園里的瓜果往返,草坡上的牛羊往返,也往返于我們的一生。
夜晚拎著輕薄的人間,抖出眾生的睡夢,攤在大地上,是成片的數(shù)字、外文和簡單的母語,它們組合并占領(lǐng)夢境內(nèi)外的領(lǐng)地,一串連接一串,像稻草人機械的手臂伸展。
我隨口念道,風就起來一陣,從四面八方虛構(gòu)出手,靠近我,包圍我。飛沙走石,狗吠雞鳴,我一路顛簸,一路踉蹌,成為災難的杯子搖搖晃晃。一只大鳥此時懸浮于風眼,翅膀在高空模擬另一片陸地的模樣,無法撼動。
我聽見它的啼聲,來自數(shù)千年前莊子的敘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我知道,它是鵬。
巨大的影子覆蓋地表,頃刻化為水流,我看見千萬里山川漂浮在海上,潮汐澎湃。
青峰在黑暗中碎裂,露出銅色的本身,樹木抽離地表,鬼魅般飄向空中,好像復活的祖先。它們組成金文、銘文、篆書或者隸書,要告訴我什么?而我早已辨認不出。這一枚枚顫動的字,筆畫開始動搖,橫、豎、撇、捺、折一一散落。
鵬的翅膀上有一絲哀泣的血痕,發(fā)出微微的光。我的夢境被一場紛紛揚揚的雪淹沒,扶搖而上的,是一個寬闊的清晨。
月在山巔,收割完最后一把夜的草,躺入山后。一棵棕櫚樹被壓到,抖抖滿樹的葉子,一艘艘船降落到湖面,跟隨清風遠揚,往世界各地去。
清晨睜開睡眼。接近虛無的世界,有了生的喘息。種子的芽在顫動,昆蟲的翅膀在振動,鳥群飛起,從高空撒下清脆的音階。
仍有人在沉睡,冷鉆進干枯的夢,鉆進骨頭,又一一爬出。在樹木的年輪里,在低處的洞穴中,在冰冷的墓碑上,他們伴隨衰老、意外、疾病而深眠。
森林之外的工廠飄浮著灰色的煙塵,現(xiàn)代文明正隱藏著得與失反復確認過的事實。而兀自落下的雨,酸楚地站在舌尖,展示真相的味道。道路與建筑間飄滿自然的挽留和嘆息。
我想念更早之前的村莊,親人在山間的云里種下春天,讓歲月如枝條垂下,翻開每一片葉子,都藏著一顆心。
欲望在那時,還是我那個剛用眼睛張望世界的弟弟。
龍眼樹折斷在風中,電線桿倒在路上。金黃的柑橘從枝丫墜下,甜的苦難降臨到人們頭上。村莊像一張薄薄的漁網(wǎng),被撕開,裂口越來越大。
我想起子美搭建的草堂,在大風天,茅草飄飛,瓦片碰撞,滿地碎片是光陰的亡靈。“嗚呼!”來自一千兩百多年前的哀嘆,在天穹回蕩。
院子里的樹木使勁搖晃著枝葉,是不斷掙扎的囚徒,泥土給它們滋養(yǎng),也限制它們的步伐。父親穿過風雨,頭戴橙色安全帽,披黑色的雨衣,爬到屋頂上。他敲敲打打,填補漏雨的地方。
鐺鐺鐺,時間發(fā)出一陣美妙的樂聲。父親專注加固屋頂,堅忍的身軀像枚螺釘釘在艱難的日子里,拔也拔不出來。遠處市鎮(zhèn)的高樓都在向低處圍觀。父親用尚年輕的手掌焐熱人生的荒涼。
那時我還不識悲喜,不知未來,眼睛不眨,盼著父親下來。他在雨中抱起我,我們的笑聲在空氣里回旋,一遍一遍,像鴿子的翅膀。被風吹拂,永不消散。
幼芽上凝聚閃閃的水光,映照出另一座村莊。有人站在實像中,有人活在虛像里。背負的卻是同樣的命運,來自鐮刀、馬鈴薯和螞蟻舉起的谷粒。
我的父親在三月的春天里流浪,皮膚涂著銀的色澤,像一個沿路兜售自我的鐵器。我悄悄與他對視,他扣留傷疤、眼淚和貧窮,只往我的瞳孔送來十萬畝良田、十萬棵桃樹、十萬朵流云,與一小撮被他扛到肩膀的人間。
未經(jīng)修繕的祖屋外有常年生著膿瘡的河,船從一座古橋劃向另一座,像走直線的昆蟲在玻璃上滑動。響聲溫柔,如風搓揉江南的絲綢。父親站在河邊,是這綢布上不易被拍下的塵土,緊緊粘在日子的縫隙里,成為一座堅固的寺廟。
我每天來到這里,鍛煉一種聽覺:他從骨頭里敲出的鐘聲,灑在燭臺、風箱和土壤里,像一枚一枚的紐扣,縫在生活的衣裳。
裸身的我,從此有了較為體面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