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庫與美人

余光照

陽光起落，環(huán)繞四周的峭壁肌理一步一步地變幻起顏色，仿佛走進了時間，層遞展開;仿佛透進了空間，八方無垠。

結(jié)束了獨自在印度次大陸的背包旅行，最佳旅伴組合“345”（三人初識時我約莫三十歲、Jim四十歲、Amanda五十歲）在開羅集結(jié)，一同挺進大漠風(fēng)塵，中轉(zhuǎn)約旦首都安曼，在泡完死海后，目標(biāo)定在佩特拉（Petra），那座隱匿在紅色砂巖中的失落古城。

電影的力量不可小覷，在聽聞佩特拉的任何歷史故事之前，古城的玫瑰底色早就j澎丈印第安納·瓊斯的冒險故事在《圣戰(zhàn)奇兵》中驚鴻一瞥，讓我印象深刻，心向往之。那是我在年少時代所有關(guān)于遠方的幻想的終極象征：一騎絕塵，寶庫與美人。

慚愧的是，直到如今，馬并不會騎，寶庫美人行蹤不明、飄忽不定，想來年少真是涉世未深、天真可愛。投入了不少的時間與金錢，好不容易千里迢迢親身來到幻想的終極象征，早已不是345的我們還是老老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吧，畢竟現(xiàn)實里的佩特拉全名為佩特拉考古公園，占地264，000平方米，那可有的走、有的爬呢。

古城自1985年被列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遺產(chǎn)名錄，號稱古代世界的第八大奇跡，2007年大眾票選列名為新世界七大奇跡之一，是整個考古公園的核心，雕琢于赤褐色的砂巖山脈中，峽谷、懸崖、峭壁、甬道交錯糾纏，陵墓、教堂、水道、劇場浮現(xiàn)其中，上下盤桓穿梭，三四天也走不完。我們一行人打從一開始就做好了徒步加爬山的心理準(zhǔn)備，不考慮游客中心提供的騎馬或騎驢服務(wù)，畢竟跟一騎絕塵的完美形象相比落差太大。

公園解說員擔(dān)任講解員并帶路，六十歲左右的老先生手持登山杖，頭巾是貝都因人模樣，颯爽矯健，出發(fā)前把佩特拉的歷史簡述了一番。兩千多年前建造該城留下現(xiàn)存遺址的納巴特人原是阿拉伯游牧民族，曾因地理位置位于海上絲路的內(nèi)陸香料中轉(zhuǎn)處而繁榮富庶，也因不再承攬商業(yè)樞紐功能而衰落頹紀(jì)。一時無兩的防洪儲水的水利工程遭逢地震破壞后，后繼之人不會修復(fù)，城里生活不可持續(xù)，終被棄置。數(shù)百年來只有沙摸里最后的游牧民族貝都因人知道它的確切位置，并作為要塞秘而不傳。

聽畢不禁感嘆，失落的歷史既已失落，飄散漫天黃沙之中，古城便是一處死城，留下來的殘跡幾乎都是墓冢，恰哈作為“死證”。旁人再拼貼一些傳說，挪借玫瑰色調(diào)的浪漫聯(lián)想，世界奇跡人云亦云，其實空無一物、并無其他，例如原本認為是神殿的Al-Kazneh（寶庫）其實是納巴特王朝一位國王之墓。寶庫變墳冢，這種真相的反轉(zhuǎn)與揭露在我們的人生逆旅中不斷浮現(xiàn)，經(jīng)歷得還不夠多嗎？會不會又是一處歷史道具的尷尬景點，“活人逛死城”，瞎折騰？

在思緒游移之際，我們已經(jīng)沿著蛇道（Siq）向古城邁進。這是蜿蜒一公里的狹窄峽谷通道，曲曲折折，透著頭頂一線天。我們并不趕路，講解員也不話癆，走著走著，巖壁隱蔽了人影，隨著步伐律動的節(jié)奏漸漸靜寂了心靈。陽光起落，環(huán)繞四周的峭壁肌理一步一步地變幻起顏色，紅色、褐色、絳紅色、粉紅色、淺藍色、粉綠色、黃色、橘色、紫色、金色，仿佛走進了時間，層遞展開;仿佛透進了空間，八方無垠。

抵達蛇道終點，狹長高垂的視野緩緩拉開光線的帷幕，揭露出寶庫的雄偉立面，人為歷史的臉面接上了天然山體的份量，深邃而悠長。這時寶庫前的小廣場摩肩接踵，人流匯聚，我們沒有選擇地加入其中，我卻感到萬籟俱寂，一種幽微的不可名狀讓人啞口無言。

說什么“活人逛死城”來著？以人類的尺度來量度，只看到自己肚臍眼上的歷史漩渦，自以為成熟世故、學(xué)富五車，其實還不如一騎絕塵地勇往直前。光明與陰暗、回音與呼喚、人力與天然，無時不刻不在佩特拉創(chuàng)造新生的美，變幻幽微的情狀。所謂歷史的興亡起落，只不過是石壁上的一道痕;所謂的生死，沒有.什么比這座城更活生生的了，能夠親臨其境，不可不謂奇跡。

佩特拉的字義來自希臘文的石頭，與其說是石頭城，我更覺得它是一座光雕之城，立體的光影、時空的色相，斑駁陸離中流轉(zhuǎn)出幽微的況味。日光之外，還有星光、月光、火光，于是我們決定夜探佩特拉。夜色讓古城更加隱匿，在一周特定的三日里，蛇道沿途點了一地的蠟燭，影影幢幢，晃蕩無盡頭，且讓我們的步調(diào)再慢一些，漸漸一線天的星光開始閃現(xiàn)，今晚朔月。出了蛇道，小廣場點點燭光，有詩人朗誦，空谷回音，且讓我們的停留再晚一些，只?；叵?，只留回憶，唯有旅伴，或是自己——如此的寶庫與美人，值得一騎絕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