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里的人（組詩）

王志國

[光陰里的人]

流水貌似很著急

即使波濤里堆滿了風的尖叫

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任憑寂寞的堤壩一路相送

辛酸是筑堤人，坐在親手修筑的工事上

卻一輩子無法逾越自己的命運

那些與他一起埋首光陰里的人已悄然走失

幸好有風，不時吹過人間的縫隙

幸好有魚兒在漫游，為流水減速

其實，快與慢，都在一呼一吸間

宛如淹沒在光陰里的我們

轉瞬萬水千山，轉瞬紅塵如煙

[滿心歡喜]

一夜春雨之后

露水覆滿清晨的鄉(xiāng)村

鳶尾花從翠綠中

捧出一張干凈的小臉

小草坐在她的身旁，滿心歡喜

仿佛多年前的某一天

母親滿面春風

坐在我們的身旁

[小時候]

那時，遠方還很遠

青山連綿不絕

剛好接住快要掉下來的藍天

草地寬闊，像是神

賜福的寶地

那時，童年還很小

管不住天上的云朵和山下的羊群

只有一條小溪，聽從我的安排

任憑我如何攪拌、阻截

它都會還我一灣清澈

那時，時間很慢

早晨的太陽要翻很久的山

等我們從遠方背回一桶泉水

才不好意思地

從山那邊露出一張汗涔涔的臉

……至今害怕

獨自一人走夜路

擔心遇見

那個流著淚奔跑的孩子

[濤聲漫過]

濤聲漫過六月的堤岸

疏影移動著時光的藤蔓

大地沉靜，草木蔥蘢

萬物都在各自的歡喜中

河流平靜，細小的波濤

仿佛婉約的紅顏，側身從春天走過

一條青石路，曲折回環(huán)

仿佛頻頻回首的少年

在岸邊奔跑

流水向遠

時光的濤聲不知疲倦

落日像脫手的金色鐵環(huán)

落向哪里，都是對蒼茫世界的一次和解

迎著光，萬物皆有裂痕

唯有身后的陰影，慈悲而莊重

不動聲色，原諒了一切

[孤單的父親]

“天時太長了

一天，難以消磨

夜晚太慢了

一覺，都睡不到天亮

春天太涼了

曬著太陽，也不暖和……”

母親走后

父親的話就少了

那個大聲說話的人

突然把自己調(diào)成了靜音

只身抵抗著歲月

[孤飲記]

綠葉有小歡喜

耳畔的歌聲有大悲傷

撕心裂肺，唱著人世滄桑

一杯茉莉花茶

在等，水的柔腸

安慰苦澀的芬芳

飲者在等，寂靜的樹蔭

平息內(nèi)心的波濤

空空的竹椅上

慵懶地躺著

枝葉間投下來的一縷陽光

仿佛遠道而來的朋友

坐在身邊，不發(fā)一言

[秋天的告別]

秋天已經(jīng)很深了

紛飛的落葉下

每一條道路

都為別離準備好了遠方

越來越深的寒涼里

天空準備了蔚藍

蒼耳準備好了倒鉤

肥美的秋羊奔跑在曠野上

為漂泊的人準備了一副好骨架

在這蒼茫的塵世

只有人間事毫無準備

一如枝頭那三兩枚風中的秋葉

懸而未決

是比秋天更深的

告別

[一天中最美的時刻]

晚風吹動山谷的時候

是一天里最溫柔的時刻

牛羊走在歸家的路上

母親在灶房里忙碌

從大門口透出來的光，映照著羊圈

敞開的木門和汁液飽滿的嫩草

蓄滿水的木槽里，泉水清冽

落滿星星的倒影

一天中最美的時刻

是領頭羊嘴里噴著熱氣，搶先喝下泉水

是疲憊的親人圍坐在桌前

樸素的美味冒著騰騰熱氣

是母親從門口側出半個身位

焦急地喚著我的小名，喊我吃飯

而我關好了羊圈門，懷里仍抱著羔羊

舍不得放手

[節(jié) 省]

想說的話越來越少

寫在紙上的文字越寫越短

就像我們身前的路，來路艱辛已知

歸途茫茫尚有未知的坎坷

頭上的黑發(fā)稀疏猶如荒草

發(fā)際線像山頂?shù)姆e雪，已退無可退

春天的曠野上，繁花開過

枝頭的青果沐露追光

比春雨焦急

唯有我，放慢了腳步

用省下的時間

不斷回望，因俗世的奔忙

而錯過的美好

[閑 筆]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座花園

我也有一個春天般遙遠的花園

在雪山之下

喂養(yǎng)牛羊的是漫山遍野的青草

收割莊稼的是我勞累的親人

在故鄉(xiāng)溫暖的敘事里

我只是一個閑筆，很少被用到

偶爾被提及

也像一場薄薄的雪

很快就融化成一行分別的淚水

[創(chuàng)作談]

坐在故鄉(xiāng)的山頭，等太陽升起，看金色的晨光慢慢填滿大金川河谷。這童年的美好日常，而今卻常常因無人欣賞而被虛度。

漫山的牛羊、草尖的露水、靜靜開放的野花、風中翻飛的經(jīng)幡、親人含淚的雙眼……這些在我詩歌里被用舊的詞語和意象，依舊鮮活如初。

那個晨光里放羊的少年，是我定格在時光深處的一段記憶；那彎彎曲曲的山路，是抽打在異鄉(xiāng)人身上的鞭子，也是牽扯我一次次歸來的繩索。當我一次次用詩歌書寫故鄉(xiāng)的時候，故鄉(xiāng)其實正在離我遠去。時間在流逝、親人在變老、故鄉(xiāng)在被虛化……這無力的悲傷讓我茫然無措。還好有詩歌，給我以安慰，讓我的精神世界美好依舊，讓我的念想有詩意的訴說。

人到中年， 肩頭的責任越來越重，生活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緩慢的事物反而愈發(fā)珍貴。比如，故鄉(xiāng)山頭的一次孤獨靜坐，陪伴家人的一回遠游，一封來自遠方朋友的手札，一種源于緩慢錘煉雕琢的古老技藝，對一首詩歌中某一個詞語的反復推敲……眾多的快正在消解我們的生活，而我想慢下來，找到屬于自己的節(jié)奏，正如《小王子》里寫到的那樣：“也許世界上也有五千朵和你一樣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獨一無二的玫瑰。”

慢下來，才有時間思考。跑得太快與寫得太久都一樣，難免有慣性。如何打破自己，這是每個詩人都應該思考的問題。很喜歡《射雕英雄傳》里面的人物周伯通，他自創(chuàng)的“雙手互搏”術，雖說是一種高深武功，其實是與自己較勁，詩歌寫作也應該有這種勁頭。

清風無序，鳥鳴有聲。熟悉的故鄉(xiāng)草木依舊蔥蘢，但每一天都是新的，詩歌也如此，每一首詩歌都應有特質與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