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孟東
條子泥,是海水揉搓出來的一河灘面點,大拉面、刀削面、擦圪蚪、撥魚兒、貓耳朵、推窩窩、剔尖、河撈……形態(tài)各異,應有盡有,陽光下,閃射出青銅般的光芒,抑或是黑金一樣的色澤。對我來說,更像是黃土高原上正在勞作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的土黃色皮膚。這面點啊,一會兒被扯進太平洋那碩大的碗里,一會兒又被晾曬在一望無際的灘涂上。米草青青,浮游飄蕩,可是熗鍋的蔥花?或蹦或跳、或扭或爬、或靜或眠的魚呀蝦呀蟹呀螺呀,呀呀呀,還有那么多叫不出名字的生物,可是佐餐的美味?香氣氤氳成霧,遠飄成云。趕赴這場盛宴的首先是鳥類,成千上萬,成群結(jié)隊,隨著潮漲潮落,在漫長的海岸線上追逐嬉戲……
此刻,參加全國首屆自然文學筆會的作家詩人們,禁不住大海的誘惑,紛紛挽起褲腿,打著赤腳,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趕潮頭,親近鳥兒。我則呆立在堤壩上,耳畔總是揮之不去的踢踏聲:一群一群黑嘴鷗,一對一對勺嘴鷸,一排一排黑琵鷺,一叢一叢鹽蒿草,一只一只小蟛蜞,一尾一尾跳跳魚……
這是姜樺作詞的《遇見條子泥》。連續(xù)兩天,我的耳膜被它的高音中音低音混合起來跳著腳來敲打,踢踢踏踏踢踢踏踏,一如浪濤翻滾、鳥翅拍擊,更像是在海水里浸泡、漂洗的什么,陡然騰空,清脆、透亮,又絕不拖泥帶水。
“漲潮了——”是誰可著勁兒呼喊,全然沒有聽見,海水便洶涌而至,一涌一涌,開始拍岸。大自然就是這樣,不經(jīng)意間,便上演了一出滄海桑田的大劇,你也無意間便會成為這出劇中的角色,壯美也好,凄美也罷,都是別無選擇的選擇。瞧,海面上正在上演著“英雄救美”的故事。感謝上蒼!我在心里正要默念,青年作家林四海又接著路途上的話題,介紹起他的新街、他的東臺來。
“腳下這塊土地,我小時候還是大海!”
東臺,的確是一塊神奇生長的土地,每年以150米的速度向大海延展。按此推算,在漫長的地質(zhì)運動中,無山無嶺、平平展展的東臺,不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堆積出來的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東臺的先民們視滾滾泥丸為天賜,將沼澤鹽堿作商品,紛紛因海而來、因地而聚、因鹽而忙,在亦真亦幻的灘涂上擺開戰(zhàn)場,水中制鹵、火中取鹽,硬是把苦澀的海水變成一擔一擔白花花的“百味之王”……
改變,來自于一個人。這個人1853年出生于江蘇海門,16歲借籍如皋張氏,應科試、中秀才;19歲因借籍被勒索,自行檢舉,求摘去功名;42歲,恩科會試,高中狀元;第二年起,以籌建大生紗廠為機,開啟了他亦官亦工亦文亦教的“實業(yè)救國”生涯,一生創(chuàng)辦20多個企業(yè)、370多所學校。他在東臺開辦大賚公司,廢灶興墾、改堿治水、播種棉花,既解決了紗廠原料,又促進了經(jīng)濟轉(zhuǎn)型。胡適評價他“獨立開辟了很多新路,做了30年的開路先鋒”。這個人就是被稱為 “狀元實業(yè)家”的張謇。面對“墾殖文化館”墻壁上的張謇照片,我肅然起敬、久久注目,想象著他奮髯抵幾、運籌帷幄的樣子,尤其是那兩道兩頭尖尖、猛然折回的黑眉,連同黑眉下一同折回的深陷眼窩,儼然是寫意畫家筆下的海鷗,滑過他那片寬闊光滑的腦門,一前一后,雙雙穿行在歲月的深處。
入住黃海森林公園溫泉酒店,一早一晚呼朋喚友,漫步在繁蔭森森的森林隧道上,偶然遇見一塊石碑,上刻 《林場知青賦》:“白紙一張盼描繪,草灘一片詩拓荒”,方知此處絕不一般,方知此處深邃如謎。樹無語、花無言、水扯霧,鳥兒倒是說話,就是缺少翻譯。以至于當?shù)仉娨暸_記者問我,到東臺有何不一樣的感受時,竟然回答不出只言片語。心里想,我工作的江城也不缺樹呀,每天一早一晚也是在樹林中穿行呀,有什么不一樣的呢?帶著疑問,翻閱起酒店配備的書籍,《黃海邊,那一片森林》,它終于為我撬開了樹木的嘴巴,從而知道,這里的每一粒土、每一塊地、每一條溝,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每一根草,都蘊藏著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
東臺林場,是黃海森林公園的前身。怎承想,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樹木,還只能是奢望,森林,更是畫在紙上的藍圖。實際狀況是,“一派荒蕪,幾洼沼澤,枯黃蕪雜的茅草,癩痢頭一樣的鹽堿地……”先是“十八勇士”開赴進來,自己動手,20天蓋起茅草頂?shù)?間場部,立穩(wěn)腳根,便開始挖溝開渠、翻土爽堿、植樹試驗。接著是林場與“五.七干?!焙喜?,500多名干部匯聚在幾萬畝土地上,接受時代熔爐的陶冶和熔鑄。八年后,500名初出茅廬、血氣方剛的知識青年“三批插場”,從此,田埂上洋溢起青春氣息,樹叢間蕩漾著歡歌笑語,他們用稚嫩的雙手點紅播綠,用汗水淚水澆灌青春芳華。請允許我用這樣詩意的語言來描寫那段經(jīng)歷。任何艱難、任何困苦,即使當時在經(jīng)歷者的內(nèi)心卷起的是驚濤駭浪,也只會是歲月枝頭上經(jīng)霜的紅葉,一陣風吹過,一場雪掩埋,便會催生出另一場芳華。芳華與芳華連接、累加,便是今日的模樣。人生是這樣,大自然也是這樣。黃土泥沙在黃海邊堆積成灘涂,灘涂變換成濕地,濕地又被一代一代東臺人墾植成森林,大海——灘涂——濕地——森林,就是這樣神奇地呈現(xiàn)出來,層次分明、層層遞進。
話雖這樣說,知青生活中的幾個細節(jié),還是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沒有井水,吃喝用度只能用池塘里的水,水里布滿蝌蚪,煮粥時,要一個一個挑出來,才能下鍋,最后煮出來的還是紅粥。女知青搓繩,第一天手上起泡,第二天泡被磨破,第三天草粘破皮一起被扯下來,鉆心的痛?。≈钡诫p手磨出老繭,一個個便成了搓繩的行家里手。正是長身體的年齡,知青們常常饑腸轆轆,便設法深夜鉆進地窖里,將作種的山芋偷出來烀熟……
悲欣交集的改革開放前夜,就在林場知青為簡單、重復的生產(chǎn)勞動而困頓厭倦,紛紛發(fā)出“我的出路在哪里”的詰問時,數(shù)百公里外的黃土高坡上,作為返鄉(xiāng)知青,我正在大隊的農(nóng)田基本建設兵團參戰(zhàn),任務是搬掉土嶺、填平深溝,整出一塊山村歷史上最大的農(nóng)田。那段日子,至今回憶起來,只能想出,由于初涉農(nóng)活,用力生猛,三天時間里弄壞了三根鍬把,心痛得父親吃不下飯。這并不是我彷徨苦悶的因由。我苦悶難解的是,那年夏天的一場暴雨,暴雨集聚的滔滔山洪,將我們整整一個冬春里汗水澆鑄、青春構(gòu)筑的農(nóng)田,齊嚓嚓地攔腰沖斷了,又恢復成原來的深溝。當時在場的人,有的暗自垂淚,有的嚎啕大哭。大家知道,我們的心血變成泥漿一路呼嘯,被帶進了平原上的涑水河,涑水河蜿蜒逶迤又流進了黃河,但不知道,黃河把它究竟帶到了哪兒。
到了東臺,才知道,這塊神奇生長的土地,原來就有故鄉(xiāng)的貢獻?;貋聿檎屹Y料,得到證實:黃河、長江,每年都要攜帶大量泥沙入海,東海前進波與西黃海旋轉(zhuǎn)波在條子泥海域交匯,泥沙交換活躍,海岸淤積顯著,發(fā)育為寬大的潮灘……
原來,黃土高原兒女的鄉(xiāng)情在這里落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