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民族大學(xué)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湖北 恩施 445000)
沈亞之(781—832),字下賢,吳興(今浙江湖州)人。中唐時期,吳興沈氏為江南大族,而且與皇室及朝廷勛貴大臣通婚,是政壇上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沈亞之文才出眾,是唐傳奇創(chuàng)作名家之一,其代表作品有《湘中怨解》《異夢錄》《秦夢記》等。沈亞之也是中唐重要詩人,其詩在當時文壇產(chǎn)生過比較大的影響,“沈下賢體”名噪一時。同時期的杜牧與李商隱均對沈詩非常欣賞并有擬作。如李商隱《擬沈下賢》詩云:“千二百輕鸞,春衫瘦著寬。倚風(fēng)行稍急,含雪語應(yīng)寒。帶火遺金斗,兼珠碎玉盤。河陽看花過,曾不問潘安?!边@首詩主旨歷來眾說紛紜,一般認為是仿“沈下賢體”的形式寫男女之間的恍惚迷離之情。
可惜的是,沈亞之詩作絕大多數(shù)已經(jīng)失傳,現(xiàn)通行的《沈下賢集》僅載詩十八首,其中還有兩首系誤收,一首存疑,能確定的只有十五首。這些詩作相對于集中收錄的各類書序、紀傳與傳奇小說,成就要遜色很多,故此,學(xué)界對沈亞之的詩歌基本上略而不談。但是,就現(xiàn)存的作品來看,沈亞之的詩歌能博采眾家之長,風(fēng)格呈現(xiàn)多樣化的特點。概括地講,其學(xué)習(xí)杜甫詩歌敘事之法,融情感于敘述之中,“善感物態(tài)”;受韓愈、李賀等人影響,有尚奇怪異的一面;同時,作為元白詩派的重要成員,其詩歌的淺切閑適之風(fēng)也比較明顯。
所謂“善感物態(tài)”,源自沈亞之《為人撰乞巧文》:“邯鄲人妓婦李容子,七夕??椗鞔┽槕?,取笤篁芙蓉雜致席上,以望巧所降。其夫以為沈下賢工文,又能創(chuàng)窈窕之思,善感物態(tài),因請撰為情語,以導(dǎo)所欲?!备鶕?jù)上下文語境,“善感物態(tài)”應(yīng)與“窈窕之思”結(jié)合起來理解,大略是指沈亞之在創(chuàng)作中善于述事狀物,而且能曲盡其情態(tài)。沈亞之詩歌的“善感物態(tài)”突出表現(xiàn)在他的贈答、送別詩中。
沈亞之一生仕途坎坷,長年漂泊在外,艱苦備嘗。為了排遣心理孤寂,他經(jīng)常將旅途所見所聞記錄下來或寄贈或酬唱,相關(guān)作品占了現(xiàn)存詩歌的一半以上。這些作品或展示關(guān)于個人窮通的心理感受,或袒露自我的情感世界,或表達游子思鄉(xiāng)之情,共同的特點是融情感于敘事之中。比如《答殷堯藩〈贈罷涇原記室〉》:
勞君輟雅話,聽說事疆場。
提筆從征虜,飛書始伏羌。
河流辭馬嶺,節(jié)臥聽龍驤。
孤負平生劍,空憐射斗光。
元和十年(815)春,沈亞之進士及第,隨即赴涇原節(jié)度使李彙處任掌書記。孰料李氏該年七月病死,亞之不得不于當年秋季黯淡回京。殷堯藩為此作詩贈別(原詩已佚),亞之回贈之。這首詩看似輕描淡寫的敘述中卻滲入濃厚的感情?!皠诰z雅話,聽說事疆場”寫分別時殷氏以勉勵之言相贈,臨別傷懷,不免生發(fā)一番感慨;“提筆從征虜,飛書始伏羌”,帶有幾分投筆從戎的書生意氣;“河流辭馬嶺,節(jié)臥聽龍驤”用蘇武牧羊之典表達報國邊疆的抱負;“孤負平生劍,空憐射斗光”,透露的是郁郁不得志的無奈。類似的作品《送龐子肅》寫生活的困頓:
三年游宦也迷津,馬困長安九陌塵。
都作無成不歸去,古來妻嫂笑蘇秦。
三年游宦,一事無成,縱使有家也難回,因為不愿意面對親人冷落、訕笑的尷尬局面。四句平淡敘來,表面波瀾不驚,實際上字里行間仍流露出對人情勢利的哀傷。再看《五月六日發(fā)石頭城,步望前船,示舍弟兼寄侯郎》:
客子去淮陽,逶迤別夢長。
水關(guān)開夜鎖,霧棹起晨涼。
煙月期同賞,風(fēng)波忽異行。
隱山曾撼櫓,轉(zhuǎn)瀨指遙檣。
蒲葉吳刀綠,筠筒楚粽香。
因書報惠遠,為我憶檀郎。
此詩描繪一次清晨兄弟(亞之有弟名云翔)送別的情景。河面霧氣彌漫,身體覺得有些寒冷,心情也不免凄涼。本想同賞煙霞,誰料離別在即。一個“忽”字寫出了詩人的肝腸寸斷。船帆漸遠,詩人卻在岸邊靜靜佇立,眼中滿是不舍。漂泊異鄉(xiāng)的游子,在端午佳節(jié)次日,無法掩飾對故鄉(xiāng)與親友的牽掛與思念。遙想此時家鄉(xiāng)正是蒲葉如剪,綠棕飄香,那滋味讓人魂牽夢繞。在平實的鋪敘中,詩人的情感逐步深入,不可遏制。而詩人遭際其實是普天下士人的共同遭遇,因而也容易引起普遍的情感共鳴。
當然,沈亞之的詩歌并不是一味的傷感,《別龐子肅》的情調(diào)就相對明快:
自為應(yīng)仙才,丹砂煉幾回。
山秋夢桂樹,月曉憶瑤臺。
雨雪依巖避,煙云逐步開。
今朝龍仗去,早晚鶴書來。
前六句以道士修仙煉丹之功成,比喻龐嚴(字子肅)才能之卓越,后兩句則是臨別祝福,表達對朋友飛黃騰達的期待。顯然,這首詩仍存留著盛唐時期文人積極用世、渴求功名富貴的理想主義色彩。
由此可見,沈亞之詩歌的“善感物態(tài)”是一種浸透著情感的“事態(tài)敘寫”。有學(xué)者認為這種敘寫之法最先由杜詩開創(chuàng),它不以敘述完整故事情節(jié)和塑造生動的人物形象為旨歸,而是對一些事實片段集中展現(xiàn),或是對某一生活場景著力刻畫,或是對人物性格和形貌進行速寫。從上述作品來看,沈亞之的詩歌的確是有意無意間學(xué)習(xí)著杜詩的這種創(chuàng)作之法。
沈亞之與韓孟詩派眾人交情頗深?!渡蛳沦t集》卷九《送韓北渚赴江西序》言:“昔者余嘗得諸吏部昌黎公,凡游門下十有余年?!鄙騺喼峙c李賀友善。后者有《送沈亞之歌》稱揚沈氏:“吳興才人怨春風(fēng),桃花滿陌千里紅。紫絲竹斷驄馬小,家住錢塘東復(fù)東?!表n、李的詩風(fēng)公認總帶有些怪異新奇的色彩,沈亞之詩風(fēng)或多或少也受到他們的影響。如《汴州船行賦岸傍所見》:
古木曉蒼蒼,秋林拂岸香。
露珠蟲網(wǎng)細,金縷兔絲長。
秋浪時回沫,驚鱗乍觸航。
蓬煙拈綠線,棘實綴紅囊。
亂穗搖鼯尾,出根掛鳳腸。
聊持一濯足,誰道比滄浪。
這首詩對舟行所見自然景物進行實景式描繪,畫面感極強。施蟄存先生認為,此詩前四句神似李賀,“中間三聯(lián)六句便覺重復(fù)而無變化”。前四句渲染景物的幽奇冷艷,的確與李賀的詩作意境相仿,但中間三聯(lián)也并非俗套。詩人敏銳地選取了一些常人容易忽略或不太關(guān)注的事物作為描寫對象,如白沫翻騰的秋水,受到船櫓驚擾的魚兒,被煙霧繚繞時隱時現(xiàn)的綠蘿,紅彤彤掛在枝頭的酸棗,搖晃著如鼯鼠尾巴的谷穗,嶙峋形似鳳腸的老樹根,還有前四句提到的沾滿露水的蛛網(wǎng)、金黃耀眼的菟絲藤。這些幽深峭拔的事物,一般人興趣不大也不懂得欣賞,一旦寫入詩歌,就給人一種生新奇崛之感。沈亞之的這種寫作傾向,非常接近韓孟詩派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再如《宿白馬津寄寇立》:
客思聽蛩嗟,秋懷似亂砂。
劍頭懸日影,蠅鼻落燈花。
天外歸鴻斷,漳南別路賒。
聞君同旅舍,幾得夢還家。
羈旅愁思,紛亂如絲麻,剪不斷理還亂,這是詩家慣常的聯(lián)想,作者卻以岸邊河砂形容之,突出愁思之細密質(zhì)感,出人意表。而劍頭日影、蠅鼻燈花這樣展現(xiàn)時間流逝的畫面,構(gòu)圖非常奇特,很有李賀詩作《高軒過》所形容的“筆補造化”之妙。北宋晁以道《景迂生集》卷八有《讀沈下賢集絕句二呈圓機》詩云:“晚來李杜擅文章,無奈情何憶沈郎。未掩西施朝薤淚,可堪美玉暮魂香?!薄昂扇~拳拳恨未舒,伊人歸興問何如??湛聪壉菬艋ㄏ?不得平安一紙書?!笨梢娺@首詩在后世很有影響。類似的作品還有如《春詞酬元微之》:
黃鶯啼時春日高,紅芳發(fā)盡井邊桃。
美人手暖裁衣易,片片輕花落剪刀。
一般描寫自然天工,大抵是“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這首詩形容美人裁衣手法之嫻熟,不啻春風(fēng)之拂落桃花,輕盈自在,渾然無跡,比喻相當新奇。這種尚新求異寫法,在《題候仙亭》里也有,比如“嶺北嘯猿高枕聽,湖南山色卷簾看”,極力渲染候仙亭之高聳入云,將千里之外的猿嘯與山色搬到眼前,給讀者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間。再如《宿后自華陽行次昭應(yīng)寄王直方》詩云:“重歸能幾日,物意早如春。暖色先驪岫,寒聲別雁群。川光如戲劍,帆態(tài)似翔云。為報東園蝶,南枝日已曛?!痹娭小芭润P岫,寒聲別雁群”將驪山之春和景明寫得極富生命活力?!按ü馊鐟騽Γ珣B(tài)似翔云”寫沿途河流的波光粼粼與舟行迅疾,動態(tài)十足。還有《虎丘山真娘墓》中“翠余長染柳,香重欲薰梅”,用通感手法寫顏色蒼翠與氣味馨香,有輕盈的動感與厚重的質(zhì)感,也頗具匠心。韓愈《答孟郊》詩云“規(guī)模背時利,文字覷天巧”,修辭表達上的尚奇求新,正是韓孟詩派一致的追求。
明代胡應(yīng)麟在《唐音癸簽》卷七評論沈亞之創(chuàng)作特點時候曾說:“沈亞之意尚新奇,風(fēng)骨未就。”他敏銳捕捉到了沈亞之詩歌求新求異的一面。不過需要指出的是,比起韓愈、李賀諸人的雄奇險怪之作,沈詩的尚新尚奇只是模仿與學(xué)習(xí),并非一種自覺、主動的創(chuàng)作追求,所以算不上獨具一格。
中唐時代,重寫實、尚通俗的元白詩派崛起,同時而稍后的詩人很多都受到白居易的影響。晚唐張為在詩論著作《詩人主客圖》中立白居易為“廣大教化主”,以盧仝、顧況、沈亞之為白派“升堂”弟子,可見沈氏與元白詩派淵源頗深。沈亞之的詩歌步趨白詩,主要體現(xiàn)在淺切平易語言的運用與閑適自得情趣的流露。如《春色滿皇州》:
何處春輝好,偏宜在雍州。
花明夾城道,柳暗曲江頭。
風(fēng)軟游絲重,光融瑞氣浮。
斗雞憐短草,乳燕傍高樓。
繡轂盈香陌,新泉溢御溝。
回看日欲暮,還騎似川流。
此為元和十年(815)沈亞之參加省試(禮部試,又稱春試)的試貼詩?!洞荷珴M皇州》的詩題主旨大抵是潤色鴻業(yè)?!度圃姟肥珍浻袕埶贸?、封敖、滕邁、裴夷直同題之作,都是如此。如滕邁之作:“藹藹復(fù)悠悠,春歸十二樓。最明云時闕,先滿日邊州。色媚青門外,光搖紫陌頭。上林榮舊樹,太液鏡新流。暖帶祥煙起,清添瑞景浮。陽和如啟蟄,從此事芳游?!备韫灥轮夥浅C黠@,辭采也非常華麗。而沈作則回避了濃墨重彩的渲染,而用近乎白描手法,先由遠及近描繪京城內(nèi)外宜人的春景,接著由虛入實寫四處涌動的人潮,最后以動襯靜刻畫游春者日暮返歸時的悠閑淡定。全詩語言平易自然,彌漫著濃厚的世俗生活氣息。這樣的情境,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白居易《錢塘湖春行》詩中“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與《登閶門閑望》中“處處樓前飄管吹,家家門外泊舟航”等詩句。同樣,《題海榴樹呈八叔大人》也帶人間煙火之氣:
曾在蓬壺伴眾仙,文章枝葉五云邊。
幾時奉宴瑤臺下,何日移榮玉砌前。
染日裁霞深雨露,凌寒破暖占風(fēng)煙。
應(yīng)笑強如河畔柳,逢波逐浪送張騫。
此詩明寫海榴(即石榴)超塵脫俗,不是凡品,暗喻沈傳師(即八叔,沈既濟之子,中唐書法大家)身份顯貴,直達天聽。詩末以“河畔柳”自比,以沈傳師比張騫,不過是期待建功立業(yè)而希望對方在仕途上加以援引而已。這樣的詩,形同干謁,品味并不高,勝在坦率自然、直抒胸臆。全詩雖然也用了典故,如“五云”(帝王側(cè))、“河畔柳”(身份卑微)之類,但語意顯豁,理解起來并沒有什么障礙。
至于《送文穎上人游天臺》則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露花浮翠瓦,鮮思起芳叢。
此際斷客夢,況復(fù)別志公。
既歷天臺去,言過赤城東。
莫說人間事,崎嶇塵土中。
此詩不事雕琢,明白如話,屬于典型的元白詩風(fēng)。因為是送別僧人之作,所以詩中頗有些遠避塵世、歸趨山林之思。所謂“莫說人間事,崎嶇塵土中”,多半是對名利場的厭倦與無奈。在這樣的心境之下,退避政治、歸趨佛老、獨善自守是必然的選擇。這與白居易所崇尚的“知足保和,吟玩性情”的閑適詩的情調(diào)如出一轍。
客觀地說,就現(xiàn)存作品來看,沈亞之的詩歌整體水平與韓愈、李賀、白居易等人無法相提并論,但“沈下賢體”能載譽詩壇,肯定不是浪得虛名。作為中唐詩歌風(fēng)格多樣化的代表之一,沈亞之的詩歌曾在中晚唐詩歌演進過程中扮演過重要角色。這一點,可以從沈氏與中唐諸多名家之間的唱和與贈別作品可以窺見一二。杜牧曾作《沈下賢》一詩悼念沈氏:“斯人清唱何人和,草徑苔蕪不可尋。一夕小敷山下夢,水如環(huán)佩月如襟。”大意是說沈氏不僅創(chuàng)作不同凡響,而且胸懷灑落,人品甚高,這樣一個名門才子,卻生前零落,身后寂寞,其遭際令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