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榮陽
(中國井岡山干部學院 教學科研部,江西 吉安 343600)
賭博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產(chǎn)生于原始社會末期的“博藝”,具有一定的娛樂性。戰(zhàn)國時期,賭博的危害性不斷顯現(xiàn),特別是與諸子提倡的重義、賤利、節(jié)欲相違背而受到批評。秦漢時期開始,賭博危害為國家不容。但是,由于賭博的風險性同時兼具娛樂性、投機性,使得賭博演變?yōu)橐环N生活習俗,難以禁絕。福建歷史上,賭博是一個突出的鄉(xiāng)族社會問題。為此,福建家族制定各種章程,治理賭博。時至今日,這些家訓對于治理賭博仍然有著可資借鑒的價值。
唐宋期間,北方士人南遷,福建社會得到進一步開發(fā),以血緣為紐帶的福建門閥家族不斷出現(xiàn),家族治理成為福建社會發(fā)展的重要推手。其中,家訓是家族治理媒介之一,以文字形式承載于族譜、家譜、楹聯(lián)和碑刻中。明清以來,秉承宋明理學的福建家訓顯然不能容忍族人參與各式各樣的賭博活動,故而,家訓中關于禁賭的言論不勝其多。
戰(zhàn)國時期,隨著“博弈”陋習性的顯現(xiàn),其不斷遭到儒家的否定,孟子更是視賭博為五不孝之一。孟子對“博弈”的界定廣為福建傳統(tǒng)家訓所吸收,其對“好酒”“好貨財”“私妻子”“好勇斗狠”等行為的批判也被福建傳統(tǒng)家訓繼承。
南宋大儒朱熹的《童蒙須知》第五“雜細事宜”從修身的角度反對賭博類的“游戲”活動。在《增損呂氏鄉(xiāng)約》中,朱熹對賭博的態(tài)度就更加嚴肅,批判更為具體。該鄉(xiāng)約有四條規(guī)定,目的在于教化鄉(xiāng)里,其中的“過失相規(guī)”包含“犯義之過”“犯約之過”和“不修之過”,“犯義之過”的第一種情況便是“酗博斗訟”“博謂賭博財物”。朱熹作為閩學派最具代表性人物,言行舉止為地方社會推崇備至,其禁賭言論是福建鄉(xiāng)族社會治理賭博的著名家訓,有關賭博論述影響福建社會至為深遠。
明清以來,福建家族社會更是把“防賭”“禁賭”作為家族教育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通過祖訓、族訓、家訓予以勸誡、教化和引導。
比如,政和縣《上榅洋周氏族譜》采錄壽寧平溪老族譜的族規(guī)、族訓和家訓,對賭博問題進行詳細剖析。該族譜的族訓十四“戒賭博”曰:“凡人學藝好隨身,賭博場中莫去親。能使英雄為下賤,慣教富貴作饑貧。衣衫襤褸親朋笑,家財消磨骨肉嗔。不信但看鄉(xiāng)黨內(nèi),眼前敗了幾多人。”該族訓以律詩的形式作為家族防賭禁賭的訓示,朗朗上口、通俗易懂,便于宣傳教育。其家訓進一步引導:“賭博為傾敗之根,盜賊之源,一入局中,便自忘形。為人后者,父諭其子,兄誡其弟,凡喝雉呼盧、骰子紙牌不入其手,則人不能指,官不能責,身有以保守,品行自然尊貴。”這些訓示對于個人的修身立德都有引導、教化之功效。再如,清康熙年間《純嘏堂鐘氏族譜》載龍海市海澄鎮(zhèn)鐘氏家訓,第二條“家法當守”稱:“凡為吾子孫者,當守本分,各務生業(yè),戒嫖賭、戒予訟、戒逸樂、戒奢侈,此五者之所宜戒也”。鐘氏家族把“戒賭”視為家法,參與賭博相當于破壞家法,在福建家族社會是一個很大的罪過?!敖滟€”上升為“家法”的層面,對于全體族人有很強的約束力。上杭縣《李氏族譜》第八條“嚴禁非為”從正反兩方面告誡族人,規(guī)定:“忠厚誠實,得人敬仰,為非作歹,敗家之禍。凡我族人,大煙不可吸,嫖賭不可允,械斗不可許,偷搶決不容”。
另外,福建家族社會中,還有很多家族都有關于“防賭”“禁賭”的訓條,比如《德化王氏志》載德化縣葛坑鎮(zhèn)王氏家訓“不可賭博盜竊”;屏南縣《甘氏族譜》的“禁條”包含“酗酒賭博”“開設花會”;福州市《王氏祖訓家規(guī)》訓示:“聚眾賭博,財帛散盡;貪婪飄蕩,荒廢青春”;閩侯縣《謝氏族譜》祖訓要求“戒貪賭騙,勤儉持家”;永泰縣月洲《張氏族譜》“禁賭戒毒,莫亂倫?!?;龍巖《張氏族譜》載南宋張化孫家規(guī):“嚴雜禁言,奸盜賭博,占欺謀吞”;清流縣《馬氏大宗族譜》載馬氏“家誡”,第二條就是“誡賭博浪蕩”。這些訓條簡明扼要,發(fā)生深省,要求族人修身立德、防賭禁賭。
家訓對族人言行舉止和理想追求進行規(guī)范和約束,使其符合儒家學說的要義,從而教育、引導和約束家族成員,保持良好家風,實現(xiàn)防賭禁賭。
賭博保留傳統(tǒng)博弈的娛樂性質(zhì),其投機取巧、僥幸取勝且?guī)в幸欢ǖ母偧忌?,能夠產(chǎn)生很大刺激性和誘惑力。自制力較差的年輕人,從接受到迷戀,再到上癮,最后深陷賭博泥潭不能自拔,過程無需長久。正如劉伯溫的《傳家寶》所論述:“賭錢不是正業(yè),本來有輸有贏;贏錢個個問借,輸錢不見一人;即刻脫衣押當,無人來幫半文;回家尋箱找柜,想去再賭轉贏;誰知贏不收手,再賭又輸與人。”全國各地劉姓宗族皆引劉文為家訓族規(guī)。很顯然,沉溺賭博的“癮”難以戒除,帶來危害也是嚴重的。
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下,一人沉溺賭博則意味著勞作受到影響,甚至是主要勞動力的缺失。所以,福建傳統(tǒng)家訓不遺余力宣揚賭博的種種危害,務必使族人遠離賭博,回歸本業(yè)。所見華安縣鄒氏范陽堂族規(guī)規(guī)定“戒窩賭”,歸納了賭博的十大危害:“一曰壞心術、二曰喪品行、三曰傷性命、四曰玷祖宗、五曰失家教、六曰蕩家產(chǎn)、七曰生事變、八曰骨肉離、九曰犯國法、十曰遭天譴。”從十大危害可以看出,賭博關系個人修身立德,影響家庭和睦,敗壞宗族,違反法律,甚至導致傾家蕩產(chǎn),是一種極其惡劣的陋習。再如,明朝《李賢佑家譜》載錄同安李賢佑家訓,其中“睦親”從家族的角度論述賭博的危害,稱“戒淫欲,禁賭博,忌嗜酒。淫欲致家破,賭博致傾家,家業(yè)廢墜瞬間,祖宗百年勞,毀于一旦”。清同治《吳氏家譜》載松溪縣吳氏祖訓稱:“居家最要戒嫖賭。好走花街喜裝,門戶一旦蕩產(chǎn),而室人以嗷嗷,自致其苦?!备0病对牢嚓懯献遄V》的祖訓戒賭:“喪敗有三,賭為尤甚。始以貪人之財,終至喪己之業(yè)。傾囊破家蕩產(chǎn),至死不悔。不齒于人,害及子孫,辱及宗祖?!边@兩則家訓也是從家庭受害說明賭博的危害。其實,賭博的危害具體表現(xiàn)為以下三個方面。
妨礙“本”業(yè)?!镀聊蠞T頭溪頭張氏族譜》載張氏訓言:“奸淫賭博,尤宜儆戒。士農(nóng)于此廢業(yè),商賈于此蕩產(chǎn),父母之嚴不畏,妻子之愛無存,甚至損身絕嗣,報拖不爽。予不顧聞之孫有此行也?!痹摷矣栒J為賭博導致“士子”“農(nóng)民”荒廢本業(yè),商人傾家蕩產(chǎn),家庭關系受到傷害。龍海市顏厝鎮(zhèn)長邊村五社劉劉氏引用劉伯溫的《傳家寶》,稱“輸多無本生意,耕讀手藝無心;輸久欠下賬目,田地當買別人;父母妻兒丟賤,自己別人看輕;嫖賭從今戒盡,耕讀買賣當勤。”該文重點指出賭博對“耕讀”的破壞。很顯然,賭博迷惑“士”“農(nóng)”,危害儒學所提倡的“耕”“讀”,進而影響各行各業(yè)的生產(chǎn)勞作。
傷風敗俗。19世紀中期,壽寧《盧氏族譜》認為賭博是傷風敗俗的陋習,要求家族成員“戒賭博”,稱:“無益于人者,以賭博而規(guī)財賄,父子兄弟,親朋戚友,見利忘義。故小人賭博,盜之媒;君子而賭博,貪之始也。夫以無益而不取,況乎其有害也。且賭場詭謀百出,負求一勝,再負卒無勝,而吾資已罄,索債盈門,甚或傾家蕩產(chǎn),以填其欲壑,心術以此壞。計較之念,切廢寢忘食,寡廉鮮恥,無所不為,身命以此輕。后之來者,讀此訓,回頭猛省,宜嚴加痛戒,勿再墜魔窟,吾族幸矣?!痹摷矣栍昧溯^大篇幅論證了賭博敗壞社會風氣,認為賭博使人見利忘義、滋生盜賊、貪財、心術敗壞、寡廉鮮恥。
滋生盜賊。明朝《陳氏宗譜》載錄龍海市東園鎮(zhèn)過田村“梅林陳氏懷德堂祖訓”,認為賭博導致偷盜,還會滋生“奸殺”等社會問題,其中第四條戒規(guī)稱:“示子孫,毋淫賭,蓋奸致殺,賭致盜;二字居一,則破家之身,害及眾人,辱及祖宗,罪莫大焉,殊當切責之。”《南岐陳氏族譜·序》載錄南岐陳氏族規(guī),稱:“賭博淫欲,律有明禁,且盜賊從茲起焉。有一于此,非惟父母之辱,貽恥先人甚矣?!痹摷矣栒J為賭博產(chǎn)生盜竊,賭徒甚至會變成盜賊,為法律所禁止。除了危害家族,“賭致盜”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社會問題。
明清福建家訓詮釋了賭博的性質(zhì)和危害,要求族人從修身立德、家庭和睦和光宗耀祖等家族聲譽和利益出發(fā),嚴禁賭博行為。這些論說也表明賭博不僅僅是家族問題,而且也是一個突出的社會問題。
學界研究得知,封建王朝頒布的法律中開禁賭先河的是唐朝的《唐律疏議》。宋元時期,政府嚴厲禁賭,輕者罰款流放,重者砍頭處斬。明清期間,對于賭博的司法解釋更為詳細,法律界定更加清楚,整治重點對象是賭徒,官員涉賭,罪加一等。
1398年頒行《大明律》,其中“賭博”條規(guī)定:“凡賭博財物者,皆杖八十,攤場錢物入官。其開張賭坊之人,同罪。止據(jù)見發(fā)為坐。職官加一等,若飲食者,勿論”?!洞竺髀杉飧嚼愤M一步細化,懲治對象有賭徒、觀眾,官員賭博,罪加一等,“加杖”十下。
1646年,《大清律解集附例》公開頒行,1740年更名為《大清律例》。其《刑律雜犯·賭博》條規(guī)定:“凡賭博財物者,皆杖八十,攤場財物入官。其開張賭坊之人,雖不與賭列亦同罪,坊亦入官。止據(jù)見發(fā)為坐。職官加一等。若賭飲食者,勿論。”該律條與《大明律》如出一轍,重申禁賭、懲賭的律法精神?!洞笄迓衫返摹缎搪呻s犯·賭博》規(guī)定禁賭、懲賭,并闡述賭博的危害:“習于賭博,必至妨廢本業(yè),耗敗家資,比之匪人,入于敗類,”同時對于懲治賭徒、賭場、賭具及處罰失察官吏做更為詳細規(guī)定。
唐宋以來,政府通過頒行法律表明禁賭、懲賭的態(tài)度,施行禁賭司法實踐。這種司法實踐在福建家族社會得到延伸、細化和承襲,并得到補充。比如,云霄《何氏族譜》稱“賭博當絕”,并提出處理辦法,“茲公議,不論人等,遇有賭具,即取其賭具,交地方稟官,抗拒者,眾共攻之”,該辦法一方面遵守國家法律,另一方面發(fā)揮家族約束力,實現(xiàn)禁賭、懲賭。還有不少的家訓都有類似的記載,再如《南岐陳氏族譜·序》稱“甚至呈官,以懲其惡”;周寧縣《劉氏宗譜》稱“宜會族眾送官懲治”;《崇福方氏族譜》規(guī)定“招賭友”要“重責,甚者送究”等等,不再贅述。
福建傳統(tǒng)家訓規(guī)定賭博處理辦法,遵守國家法律法規(guī),配合官府的司法實踐,某種程度上減輕政府負擔,符合國家和社會利益,使家族組織得到政府的認同和支持,從而獲得更大的發(fā)展空間。
新中國成立后,黨和政府明令取締賭具、賭場,禁止一切賭博行為,勸誡、改造和懲治了一大批賭徒,社會風氣為之一新,并且持續(xù)了近30年。20世紀80年代開始,一些地方賭博活動沉渣泛起,社會正常秩序遭到挑戰(zhàn)。進入21世紀,部分地區(qū)賭博活動愈演愈烈。據(jù)統(tǒng)計,2013年全國共偵破涉賭刑事案件2萬余起,抓獲犯罪嫌疑人5萬多名,同比分別上升12%和7%。
改革開放以來,黨中央和國務院嚴厲打擊各種賭博案件,同時加大立法力度,從法律上嚴懲賭博行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均對賭博行為進行司法解釋,并規(guī)定相應懲罰標準。十多年來,相關部門亦對賭博進行更為詳細的司法界定。比如,2005年5月13日起施行的 《最高人民法院 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賭博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05]3號》、2008年6月25日發(fā)布施行的《最高人民檢察院 公安部關于公安機關管轄的刑事案件立案追訴標準的規(guī)定 (公通字 [2008]36號)》、2010年8月31日公布實施的 《最高人民法院 最高人民檢察院 公安部關于辦理網(wǎng)絡賭博犯罪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公通字[2010]40號)》等。這些法律及條文對賭博進行解釋、界定并以此規(guī)定處罰標準,歸納起來,賭博犯罪的行為具體包括三種:聚眾賭博、開設賭場、職業(yè)賭徒。
據(jù)公安部有關負責人表示,公安機關將進一步加大打擊力度,依法嚴厲打擊開設賭場、聚眾賭博、網(wǎng)絡賭博等犯罪,尤其是賭場的組織者、經(jīng)營者、獲利者和幕后保護傘,以及放貸、“看場子”等為賭博犯罪提供直接幫助的犯罪分子;公安部將繼續(xù)組織不定期地交叉暗訪,對群眾反映強烈、暗訪問題較多、媒體曝光的地區(qū),實行掛牌整治、限期整改;對失職失察的地方,將嚴肅追究相關人員的責任;對為賭博犯罪提供保護的,堅決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希望社會各界、基層組織和每個家庭積極行動起來,共同防范賭博違法犯罪,自覺遠離賭博、摒棄陋習,倡導積極向上健康生活。不難看出,從司法實踐上看,目前我國治理賭博的核心工作是“懲賭”,對于“防賭”涉及較少。作為國家公共權力機關,公安部門履行公共職責和司法實踐,成為目前我國的賭博治理的主要模式。該模式相對較為單調(diào),表現(xiàn)為:一是治理主體單一,唯有政府;二是治理形式以法治為主,手段唯有懲罰。
這種司法實踐是我國治理賭博長期依賴的治理模式,實際上已經(jīng)是國家治理的范疇了,國家治理并取代社會治理成為單核治理的模式。長期以往,勢必為中央財政和地方政府造成沉重的負擔。
網(wǎng)絡信息技術使賭博“物”的因素發(fā)生深刻變化,賭具和賭場均以虛擬形式出現(xiàn),治理賭博增加障礙。近年來,網(wǎng)絡賭博和跨境賭博成為社會治理的新問題。據(jù)公安部網(wǎng)站報道,周邊國家賭場視我國為巨大市場,或在我國境內(nèi)設立辦事處,或開通視頻網(wǎng)絡專區(qū),國際賭博網(wǎng)站也在國內(nèi)大肆發(fā)展代理、招募會員,組織中國公民出境及參與網(wǎng)絡賭博;其中,公安部直接指揮偵破多起跨國開設賭場重大案件,抓獲中外犯罪嫌疑人270余名,涉案金額逾800億元;直接派員率團跨國緝捕解回、勸返16名開設賭場的國際逃犯,有效摧毀了多個國外賭場及國內(nèi)組織體系?,F(xiàn)行針對賭博行為的“懲罰”治理模式,既難以有效預防賭博的發(fā)生,顯然又增加社會治理的司法成本。
由于賭博的娛樂性和投機性并存,不論何人何地賭博,總是需要具備某種形式的賭徒、賭具和賭場,賭博活動的發(fā)生,難以界定賭博和娛樂的異同。根據(jù)司法解釋,不以營利為目的,進行帶有少量財物輸贏的娛樂活動,以及提供棋牌室等娛樂場所只收取正常的場所和服務費用的經(jīng)營行為等,不以賭博論處。這樣的解釋單憑國家力量的話,顯然會遺漏一些賭博活動。賭博活動,違背中央提倡的“綠色生活方式”,更是關系到城鄉(xiāng)社區(qū)治理的成效。
2017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加強和完善城鄉(xiāng)社區(qū)治理的意見》提出總體目標:到2020年,基本形成基層黨組織領導、基層政府主導的多方參與、共同治理的城鄉(xiāng)社區(qū)治理體系。意見提出,要注重發(fā)揮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基礎作用,統(tǒng)籌發(fā)揮社會力量協(xié)同作用,要不斷提升城鄉(xiāng)社區(qū)治理水平,增強社區(qū)居民參與能力,提高社區(qū)服務供給能力,強化社區(qū)文化引領能力,提升社區(qū)矛盾預防化解能力。而賭博活動的發(fā)生,都是具體在某個城鄉(xiāng)社區(qū),這種難以界定的文化娛樂活動有可能演變?yōu)榫哂型稒C性質(zhì)的賭博活動,成為社區(qū)治理的一個難題。根據(jù)意見精神,社會組織、廣大居民的參與是城鄉(xiāng)社區(qū)治理取得實效的重要助手,該精神于某種程度上類似于祖訓、家訓和鄉(xiāng)規(guī)民約的介入。治理賭博,如果由司法機關、社會組織和基層政權三者共行,顯然能夠更為準確地整治相關活動。
賭博是一個具有“頑疾”性質(zhì)的社會問題,也是當今社會治理必須解決的難題。新時期興修的家譜、族譜不少,其中也有關于禁賭的言論,但是效果顯然有限。其中原因大概是三個方面:一是宗族作為社會組織對家族成員很難有較強的約束力;二是“光宗耀祖”并不是當代人追求的價值觀,個人的社會活動缺乏有影響力的道德評判;三是現(xiàn)行體制下鄉(xiāng)族社會沒有介入社會治理,難以對賭徒施行“懲治”手段。
所以,修身和防賭禁賭是道德教化,屬于社會治理,懲賭才是司法實務,屬于國家治理領域。而社會治理主要應該依靠社會力量,施行教育、引導和約束,進行防賭、禁賭。
很顯然,無論賭博的工具、技術和環(huán)境發(fā)生任何變化,唯一不變的是“人”的因素——賭徒。所以,治理賭博要以“治人”為核心,以修身、防賭禁賭為主要工作。有鑒于此,拙以為治理賭博模式可以進行兩方面改革。
當下治理賭博以國家治理為主,司法實踐由公安、檢察院、法院三者執(zhí)行,代表國家威權行使國家權力,不論行政運行成本,還是司法實踐成本,均為十分高昂。這種高昂一方面體現(xiàn)在人力,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財力,以如此高昂之成本實施賭博治理,距離社會治理現(xiàn)代化的要求尚有一定的差距。明清期間,福建傳統(tǒng)家訓上承國家法度,下銜鄉(xiāng)規(guī)民約,三位一體,共同構成鄉(xiāng)族社會治理體系,提高各階層社會治理的參與度,極大地緩解司法壓力,降低治理成本。
明清兩代的諸多皇帝,親自治理賭博。明朝朱元璋對賭博深惡痛絕,于洪武二十年(1387)發(fā)下圣旨,對賭博的施法近似于殘酷。明神宗時編成《問刑條例》附于《大明律》之后,對賭博現(xiàn)象細分為三等,分別予以懲治。福建省花會賭博的流行,將足不出戶的廣大婦女吸引到賭博上來,進而將迷信與賭博結合在一起,讓婦女們神魂顛倒,對花會賭博如癡如醉,其危害之慘烈,更超出其它賭博之數(shù)倍。為此,乾隆四十四年(1779)對福建花會賭博專設禁例,將其比照造賣賭具例從嚴懲治?!伴}省拿獲花會案犯,訊明起意,為首者照賣賭具例發(fā)邊遠充軍,其伙同開設輾轉糾人之犯,照販賣為首例杖一百,流二千里。其在場幫收錢文等犯,均照為從例杖一百,徒三年。仍各盡賭博本法,于開設花會處先行枷號兩個月,滿日,定地發(fā)配。其被誘入會之人俱枷號三個月,杖一百……如匪徒另立名色,誘賭聚眾三十六人以上,與花會名異而實同者,比照此例辦理”。福建傳統(tǒng)家訓就有一些關于懲治花會的規(guī)定。
福建傳統(tǒng)的鄉(xiāng)規(guī)民約同樣有許多治理賭博的規(guī)定條文。比如,清初,安溪縣湖頭鎮(zhèn)李光地制定《同里公約》,規(guī)定“賭博廢業(yè)啟爭,乃盜賊之源。鄉(xiāng)里此風尤盛,以后須嚴察嚴拿,送官按律究治”。1697年《永定縣志》載錄永定縣戒約,稱:“有等不務本計之徒,引誘良民局賭呼盧。愚頑被惑,違而不悟,貪婪注念,勝負橫胸。迨至一敗涂地,束手仰天。財產(chǎn)盡而邪僻生,饑寒迫而良心喪,遂窩藏附近游棍,或招集亡命流民,討謀畫計,坐地分贓。小則穿窬,大則伙劫。此誠近賭近賊必然之勢也?!鄙鲜鲟l(xiāng)規(guī)民約的條款內(nèi)容和福建傳統(tǒng)家訓防賭、禁賭十分相近,一方面宣傳賭博的危害,禁止鄉(xiāng)民參與賭博,一方面對賭博行為進行批判,提出多種處理辦法懲治賭徒。
傳統(tǒng)家訓和官府律法、鄉(xiāng)規(guī)民約共同構成傳統(tǒng)福建社會治理賭博的法律法規(guī)和風俗習慣,在農(nóng)業(yè)社會時期具有嚴密的整體性,能夠對民眾產(chǎn)生強大的威懾力。該體系對于國家而言,既能有效推行律法制度,維護國家威權,又能分攤政府負擔,降低司法成本和行政成本。當然,隨著某些福建宗族的強大,是否會出現(xiàn)超越法律而包庇賭博違法行為,在理論上是有可能的,但是這種可能性極低,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目前我國治理賭博主要手段是懲罰——“以法律為準繩、以事實為依據(jù)”,通過司法部門予以裁定。這種手段,在構建法治社會的今天顯然是符合廣大人民的利益,也是社會發(fā)展的總體方向。但是,法律以外還有道德,法治以外還有文治。拙以為,懲罰作為司法實踐,是國家治理的體現(xiàn),而不應該是治理賭博唯一選擇。治理賭博是社會治理的重要組成,治理策略應該是預防為主、懲罰為輔。
一是宣傳教化、預防為主。
福建傳統(tǒng)家訓大量吸收了儒家學說,深刻闡述賭博的危害。比如,光緒年間,廖冀亨的《求可堂家訓》規(guī)定:“戒使性,戒賭博,戒貪酒,戒游手;要勤儉,要謙恭,要慎言,要和氣;慎交友,慎起居,慎閨門,慎祭祀。此四戒四要四慎,乃人生立身行己、持家善世之務。凡我子孫,須一一恪遵。凡我子孫,毋忽毋遺?!绷问霞矣柊呀滟€作為修身立德的“四戒”之一。再如,福安《廉溪陳氏族譜》的“嚴禁賭博之訓”稱:“嚴訓吾族子孫,各宜猛省。視賭伙如蛇蝎,遇而即避,視賭場如陷阱,過而勿入。秀者勤詩書,樸者力農(nóng)畝,巧而能者習工賈,大者食力,身列四民之中,雖貴賤不齊,而皆為盛朝順化之人。以視賭博之徒,令人叱之為鬼,呼之為賤者,不大相徑庭乎哉。”嚴氏家訓要求安分守業(yè),各食其力,嚴禁賭博。還有,劉伯溫的《傳家寶》以六字格律形式論析賭博危害,為福建各地劉氏家族引為家訓。
這些家訓條文,具有實實在在的教化功能,并非僅僅寫在族譜,或是刻在墻上,是“活”的家訓。因為,“福建的家族都比較注重于族人的文化教育,除了少數(shù)官宦、富豪人家能夠自設學塾以培養(yǎng)自家子弟外,一般的家族,都利用家族的力量,開辦學塾、學校設置書院。”族學的興辦,家訓自然成為家族子弟學習的內(nèi)容,從而進入家族成員的學習、生活和成長,成為家族成員言行舉止的指導性條文。
二是公議協(xié)商、勸誡公責。
明清福建家訓的出現(xiàn)是為了家族獲得更多生存空間和更高社會地位,是家族在組織形態(tài)上兼具精神道德性質(zhì)和實用功利性質(zhì)。但是,隨著家族的發(fā)展,公有財產(chǎn)不斷增加,血緣關系逐漸分散,家族對成員的約束力隨之弱化。因此,處理家族事務中,家長式和行政式均難以產(chǎn)生效力,公議協(xié)商成了家族處理事務的基本模式。對于處理賭博行為,同樣采取符合家族利益“公議協(xié)商、勸誡公責”。
比如,福安《塘邊阮氏宗譜》提出“禁賭博”,稱“如有不遵約束,則投祠告祖,杖責以儆后來。古者所以有移郊移遂之法也”。阮氏家訓首先采用“投祠告祖”,借用祖宗名義進行處理,接著采用比較殘酷的“杖責”方式。而《晉安林莆田長城金紫族譜》載宋朝林英家訓的處理辦法責比較溫和,該族譜稱:“凡族人……如有不務本分職業(yè),嗜酒淫賭生事者,一切不遵約束,定要眾加責治,令其悔過自新乃止”。林氏家訓采取“眾加責治”和“悔過自新”的說辭籠統(tǒng)模糊,屬于“勸誡公責”范圍。再如,福安《岳梧陸氏族譜》的家訓戒賭首先采用“立即懲勸”辦法,《崇福方氏族譜》戒示條文第八條也是采用“重責”,《南岐陳氏族譜·序》稱發(fā)現(xiàn)賭博采用“即當會眾共擊”。
所謂公議協(xié)商、勸誡公責,并施以一定程度的懲罰,實際上給賭徒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盡管參與賭博已成事實,但是并非每個參與者都是賭徒,或者是誤入歧途,或者是上當受騙,或者是受人蠱惑,或者是一時糊涂,通過勸誡、批評和改造,使其幡然悔悟,重新做人。這種做法,一方面是維護家族聲譽,另一方面照顧賭徒及家屬的情緒,既有利于社會穩(wěn)定,又有利于家族團結。賭博作為社會現(xiàn)象,由家族主動承擔解決,充分發(fā)揮家族的作用和影響,是地方政府所樂見其成的。
三是送官究辦、司法懲罰。
現(xiàn)代心理學證明,賭博上癮如同吸毒一樣,難以戒除。賭博時大腦會產(chǎn)生一種物質(zhì)叫做“內(nèi)啡肽”,該物質(zhì)會產(chǎn)生愉悅感,進而對賭博產(chǎn)生依賴;達到嗜賭成性階段,內(nèi)啡肽的分泌處在較高水平,形成“賭癮”。當“賭癮”形成后,家訓中的教化、引導和約束,甚至勸誡公責,都是徒勞無用的。一旦危害社會秩序,治理賭博從社會治理上升到國家治理,家族需要采用懲罰手段懲治賭徒,送官究辦。
比如,福安《岳梧陸氏族譜》稱:“喪敗有三,賭為尤甚。……若此者,良可痛恨,立即懲勸,如再不悛,送加國法,萬勿輕縱?!边@里“國法”就是官府和法律,進行司法懲罰。而周寧縣《劉氏宗譜》首先分析賭博的危害,然后提出處理辦法,稱:“若賭博一事,近來相習成風,傾家斷產(chǎn),招禍連爨,無不由此犯者,宜會族眾送官懲治,否則坐罪房長。”劉氏家訓懲罰措施是比較嚴密的,規(guī)定“房長”具有連帶責任,這就使得房長兼具監(jiān)督、舉報的責任。
其它的還有,《崇福方氏族譜》載漳州方氏家訓處理辦法,稱“凡以賭為事,招生面賭棍,假稱膏客,集遠方之蕩子,群開室場;引子弟密入局中者,重責,甚者送究”?!赌厢愂献遄V·序》載錄南岐陳氏族規(guī)懲戒賭博現(xiàn)象,稱:“賭博淫欲,律有明禁……即當會眾共擊,甚至呈官,以懲其惡,此吾祖所大戒也”。云霄《何氏族譜》稱“賭博當絕”,并提出系列措施加以處置:“茲公議,不論人等,遇有賭具,即取其賭具,交地方稟官,抗拒者,眾共攻之”。
福建傳統(tǒng)家訓治理賭博的核心內(nèi)容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內(nèi)在邏輯是教育、引導、約束和懲治,基本過程目標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通過培養(yǎng)“人”來發(fā)展家族。這種模式值得今天借鑒,在改革過程中,治理賭博的同時弘揚與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
原始社會末期,游戲不斷從生產(chǎn)勞動中演變出來,并形成娛樂性很強的“博弈”活動。唐宋期間,福建社會獲得快速發(fā)展。但是,賭博不僅不能使福建社會財富增值,反而增加不必要消耗,刺激僥幸和投機心理的膨脹,導致福建社會其它犯罪行為并發(fā),因而受到歷代中央王朝、福建地方政府和鄉(xiāng)族社會的禁止、打壓,家訓禁賭是福建鄉(xiāng)族社會治理的重要組成,符合國家利益和社會需要。家訓秉承國家律法精神,教化和懲治相結合,以家規(guī)族規(guī)形式加以制度化,施行于宗族內(nèi)部,使政府避免面對無數(shù)分散個體訴求的風險,構建了政府和個體的“緩沖地帶”,穩(wěn)定社會秩序,降低社會運行的司法成本和行政成本。在提倡“綠色生活方式”“強化社區(qū)文化引領能力”以及“弘揚與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今天,借鑒家訓治理賭博的有益做法,加大改革力度,有助于創(chuàng)新治理機制,提升社會治理能力,推進國家體系與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為實現(xiàn)“兩個一百年”而努力奮斗。
注釋:
[1]本文的族譜家訓來自《閩南渉臺族譜匯編》(陳支平主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年9月版)、《福建家訓》(中共福建省委文明辦等編譯,海峽文藝出版社2015年3月版)、《福建鄉(xiāng)規(guī)民約》(中共福建省委宣傳部等編譯,海鮮文藝出版社2016年1月)、《三坊七巷名人家風家訓》(三坊七巷名人家風家訓館主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16年7月版)、《臺灣族譜匯編》(鄧文金、鄭鏞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9月版),因史料出處重復摘錄以及史料多次使用的緣故,有關家訓史料直接在正文體現(xiàn),不再注釋出處。
[2]《孟子·離婁下》。
[3]中共福建省委文明辦等編譯:《福建家訓》,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354頁。
[4]《大明律集解附例》(萬歷刊本)卷26,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6年,第4冊。
[5][12](清)姚潤:《大清律例刑案匯纂集成》卷34,咸豐六年刻本。
[6][7][8]公安部網(wǎng)站:《公安部重拳整治開賭場聚眾賭博 5300余人被刑拘》,2014年1月27日。
[9]《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加強和完善城鄉(xiāng)社區(qū)治理的意見》,《中國社會報》2017年6月13日。
[10](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篇補遺》卷 3《賭博厲禁》。
[11]《大明律·問刑條例·刑律九·雜犯》,沈陽:遼沈書社,1989年,第427頁。
[13](清)李光地:《榕村別集》卷五《同里公約》,陳祖武點校,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
[14](清·康熙)《永定縣志》卷十《藝文志》,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2年。
[15]陳支平著:《近500年來福建的家族社會與文化》,上海:三聯(lián)書店上海分店,1991年,第2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