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艾

◇葉 子

胡三死了。胡三死得很草率。胡三死得不符合瑞河人的想象。

胡三煮熟偷來的雞蛋，連吞四顆，噎死了。

胡三光棍一條，沒有人去收尸。誰會去給一個偷雞摸狗的胡三收尸呢？

瑞河甩著步子走出五里，橢出一灣，灣里臥一寺廟，剛好位于北斗星座下，取名七星寺。寺里和尚不多，一人，常年隨寺廟臥在灣里。村里人叫他光頭和尚，寺里香火凋零，傳和尚能通陰陽，時有村里人求事，靠此度日。

光頭和尚聽聞胡三無人收尸，遂出山坳，買得薄棺一口，念經(jīng)超度，就地掩埋。曰：我佛慈悲，豬狗既可超度，尚人乎？村里人不齒，算命還愿到很遠(yuǎn)的河嘴鄉(xiāng)，再不上七星寺，寺廟真成了空空的存在。

這陣子胡三正犯糊涂。胡三的魂魄停在村口的槐樹上，望著自己的尸體愣神。聽得和尚言語，沉思良久，轉(zhuǎn)身而去。

三年過去，胡三的魂魄歷經(jīng)獄煉，得以準(zhǔn)允尋找替身，投胎轉(zhuǎn)世。

這讓還是游魂的胡三大傷腦筋，一時不知如何尋找替身，猛想到七星寺的光頭和尚，遂連夜去往寺里。

光頭和尚見燭焰一陣亂竄，緊緊打禪入定。見是胡三游魂，問：施主，如此急來，貧僧能幫什么？

胡三施禮，告知原委。

和尚掐指一算，笑道，這事原本難不了施主的。和尚頓了一下，說，緣起緣滅啊，明日你到七星崗松樹下轉(zhuǎn)世吧。

第二天夜里，和尚入定時又見胡三，遂問：施主為何還在游蕩？

胡三說，我一大早到七星崗，見一男子獨(dú)自垂淚。我認(rèn)得他是瑞河場的李老漢的大兒子，我在生之時，偷過李老漢家的豬仔，被李家大兒子用皮帶抽過。李老漢引以為傲的就是這個大兒子，他是城里一企業(yè)的老總。今天為何獨(dú)自垂淚？正想著突聽男子長嘆一聲“對不起啊，爹”，往松樹丫上丟繩子，綰個圈兒套住自己的脖子。我心下一驚，難不成李家大兒子就是我的替身？這時崗上過來一人，是李老漢，弓背駝腰，見吊在樹丫上掙扎的兒子，老淚縱橫，身子抖得如篩糠，聲音枯澀，說，兒啊，咱去投案自首。

你就離開了？和尚問。

胡三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壓斷了樹丫。

和尚如釋重負(fù)，長出一口氣。

胡三的魂魄終日游蕩在寺廟之中，學(xué)和尚念經(jīng)，聽鐘磬之聲，聞香火之氣，一時不急轉(zhuǎn)世之念。

一日，和尚告訴胡三，午時瑞河邊有替身。

胡三趕到瑞河邊時，女人已淹在了水中，水漫到了女人肩頭。胡三認(rèn)得這是瑞河場熊家的媳婦，丈夫背著木匠家什行走在四鄰八鄉(xiāng)間。胡三撥女人門閂時被女人的洗腳水潑過。女人曾當(dāng)著村里人的面，把胡三放到她門前的木梳子丟進(jìn)了糞坑。

女人被突如其來的大水嚇得臉青面黑。木盆和衣服被沖得老遠(yuǎn)，女人雙手舉著一個半歲大的嬰兒，叫聲凄厲：救孩子……救孩子。水還在上漲，眼看就要沒過女人脖頸，胡三的魂魄一個猛子扎進(jìn)水中，女人感到有一股力量把她向上推，直至推到岸邊。女人驚魂未定，雙膝跪地，抱著嬰兒對著河水磕了幾個響頭。

和尚連說罪過罪過，施主已錯過兩次轉(zhuǎn)世的機(jī)緣了。

次年，瑞河場瘟疫橫行，求藥的村里人擠滿了寺廟，和尚將平時采制的草藥煎熬了幾大鍋。無奈人多藥少，不幾天，連藥渣都被村里人嚼著吃了。

和尚一早上七星崗采藥，兀見一株苦艾，懸長于石壁罅隙，郁郁蔥蔥，果實飽滿。和尚大喜，苦艾是治療瘟疫的最佳藥材。

苦艾見到和尚，葉片搖得呼啦直響。

和尚舔了手指頭，伸到空中，無風(fēng)。和尚暗忖：連日來草藥根都刨干凈了，何來苦艾？望著苦艾愣怔半晌，和尚合掌念一聲“阿彌陀佛”，一滴清淚潸然而下。

和尚盤腿坐下，入定。

村里人找來時，和尚已經(jīng)圓寂。人們看見，石壁的罅隙中，兩株苦艾搖曳著，果實炸裂開來，黑黝黝的籽粒撒滿了七星崗。

石壁下，遍地是青青的苦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