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學(xué)明
一
幺妹的野性就是山里那些高聳的山峰,永遠(yuǎn)也無法搬除了。至少在老哇寨的土壤里,到處都種上了幺妹的壞話:
“這個野東西,將來毫無用處,還不如一只狗,狗還知道叫哩!”
“怕是連嫁都嫁不出去。誰敢要那樣的野家伙呀!”
“你說她們?nèi)忝迷趺淳湍敲床灰粯幽??都是一個奶包上掉下來的,為什么她的兩個姐姐就那么規(guī)矩?”
……
壞話長得郁郁蔥蔥,種子卻只有一顆,那就是幺妹的野。
細(xì)細(xì)地追究起來,幺妹的野卻是眾多因素共同孕育而成的。就如同現(xiàn)實里的種子需要陽光、雨露等因素一樣,它也是經(jīng)過了多樣因素的同心同德,才培育而成的。
首先一個因素,自然是老哇寨那座大山。老哇寨是藏在鄂西深山里最普通的一個村子,如一張薄薄的紙片貼在山的一面寡坡上,與對面的村莊惺惺相惜。頭頂?shù)纳椒骞鞘萑绮?,下面的土地灰頭土臉。從山峰的名字上,即可知道它們的哀怨,比如剪刀山、三尖山、火山等等,每一個名字背后都無一不露出瘦骨般的崢嶸。而下面的土地則以火渣石居多,那些細(xì)小的石籽一如癩皮狗,生怕丟失了性命似的摻和在那些土壤中,使得土地嚴(yán)重營養(yǎng)不良。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黃黃的一片,就如同它們集體患了黃疸型肝炎。這樣的土地,無論它們的主觀多么努力,都只能收獲石籽一樣多的貧困。老哇寨的老百姓同山里那些普通而又平凡的老百姓一樣,有著山一樣的韌勁。但在這樣的土地里,他們的吃苦耐勞卻只能收獲到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辛苦,以及辛苦之后收獲的生活不易,生活不易之后收獲的溪水般的善良,還有溪水般的善良之后收獲的盛宴般的純樸民風(fēng)。因為在這樣的土地里勞作,意味著付出更多。農(nóng)人們在地里勞作,就是與石籽打架。農(nóng)具與石籽碰撞時發(fā)出的叮叮梆梆的尖銳響聲,就如世上最惡毒的婦人的集體爭吵。溪水也吝嗇。盡管從山巖里涌出了幾條小溪,而且它們也假模假勢地彎出許多彎彎曲曲的河道,然后做出決然的姿勢涌下峽谷,匯入峽谷底的大河之中,然而那些山溪卻常年干涸。常常的景象,也無非是把一張更加凄苦的臉展露在藍(lán)天白云之下,讓藍(lán)天白云看它們的笑話。當(dāng)然這些也算不了什么,村莊被迎頭痛擊的,則是這些年里,百十戶人家在日月里靜靜休養(yǎng)生息的動人景象也被打工潮那根大棒敲打之后,徹底消失不見了。青年人大都拋棄村莊,成了候鳥,在老哇寨與城市之間飛來飛去,這讓大山更加哀怨。村莊便愈發(fā)賭氣,一日日衰敗下去。多數(shù)的房屋沒有經(jīng)住荒涼的欺凌,一棟棟腐朽、倒塌。被拋棄的土地也破罐子破摔,荒成了老林。少許的細(xì)細(xì)炊煙也變得更加慌張,只輕輕地吐出,就在天空中消失不見,進(jìn)入了怎么也看不見的孤獨之中。倒是那些樹們、草們都異常出息,它們似乎伸出了一張張看不見的小手,爭搶著討要陽光雨露,這樣它們就能長得郁郁蔥蔥,把大山打扮得更加綠意盎然。還有動物們,也一刻沒有辜負(fù)這個綠色家園的賜予,都在爭分奪秒地生息繁衍,用一代比一代的興旺和一代比一代更多的快樂,構(gòu)筑屬于它們的自由王國。所以,這樣的大山就自然適宜種植野性了。出生在這種環(huán)境里的幺妹,甩開大腳丫子在大山里瘋跑,直跑到把青山綠水、藍(lán)天白云看呆;呆在屋檐下聽鳥兒的歌唱,直到把魂兒弄丟;或是歪在草窩里看螞蟻隊伍在一種她怎么也不懂的命令里強行軍;或是在雞飛與狗跳中,把快樂當(dāng)成禮物送給天空。總之,她把自己融入大山之中,無限制地扯出她的快樂放飛到這樣一片天空之下。這樣,自由就長成了她身體中的一部分。這份自由就被現(xiàn)實世界稱為野性。
另一個因素,自然牽扯著家庭環(huán)境的臍帶。幺妹是村中田棒頭的第三個姑娘,家在村子中部靠近三尖山的位置。房屋是村里最普通的土筑瓦蓋房屋,正屋三大間,外加私檐,羞羞答答地包裹在綠樹叢中。白墻與灰瓦,一年四季都面無表情,似乎天地都欠了它們八斗米,它們就那么堅硬地豎立在天地間?;顫姷牡故撬闹艿哪切淠?。屋后有一園竹,四季常青,似乎時時都在表明,它們有健康的身體和良好的心情。四周的桃樹、李樹、板栗樹、核桃樹等果木樹,以及椿樹、泡桐、栗樹等雜木,也全都聽候季節(jié)的命令喜怒哀樂著,同時也甘愿成為幺妹最要好的伙伴。田棒頭五十開外年紀(jì),一如他的外號,長得壯實,臉被太陽曬得黑不溜秋,看上去確如一根常年使用的棒頭,結(jié)實、堅韌,而又廉價。他也一如棒頭一樣實誠,即便用最精密的探測儀探進(jìn)他思維的內(nèi)部,也只能發(fā)現(xiàn)他的思維不過就是一根直直的棒頭而已,不像其他聰明人那樣有著蜘蛛般的網(wǎng)絡(luò)和發(fā)達(dá)的觸須,意識也不活躍,多數(shù)時間處于空白地帶。他最擅長的事情,是不吝嗇自己的力氣,不計較灑下的汗水能換回多少零錢,花完了力氣,倒頭就能呼呼大睡。這些性格也自然帶進(jìn)待人接物之中,所以他的誠實能兌換來大把的信任。他的老婆叫覃珍妮,也是五十多歲。盡管名字秀氣,人卻長得粗魯,營盤大臉,豐乳肥臀。那雙在生活里搗騰得粗糙而又粗大的手掌上,沒有沾上多大的溫柔,卻長滿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扶了莊稼又扶油瓶,忙了屋里又顧外頭。那風(fēng)風(fēng)火火更是長進(jìn)了性格的深處,駐扎進(jìn)了意識的深井?;鸨钠獬3R蝗缌伊倚垩妫紵谀菐组g破屋里和鄉(xiāng)村的上空。不過她最大的特長卻是為人爽直,又慷慨。對鄉(xiāng)鄰可以掏心掏肺,甚至割下心肝也在所不惜。也因為這個原因,她也兌換了大把大把的信任。她一共生育了三胎,前兩胎是個姑娘。按照少數(shù)民族的生育政策,兩胎均間隔了五歲,所以是計劃內(nèi)生育。但她和男人田棒頭的思維深處,依舊有個傳統(tǒng)的觀念。見前兩胎均是姑娘,便決計冒險也得生個“帶把兒”的小子傳承香火。這樣就生育了第三胎。沒成想第三胎依舊是個姑娘,這第三個姑娘,就是幺妹。也就這樣,幺妹就落下了無人照管的命運。他們就把幺妹放養(yǎng)了,從此不再管她,頂多也只是讓她每日吃飽,到了冬天不至于讓她受凍。至于她長成怎樣的物件,均沒有進(jìn)入他們的意識邊緣。至于責(zé)任,也僅僅讓她讀到初中畢業(yè),完成應(yīng)該承擔(dān)的九年義務(wù)教育就徹底卸下。其余的一概不管,隨她而去。
也就是在這些因素的作用之下,幺妹就成了現(xiàn)在的幺妹,一個野性十足的山里野丫頭,如一只野老虎,奔跑在山山嶺嶺之上,闖下無數(shù)禍,犯下無數(shù)事,讓人們鋪張地把她的壞話種到意識的廣袤地帶。
二
幺妹的真名當(dāng)然不叫幺妹,她的真名叫田思思,小名虎妞,而且虎妞是人們后來給強加上去的,就如同強加在她性格上的鐵釘,或是標(biāo)簽。幺妹則是她的姐妹和同輩人的稱呼。因為叫慣了,再加上幺妹這個名字背后背負(fù)著疼愛與柔情,又順口,就叫了下來,反倒是真名沒人叫了。
照理說,幺妹生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里,至少那兩個姐姐可以在她成長的路上做一個良好的牽引者,或是一個疼愛的溫柔撫摸者。然而現(xiàn)實并非如此。因為那兩個姐姐與她的年紀(jì)間隔過大,再加上在她成長的最關(guān)鍵年份,兩個姐姐又常年在外地上學(xué),遠(yuǎn)離了她。每次聚首,幺妹的興奮勁也厚實而亮麗。但一開口,發(fā)現(xiàn)她們之間的思維,并沒有對接的線路,那里既沒有可以接連的線頭,也缺少一個可以容納的裝置。這樣說不了三句話,幺妹就如一只振翅的鳥,依舊飛到山野里去,與同齡的玩伴兒們瘋玩?;蚴菍W(xué)著鳥兒歌唱,看喜鵲翹著尾巴報喜,聽啄木鳥梆梆梆地掘樹;或是撿了石籽將近處的麻雀趕跑,破壞掉它們對食物的依戀;或是采了野花戴在頭頂;或是爬到樹上掏下鳥巢,然后在這種瘋狂里,洞開她那沒了門牙的嘴,使勁地樂。
其實無論是幺妹本人,還是老哇寨的所有鄉(xiāng)親,并不知道幺妹得到了一位好老師。那個老師就是大自然。她在大自然無聲地點撥下,讓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與自然世界進(jìn)行著無縫對接,讓自己進(jìn)入了自由的世界和快樂的疆域。所以,這樣成長起來的幺妹,其實就是一棵樹,或者也可以說是一座山。所不同的,只不過她是一棵移動的樹,一座移動的山罷了。
這樣成長起來的幺妹,沒人能知道她其實是握住了一個真實的世界;就如鮮花握住了美的手指,而呈現(xiàn)出美麗一樣;藝術(shù)抱住了真諦,而閃現(xiàn)出真理的光芒一樣。她是把那個真實的世界緊緊地握在了手里,融進(jìn)了身體,裝進(jìn)了意識與思維的深處了。
毫無疑問,這樣的一個真實世界與現(xiàn)實的人間世界自然不對接。因為現(xiàn)實的人間世界是一個被扭曲了的世界。扭曲它們的,是人性中的貪婪,人間的那些規(guī)矩與束縛。它們就是一雙雙看不見的粗大的手,把現(xiàn)實世界生硬地扭成了一個大麻花。人們就在那個大麻花般的世界里折騰、煎熬、痛苦,且渾然不覺。所以對于出現(xiàn)了幺妹這么一個人,他們也從來不經(jīng)過思想的過濾,而把她歸到無家教一類去,只認(rèn)可了她的野。
幺妹自己呢,對于她自身也是一無所知。她一如一條烏墨蛇,照樣在郁郁蔥蔥的壞話里轟隆隆向前,所到之處都騰起恐懼與驚慌。她自己則在這些濃霧般的恐懼和驚慌里,獲得潮水般的快樂,并由此與現(xiàn)實世界對抗,對抗的對象自然是自己的父母和老哇寨看不慣她的百姓。至于對抗下來會獲得怎樣的結(jié)果,是被現(xiàn)實世界折斷,還是被人間熔爐融化,她也從來不撥動思維的琴弦去思考。
不過,不管她是否動用思維,那種堅硬的碰撞與巨大的撕裂,是遲早要來的。
幺妹十八歲那年,那種堅硬的碰撞、巨大的撕裂和全方位的捶打就開始了。事情的起因也很小,就是幺妹偷了莊家婆婆的杏子。
事情發(fā)生在這天早晨。這天,太陽同往常一樣,從對面的咬草嶺上升上來,將它那張通紅的臉笑咪咪地擱在那兒。鳥兒們聽到了食物的召喚和愛情的號角,正在林間各自展開歌喉,縱情歌唱。時間正值六月,季節(jié)正是心情良好的時期,山青得似乎要奔到天上去。幺妹起床后,因無事可干,就無所事事地坐在大門口,望著前面的山峰。當(dāng)然,那些山峰一座也沒有進(jìn)入她的腦海。只是山峰們正在饒有興趣地等待著她的表演,看她又闖出怎樣的禍來。
幺妹穿一件極為普通的襯衣,說白不白、說灰不灰的那種,下穿一條淺灰色的薄褲子,腳上是一雙普通的塑料涼鞋。但這些普通的衣物卻怎么也掩蓋不了她的活力與美麗,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出脫得一如一顆晶瑩的珍珠,活脫脫地展現(xiàn)在老哇寨的青山綠水里。那略顯黝黑的肌膚、汩汩涌動的青春,時時都在闡釋著健康的含義。那明亮的眼睛、圓圓的臉龐、飽滿的胸脯、不胖不瘦的體型,不高不矮的身材,也都讓漂亮那個詞匯充滿了自信。這些年里,幺妹也應(yīng)該像山里那些年輕人那樣,做一只候鳥,輾轉(zhuǎn)各個城市打工來著。但因為幺妹的野,也無人帶她,她最多也只是一個人跑到鎮(zhèn)上去館子里打過幾天工。也是因為她與現(xiàn)實沒有接頭,無法對接,便賭氣地回了家。
此時,她的母親正弓起背掃稻場,一如一只彎曲的蝦米,對幺妹的存在也是視而不見,只有那肥胖的臀部隨著她的用力,一翹一翹,似乎是還在討要兒子。當(dāng)然,那憋在胸口的火氣也一如沉默的火山,隨時都可能噴向幺妹。因為幺妹的長大成人,又因為幺妹的一無是處,她的火氣是越來越旺了。幺妹對她的恨也是心中的厚墻,并在歲月里不停地加寬加高。稻場為土稻場,常常被雨水敲打,露出一層頑皮的小石籽。那些被清掃過的地方,露出一張潔凈的臉面;沒有清掃的地方鋪滿了頑劣的石籽,類似于一張麻臉。騰起的灰塵似乎也看不慣坐在門口的幺妹,快速地飄過母親的頭頂,消散了。父親則不知去了哪兒,空氣里也沒有他的消息。
而此時的幺妹,自然也將母親丟失在意識之外,視而不見。她的意識依舊奔跑在屬于她的自由天空之中,腦海里正在策馬快奔,搜索怎樣找到屬于她的更大快樂:到哪里去玩呢?屋里悶死了。
她把眼光從山峰那兒移回,望了一眼母親,思維也奔跑得更快了。這樣奔跑下來,她就發(fā)現(xiàn)腦子里某個前方突然有亮光一閃。一樹已經(jīng)成熟的杏子在她的意識天空下勃然鮮活了起來。那種鮮活,一如從水里撈起一尾鮮魚一樣,水淋淋的鮮艷。那樹成熟的杏子就是莊家婆婆的。幾天前,她碰巧從那兒路過,就發(fā)現(xiàn)那樹杏子已經(jīng)成熟了。密密麻麻的杏子如同懸掛的誘惑,紅昂昂地懸掛在青枝綠葉之間,也把她的欲望給撩拔得紅昂昂的。但因為當(dāng)時考慮到莊家婆婆是個惹不起的角色,又加上獨身一人,就沒有下手?,F(xiàn)在,當(dāng)那樹杏子鮮活起來的時候,一個人物的形象也隨即出現(xiàn)在腦海。那個人物,就是村里的雙成。她打算把雙成拖上,一起去偷莊家婆婆的杏子。所以,當(dāng)這些形象和決定一起來到腦海時,她完全把莊家婆婆的惡毒放到了意識之外,忽略了。
莊家婆婆六十開外的年紀(jì),身體還硬朗,是老哇寨有名的毒婆子。莊家婆婆的惡毒同幺妹的野性一樣,同屬于老哇寨兩面不同的旗幟。所不同的,只是幺妹的野是大自然的杰作,而莊家婆婆的毒則是現(xiàn)實那個熔爐煉成的毒丸,且又同現(xiàn)實中的毒藥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它能毒死人的人格與尊嚴(yán),讓所有的人都遠(yuǎn)離她。當(dāng)然,她的毒也是慢慢煉成的,就如毒丸需要一個煉就的過程一樣,她在歲月里一點點收集那些毒,在利益中一點點擠出那些毒,然后在一個特定的動力的驅(qū)使下,那丸就煉成了。那個特定的動力,就是她把她兒子養(yǎng)大成人,兒子又在鎮(zhèn)上的派出所里當(dāng)了警察之后,她的那顆毒丸就終于大功告成。她可以為雞窩里少了一枚蛋,地里多出一個陌生的腳印,山上缺了一片茅草和一根柴禾,瓜秧上蔫了一朵花,辣椒、茄子、黃瓜少了一個,而站在稻場里罵上幾天。那些惡毒的話語從她那蒼老的嘴巴里射出,一如鞭炮響徹在鄉(xiāng)村的上空,就連那些鳥們也都因為那些惡毒的語言而選擇了逃離。這樣的一個惡婆子哪里惹得起呢。
幺妹現(xiàn)在卻決計要惹她了:對,偷莊家婆婆的杏子去。
念頭一發(fā)芽,意識的手指沒有按下任何指令的按鈕,幺妹就已經(jīng)如一支箭一樣射了出去。
“媽,我出去一下呀。”這句話,也是她的身子快要沖下稻場之后,從空氣中甩過來的。
然而,雙成卻沒有幺妹那樣的膽量:“偷莊家婆婆的杏子?”他的雙眼瞬間就瞪得如葡萄一樣圓,那里的驚訝則比葡萄還要烏黑。他就那么望著臉上掛著鮮艷欲滴的興奮表情的幺妹:“你討死呀?”
雙成是與幺妹年紀(jì)一樣大的小伙子,十八歲,初中畢業(yè)后無事可干,一直閑在家里。還沒有發(fā)育完全的身體似乎還是個玩笑,單薄、瘦弱、搖搖欲墜。因為他是獨子,就一直被父母呵護(hù)在翅膀之下,沒讓他出去打工。所以,與幺妹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他一如碾房里的牛一樣循規(guī)蹈矩,只在劃定的圓圈里打著轉(zhuǎn)轉(zhuǎn)。也正是這樣一個人,再加上與幺妹年齡相仿,就自然成了幺妹欺負(fù)的對象。她因為在他身上能輕易地施暴而獲得快樂,就異常地喜歡他,一如光與影,形影不離。膽小而疲弱的雙成自然也就只剩下任其擺布的命運了?;蛟S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旁的人見他倆青梅竹馬,就有人給幺妹做媒,要她嫁給她。但幺妹聽了,卻被那些話給成群地掏出放肆的笑聲。因為在幺妹的內(nèi)心深處,只置有一片快樂的藍(lán)天,并沒有播種愛情的種子。如果說靜下來的時候也曾有過類似于影子一般的冥想,或是睡夢里有過霧一般的夢想的話,那冥想與夢想的盡頭則屬于不可名狀的遠(yuǎn)方。她那朵鮮花,不會插在這里的牛糞上。
“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p>
幺妹的野性就忽地冒出,上前反剪了雙成的手:“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這樣,就把他綁架到了莊家婆婆屋后。
到了樹下一看,果真如幺妹所說,那些杏子確實紅得好看。一個個紅紅的杏子掛在那里,似乎正對他搖著小手,擠眉弄眼。杏樹就長在莊家婆婆屋后的坎沿上,坎下正好是莊家婆婆的私檐屋。一溝一溝的青瓦,似乎是睜著一雙雙醒著的眼睛,望著上面的杏樹??采系钠降乩锓N了苞谷,苞谷正在使勁地瘋長。那些綠得似乎要燃燒的苞谷葉,也似乎是握滿了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警惕,正忠實地守護(hù)著杏樹。杏樹有臉盆粗細(xì),枝葉繁茂地杵在那里,一如一位母親。有兩只畫眉鳥的欲望大概是被杏子給勾出了,正在樹枝間跳躍,打著它們的主意。更高的天空上,也有幾只不識的鳥在試探著。但見了幺妹和雙成,畫眉就倏地振翅飛去,只留下一聲驚嘆。土蜂和蒼蠅則似乎找到了樂園,在地上落的爛杏子上瘋狂地爭搶。嗡嗡的聲音把它們的急躁細(xì)細(xì)密密地擠進(jìn)陽光之中,到處都是。但幺妹和雙成的雙腳卻把它們的樂園給打破了,它們騰地飛去。蒼蠅立刻就做了消散狀,伏在樹桿、枝條和葉片上,把它們對幺妹和雙成的恨一點點擠到眼睛上,那對突出的眼睛似乎快要擠爆了。土蜂則是愣頭青,依舊不甘心地在杏子上面飛著,嗡嗡的聲音變成了怒吼與咆哮。
不過這一切,均沒有進(jìn)入幺妹和雙成的意識。他倆為誰上樹發(fā)生了爭執(zhí),幺妹要雙成上,雙成要幺妹上,一直僵持不下。幺妹那張好看而又飽滿的臉,已經(jīng)被憤怒給擼得通紅了。但上樹的事情也不能靠野性解決,幺妹就只得上了。她一如一只健壯的松鼠,嗖嗖就上了樹。那敏捷與速度連天上的白云都看得呆了,一動不動地望著她。
一上樹,幺妹就被隨即而起的迫不及待所俘虜,原先還殘存的一點點微風(fēng)般的害怕也徹底消失。她來不及將杏子一個人摘了扔給下面的雙成,而是拿起一棵樹枝,就瘋狂地?fù)u起來。
剎那間,樹枝在力的作用下性急了,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熟透的杏子一個個歡歡喜喜,帶了興奮與快樂的表情,快速地朝地上墜去,一副生怕掉了隊的模樣,多得一如下雹子。落地時,還發(fā)出極為愉悅的輕跳聲。那么頑皮地跳上幾下,又打上幾個滾,才安安靜靜地躺下,等待著。此時,太陽正用它炫耀的光芒俯瞰大地,似乎是對幺妹的行為表示默許。遠(yuǎn)處樹林中鳥兒的歌喉也起了波聲,一波一波地傳來,也似乎是給幺妹加油。
“雙成,你快點撿呀?!辩勖靡贿吤土u,一邊催促雙成。
但地上的雙成卻成了木桿,插在那里,既沒有回話,也沒有行動。他的心則成了鐘擺,正在兩極之間擺來擺去。因為他知道,他們的行為正在快速地通往一條異常危險的道路上。一旦被莊家婆婆抓住,他們就會被她給毒翻。所以站在那里的他,內(nèi)心的膽怯早已涌出無數(shù)個口子,正在那里翻著黃水,把意識一點點堵滿。但杏子的誘惑又在心空的邊緣發(fā)出亮光,盡管光亮極其微弱,但也有著鼓勵的力量。所以他就在這兩極猶豫不決。
“哪個偷我的杏子?”就在這時,下面屋里傳出了一聲尖銳的叫喊。仿佛斧劈柴禾,帶著空曠的鋒利,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嗖的一聲,雙成就如一顆扔進(jìn)苞谷林中的石籽,鉆進(jìn)苞谷林中消失不見了,只留下苞谷葉片在那里搖出厚厚的無奈。
樹上的幺妹一見,急傻了眼:“雙成你個王八蛋?!彼缫粭l烏墨蛇,快速地下樹,驚慌的情緒也瞬間栽滿了心田。一下樹,就趕緊蹲下,快速地?fù)炝诵幼油露道镅b。
“好呀,又是虎妞?!边€沒裝幾個,莊家婆婆一如一只猛虎,從苞谷林里鉆了過來,臉上的憤怒殺氣騰騰,手里拿了一根茶杯粗細(xì)的栗樹棒?!澳銈€無家教的野家伙!又是你偷我的東西,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說完,那木棒就劈頭蓋臉地打了下來。
“莊婆婆,我就撿幾個嘗嘗新。”幺妹一邊跳著躲過木棒,一邊嘿嘿笑著解釋。
但莊家婆婆的憤怒已經(jīng)通紅了。那雙昏花的老眼里,噴出紅色的火焰;那張被陽光曬黑的臉,漆黑如墨,翻滾著烏黑的憤怒;多皺的嘴唇也氣得一如皮球,嘣嘣直跳?!澳氵@個野家伙,到底是你爹教的,還是你媽教的?偷了一次又一次呀?”
揮在空中的木棒徹底瘋了,噼哩啪啦地打下來,那些苞谷葉片經(jīng)不住這么狂打,不少的葉片已經(jīng)骨折,有的甚至整株倒了下去。幺妹自然也沒有躲過,被重重地挨了兩棒。只是她的意識被焦慮與急躁綁架了,沒有被捕捉并放到神經(jīng)之中。當(dāng)另一棒再打來時,幺妹見躲閃不及,就一把抓住木棒。
“我就撿幾個嘛?!彼贿呥@么解釋,一邊更緊地抓住木棒。那張好看的臉則早在躲避中被內(nèi)心升起的火氣給烤得鮮紅如血,似乎只要有針大個眼,就能汩汩噴射。
“你個有娘養(yǎng)無娘教的家伙……”莊家婆婆試圖奪回木棒,怒火也早把她的惡毒烹飪成熟。
幺妹更加用力地抓緊木棒,一邊繼續(xù)解釋,一邊繼續(xù)用力。自然,莊家婆婆不是幺妹的對手。幺妹幾乎沒用什么力,莊家婆婆就一個狗啃屎倒在了她的面前。
這一下,幺妹知道闖大禍了,便趕緊撒開腳丫子往苞谷林子里鉆,那些被她帶動的苞谷葉,瘋狂地擺出了一層層的驚訝。
三
幺妹闖下如此大禍,她的逃跑當(dāng)然無濟(jì)于事,那幾乎連表演都算不上,甚至連屁都不是。
莊家婆婆倒地之后,聲音一下子就啞了。劇烈的疼痛讓她暫時閉了嘴,倒在地上的她被疼痛淹沒。漸漸地,她就發(fā)現(xiàn)那些疼痛排著長長的隊伍。其中最疼痛的是嘴,它們一如黑幫中的老大,占據(jù)神經(jīng)最顯著的位置,其次是額頭、胳膊、雙腿和腰。先前的憤怒慢慢地熄火,讓出空白讓她先安慰疼痛。她身后的鄉(xiāng)村也因為她的閉嘴,而回復(fù)到原初的靜謚樣子,一如嬰兒躺在母親的懷抱。
等她慢慢地坐起來,她發(fā)現(xiàn)有血流了下來。吐了一口,也是吐出的血團(tuán),而且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血團(tuán)里有兩顆門牙。這一下,先前的憤怒又再次燃燒,她就又罵了一句臟話。但一動嘴,發(fā)現(xiàn)嘴不僅不再關(guān)風(fēng),而且疼痛也是動槍動刀般地痛。用手去摸摸嘴,疼得更加厲害。門牙掉了,嘴唇、額頭,還有膝蓋也均磕破了。這時的怒火就更加旺盛,她便站起來朝幺妹家走去。
此時,幺妹的母親掃完稻場之后,正把衣物、小菜和糧食搬到稻場里晾曬。那忙碌的身影,也像一個季節(jié),匆匆忙忙。她父親田棒頭打早回來之后,正坐在堂屋里喝茶,等著汗水慢慢歇干。身體里跑出的悠閑同他的身體一起,都坐在那兒。就在這時,莊家婆婆上門了。
莊家婆婆怒火萬丈。但那怒火升騰的出口不再是嘴,而是她的表情,主要集中在眼睛那兒,直直的,就像兩根鋼管。怒火就從那兒噴射出來,升到萬丈高空。屋外的陽光在她的怒火里,一動不動地靜在那里,似乎嚇傻了,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聽明白了莊家婆婆的意思,幺妹母親的季節(jié)消失了,父親的休閑破裂了,趕緊一面給莊家婆婆賠情,一邊大罵幺妹。語言里的決心,是要把幺妹給解決掉算了。然后他們就給她洗凈血跡,便扶著她去衛(wèi)生室請醫(yī)生處理。
處理過,疼痛減輕了,莊家婆婆就用她那不關(guān)風(fēng)的嘴說:“這樣不行呢。你們得把我弄到鎮(zhèn)上鑲口牙?!?/p>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辩勖玫母改笁鹤⌒念^的怒火,滿口答應(yīng)。
“我這樣子也做不得事了。你們既要服侍我,也不能誤我的事。”
“好,好?!?/p>
“我有三頭豬,五只羊,一頭牛,八只雞,一只貓,一條狗,你們不能餓它們。地里的事就是翻苕藤子?!?/p>
“好,好。”
“還有,”莊家婆婆把她的痛苦在臉上扭成纜繩一樣的形狀。“你們的那個虎妞,反正我也不說她了。她這是犯法,我得讓我的兒子曉得。至于派出所怎么處理,那是派出所的事?!?/p>
“您們怎么處理怎么好,”幺妹的父母說,“我們現(xiàn)在恨不得一下子砸死她?!?/p>
這么回答時,盡管他們的語氣一如面團(tuán)一樣柔軟,但他們心里的痛苦全都成了尖牙利齒,把他們僅剩的那點意志與人格都嚼碎了,碎得一如細(xì)絲,堵在意識的門口,讓意識幾乎不能呼吸。因為鑲一口牙得幾千塊,甚至上萬。即便通過說好話,只補上那兩顆門牙,也得兩三千左右吧。放下這個不說,幺妹闖下的這個禍,就是讓他們成為莊家婆婆手中的一條軟蟲的引子,她會把他們捏得紅腫、傷筋斷骨,甚至氣絕身亡。今后有個頭痛腦熱的,都會成為榨取他們的借口。所以,那兩張被生活的雙手和命運的乖張揉得粗糙不堪的臉,根本就看不到一點血絲,只剩下死亡一樣的慘白了。
但此時的莊家婆婆卻穩(wěn)穩(wěn)地坐在了得意的寶座上。這個堪稱老哇寨第一霸的老婆子,終于在損失了幾個杏子,付出了兩顆門牙之后,獲得了更大的利益。其中收獲最大的,則是她的那點虛榮得如發(fā)面包子一樣浮腫的尊嚴(yán)。
她現(xiàn)在就坐在衛(wèi)生室的長凳上,穿一件寬大的短衫,那是她的兒子從鎮(zhèn)上買回來,讓她專門膨脹虛榮用的。身后的藥柜、藥瓶、醫(yī)生沒有洗而掛在架子上的衣裳、從樓板上懸下來的電線,都木呆呆地望著他們。坐在診斷桌后面的醫(yī)生也是一副木呆呆的表情,兩只失去了方向感的眼睛,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從屋外射進(jìn)來的光線也是連短褲都沒穿一條,赤裸裸的?;貧w到靜謚的鄉(xiāng)村里,依舊只能聽見知了們被追殺一樣的叫聲和遠(yuǎn)處火斑鳩傳來的急躁。
而此時的幺妹卻沉浸在巨大的興奮之中?,F(xiàn)在的她就躺在一條干溝下的陰影里,身下枕著一塊光滑的石板,頭頂是一棵櫻桃樹、構(gòu)葉樹和柳樹共同遮出的綠蔭。碗口粗的櫻桃樹用它們繁星一樣的葉片,手指粗的構(gòu)葉樹用它們細(xì)弱的身子和巴掌大的枝葉,臉盆粗的柳樹用它們粗大的身軀和剪刀般的葉兒,一起討好似地護(hù)著她。從枝頭間泄下來的陽光碎片,全都是一副燦爛的表情,在她隆起的胸脯、近處的巖板、沙石上照耀著、微笑著。幾只知了在她身邊的樹林里談情說愛,嘰嘰喳喳的異常熱鬧,就好像要把它們的愛戀表達(dá)到天上去似的。遠(yuǎn)處的火斑鳩傳來的叫聲,似乎是送來的秋波,一聲一聲地趕走她的燥熱。而幺妹豐滿的身子擺在那兒,恰如一件絕佳的藝術(shù)品,讓天地都呆了。天上淡淡的幾抹白云呆在那兒,似乎是想看個仔細(xì)。而此時的幺妹,腦海深處的所有路標(biāo)全都通往她的興奮處,因為她終于從老虎嘴上拔下一根毛了。這是她反抗這么多年來,做得最為轟動的一件事情。莊家婆婆仗著她兒子的勢,在老哇寨無法無天,把所有人全都看成一片隨風(fēng)搖擺的狗尾草,那樣惡毒,那樣得理不饒人。今天,她終于把她從自己擺的神壇上拉了下來,并搞掉了她兩顆惡臭的門牙。
幺妹知道莊家婆婆磕掉了門牙,是在她找了雙成之后。
當(dāng)時把莊家婆婆拉得狗啃屎之后,幺妹一口氣就跑出了半里地。當(dāng)她的意識里明白無誤地捕捉到?jīng)]有危險之后,便在身旁的草窩里趴下,一邊喘息,一邊看懷里的杏子,因為她所有的思維線頭全都系在那杏子上。費了那么大力氣,不搞到幾個杏子,對不起先前的勇氣與信心。
可是一看衣兜,那衣兜卻給了她一個冷臉。那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先前鼓起的所有的氣頓時就泄得精光?!鞍パ剑呈?!”
但隨之,思維就迅速轉(zhuǎn)彎,全都餓狼一般撲到了雙成身上。因為此次的失敗,是雙成臨陣逃脫造成的。所以意識還沒有發(fā)出指令,幺妹就忽地站起來,甩開腳丫子朝雙成家跑去。
跑到雙成家,卻發(fā)現(xiàn)他的門鎖上了。冷冷的木板門在陽光的直射下,更顯得灰白與無情。寂靜塞滿每一處,連狗都沒叫一聲。幺妹就只好往家里走。當(dāng)她走到離家還有段距離的時候,就看見莊家婆婆正在她家里與她父母交涉,接著就又看見父母把她扶到了衛(wèi)生室。幺妹內(nèi)心里巨大的、又無以言說的興奮就是從這個時候升起的。它們類似于山里的清泉,從心的各處快速地涌出,一如百川歸大海,全都匯集到她的心海里。這種前所未有的興奮,既讓她沉醉,又讓她飄飄欲仙。所以,她便沒有進(jìn)屋,又轉(zhuǎn)身朝山里走,然后就走到這條干溝里,倒在一塊光石板上慢慢等待時間的移動,指望是等到現(xiàn)實世界里的那些升起來的火焰慢慢地熄滅之后再回家。因為闖了如此大的禍,她知道她的父母不會輕易地放過她。
躺在那里,幺妹一任興奮在內(nèi)心里匯集、成長、涌動。思維與意識均處于悠閑狀態(tài),一如吃飽了的羊在山坡上玩耍一樣。至于現(xiàn)實會張著怎樣的大口,思維也好,意識也罷,均望都沒望一眼。它們只運行在屬于自己的軌跡上,共同培育幺妹的興奮。時間也在幺妹這樣的心態(tài)里貪玩起來,慢慢地移動著方步。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幺妹透過枝葉的縫隙,看見遠(yuǎn)處一根苦楝子樹上纏著一堆八月奓。那八月奓密密麻麻的,也如莊家婆婆那樹成熟的杏子一樣,懸著無盡的誘惑。幺妹便忽地一下爬起來,朝那苦楝子樹爬去。
可是近了,才知道八月奓還遠(yuǎn)未成熟。它們還在貪婪地吸收陽光,使勁地瘋長。但它們的出現(xiàn),卻給幺妹指了一條光明坦途。幺妹便開始在山里尋找起野果來。大山就是一個辛勤的農(nóng)夫,它們出息地向上生長,按照不同季節(jié)的分配,把野果一件一件地貢獻(xiàn)出來。此時,五月黃、刺泡子、地泡子、貓屎筒子等野果已經(jīng)成熟。幺妹便攀沿樹枝,一點點向它們靠近,然后采了野果吃。
就這樣,幺妹就與大山融為一體,不再動用思維的哪怕一片瓦,也不再移動意識的哪怕一根針,就那么尋找著,快樂著。累了,就躺在一個陰涼里繼續(xù)歇息;渴了,就找到有清泉的地方,直到喝得骨頭縫里都涼了才罷休。
這樣玩到太陽也累了,放棄它的炫耀,開始向西山沉去時,幺妹才從山里出來,向村莊走去。因為她知道此刻的父母,大概經(jīng)過了怒火的烈焰之后,開始冷卻了。至少她不會再受皮肉之苦了吧。
但幺妹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朝雙成家走去。因為今天的賬,她還沒與雙成清算。
雙成正在挑水,搖搖晃晃地從那邊過來了。身旁的苞谷林見了,也似乎在替他擔(dān)心。陰沉后的村莊陷在寂靜里,一副只憑擺布的模樣。房屋上吐出的炊煙,更是增加了寂靜的厚度。鳥兒們正在呼喊走散的同伴和孩子。
幺妹一見,心中的火氣就呼地?zé)饋恚骸半p成,你這個東西咋恁無用?”
“你還在這里晃呀?”雙成一見幺妹,嚇得臉都烏了,“搞出大拐了。”
“搞出什么拐了?”
“你把莊家婆婆的當(dāng)門牙弄掉了。”
“我知道?!?/p>
“知道還在這里?”
“那有什么了不起?”
“你就等著他們收拾你吧。”說完,雙成就挑著水晃悠悠地進(jìn)了屋。
幺妹沖著他的背影狠狠地刮了一眼,便轉(zhuǎn)身朝家里走去。
走到屋前的巖包前,幺妹朝屋里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大門開著。但那里只有空洞,沒見著父母的影子。稻場里的幾只雞還在貪玩,不愿意進(jìn)窩?;覊εc青瓦也似乎看不慣她,對她黑著一張臉。
就在這時,母親從門里出來了,見了幺妹,也沒有做聲,只是用一雙惡毒的眼睛狠狠地刮了一眼。但這一眼,幺妹瞬間就捕捉到了那背后成噸的憤怒,知道現(xiàn)在回家還是逃不過毒打。她爬上巖包坐下來,然后拿了一顆小石籽在巖包上砸。砸的聲音并不大,大概只有幺妹自己能聽見。但那石籽卻異常憤怒,與下面的巖石碰撞時,發(fā)出了四濺的火花。幺妹也依舊沒有動用自己的思維,那里依舊處于休閑狀態(tài),類似于輕松地躺在一把藤椅上。幺妹也不打算給父母解釋,那種解釋一如往怒火里添柴,越解釋火氣會越旺。她需要的,是繼續(xù)對抗。
就這樣,時間耐不住性子,急吼吼地向前,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就在這時,幺妹聽見那邊傳來響聲。幺妹再次抬頭,就見父親從上面的小路上下來了。他一如一架推土機,轟隆隆地下來,也并沒望幺妹一眼,就直接進(jìn)了屋。再接著,屋里的燈光就潑了出來。想了想,幺妹也只好從巖包上下來,朝家里走去。
“你給我站??!”一走進(jìn)堂屋,父親的吼聲就從那邊火垅里劈了出來,一如劈下的炸雷。
幺妹看了父親一眼,發(fā)現(xiàn)父親的臉被憤怒暴炒得通紅一片,眼睛瞪得像燈籠一樣大,騰騰殺氣一如狼煙從那里沖出。而此時的他并沒有停止,而是一如猛虎,正從火垅里朝這邊沖來。不過,此時的幺妹卻依舊冷靜如初。這樣的事情經(jīng)見得太多,它們不僅不再精彩,反而一如木渣一樣枯燥無味。
“媽的,你看老子今天不整死你。”父親一邊吼著,一邊順手從門后取下一根鉤繩,然后就撲過來把幺妹緊緊地捆綁起來。
幺妹也依舊同先前一樣,似乎失去了知覺一般,任由父親捆綁。捆好了,他又把她推到后面的風(fēng)斗那兒,連同風(fēng)斗綁到一起,意思是怕幺妹逃脫了。
“你個不消福的畜牲,你說你今天犯了多大的事?把她弄到衛(wèi)生室花了幾百塊錢的藥錢不說,人家還要我們到鎮(zhèn)上幫她鑲一口牙呢。鑲一口牙得好幾千塊!你能掙幾千塊來?出錢我也不說,人家還不放手呀,逼著我們給她當(dāng)奴隸。家里的活、地里的事全推給了我們。你曉得她兒子田漢山是干什么的嗎?她已經(jīng)給田漢山打了電話。田漢山明天就回來抓你去坐牢?!?/p>
聽父親這么暴跳地罵,幺妹也依舊沒有動用思維的一片瓦、意識的一根針。她只覺得他一如戲臺上的惡人,不過是表演罷了,總有一個時刻,他自會無趣地謝幕退場。
接著,氣極敗壞的母親拿著一根樹條眼睛血紅從那邊從灶屋里沖出來,對著幺妹的身體就一陣猛抽:“打死你,打死你!你這個東西等她的兒子回來把你抓去也好。不坐幾天牢,你這樣的東西不會長記性?!?/p>
母親一邊打,一邊流淚,顯然是將表演向高潮部分推進(jìn)。這種表演一如先前,一點新意也沒有,不過是他們拿出來晾曬的一些舊布而已。就連頭頂昏黃的白熾燈泡都對他們發(fā)出了譏笑,微微泛黑的墻壁也默不作聲,唯有已經(jīng)上窩的大公雞一驚一詐地叫了起來,母雞們則沉默多了,始終一言不發(fā)。
果然不出所料,母親打累了,父親接過樹條接著又打,顯然是把高潮部分向著他們自以為更加精彩的領(lǐng)域推進(jìn)。他也是一邊打,一邊罵,直到把樹條打斷了才罷手。
但幺妹也一如先前,讓思維開到一片空曠地帶,停在那里讓它空白著。那個空曠的上空,連一片白云也不置上一片。意識則依舊是粉碎機,把加在身上的疼痛一點點粉碎,然后像煙霧一樣吹散,消失進(jìn)意識的密林之中。
果然,父親將打斷的樹枝往地上一扔,高潮部分就開始退去,準(zhǔn)備謝幕了。他將憤怒的噴頭調(diào)轉(zhuǎn)方向,對準(zhǔn)母親噴射:“都怪你。慣生得,慣生得現(xiàn)在管不了她了吧?!?/p>
“又怪我,又怪我?!蹦赣H還在抹淚,“誰叫她小時候你乖呀寶的?現(xiàn)在你奈何不了她了,就找我撒氣?她的兩個姐姐可不是這樣的嘛?!?/p>
“吃飯!”父親果真就拉下了幕布,對著母親吼了一聲,就朝那邊灶屋里走。走了幾步,又轉(zhuǎn)過身對著幺妹吼:“你給我好好反省反省。老子今天得綁你一夜,直到明天把你交給派出所為止?!?/p>
“瘟神!”母親也罵了一句,轉(zhuǎn)身朝灶屋走。
幕布拉上,寂靜又回歸,附在每一件物體上,默默地看著幺妹。疼痛也開始蘇醒,大口大口地撕咬著幺妹的肉體。但幺妹的思維卻從那個空曠地帶返回到了體內(nèi)。它們安坐在原先的位置,把先前的興奮感又重新拾起來炫耀,然后又自作主張,把勝利的旗幟高高地插在了那些山頭上。那些山頭也都置于明朗的晴空之下,因而望去,插上的旗幟就愈發(fā)鮮艷。
思維這么忙碌的時候,疼痛也就被時間一點點切成細(xì)片,給扔進(jìn)了深海里,意識也尚能忍受著疼痛的煎熬了。
那邊的父母吃過晚飯后,又開始忙雜事。不過,語言的種子已被他們的怒火燒熟,再沒有半片語言從他們那里生出,只有生活的軌跡依舊在原先軌道向前運行。剁豬草的聲音,豬的哼哼聲,關(guān)門的聲音,走路的聲音,物件碰撞時的聲音,填充每一處,在黑的夜里顯得更加夸張與變形。
一一按下這些生活的葫蘆,他們就關(guān)門、關(guān)燈睡了。
徹底被黑夜關(guān)照下來,幺妹的思維就在寂靜里開始向現(xiàn)實回歸了。它走下插著旗幟的山頭,置于現(xiàn)實的地面,敲敲每一根神經(jīng),發(fā)現(xiàn)眼前要對付的就是躲開巨大的隕石。因為在老哇寨這地方呆下去,她發(fā)現(xiàn)她會被砸成肉泥。那個扭曲、乖張而兇殘的現(xiàn)實,不會給她留出哪怕一條細(xì)小的毛狗路。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堵在死胡同了,所以思維的箭頭就一起指向了同一個地方:逃走,逃到城里去。
當(dāng)這個念頭茁壯成長起來時,幺妹覺得意識的前方出現(xiàn)了通明的燈火,行動也自然隨后跟上。因為她現(xiàn)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從繩索里掙脫出來。然而她的努力掙扎等于零,身上的繩索捆得實在太緊了,雙手麻木的感覺也隨著掙扎愈發(fā)鮮明,而且她的掙扎帶動了風(fēng)斗的移動,發(fā)出了響聲。這等于是給父母通風(fēng)報信,接著父親的聲音就從黑暗里劈了過來:
“你不曉打得歪主意?!?/p>
幺妹只好放棄努力,老實地呆下來,一任時間慢慢地在黑暗中移動自己的腳步。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就聽一個聲音在門外叫著虎妞,聲音類似于從地獄飄忽上來,小得只能讓幺妹和黑夜聽見。但這個聲音一出現(xiàn),一如花的盛開,倏地就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升起一股巨大的希望之光,因為她聽出是雙成的聲音。顯然,雙成是來救她的。
“雙成,快來救我?!?/p>
“我進(jìn)不了屋呀?!?/p>
“你把栓子弄開?!?/p>
“我弄不開。”
“有門縫?!?/p>
雙成沒再做聲。寂靜的黑夜里,卻聽得見雙成撥弄門栓的聲音,類似于老鼠興奮而又小心的啃噬。在這種啃噬里,幺妹的心里有一種踏實感慢慢地迫降在了那兒,一如迫降的一架帶她穿越危險的直升機,螺旋槳還在呼呼轉(zhuǎn)動著,發(fā)出愉快的轟響聲。因為她知道,作為被現(xiàn)實培育的一顆果實,雙成能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伸出一只手來,在于他們之間的感情有著不一般的粘連度,他帶著他的同情心來救她了。但這雙手對幺妹來說,卻是伸向她命運的一雙極為關(guān)鍵的手。
門開了,雙成于黑夜里摸到野妞身邊來,幫她解開繩索。因為害怕,他的手微微顫抖著。身旁的黑夜默默地看著他,也沒有做聲。離得那么近,雙成的氣息還是那種稚嫩的、帶有一點野草味的氣息,然而,幺妹內(nèi)心深處卻沒有泛起激動之類的情緒。那里似乎是一片靜靜的海,盡管海面陽光明媚,但沒有波濤之類的東西出現(xiàn)。
解開了,兩人就往屋外逃。一直逃下稻場,進(jìn)入了那片苞谷林中,雙成這才打開手電,然后將二百塊錢交到野妞手中:“你快跑吧。田漢山明天就來抓你了。”
“你怎么知道?”
“你爸媽沒告訴你?”
“告訴了?!?/p>
“你爸把村里的一升叔找來,去莊家婆婆家進(jìn)行過調(diào)解,”雙成說,“當(dāng)時我們都跑去聽了。但莊家婆婆不同意調(diào)解,一定要追究你的刑事責(zé)任?!?/p>
“追究刑事責(zé)任?”
“嗯,”雙成說,“他們要整你,你能有什么辦法?即便構(gòu)不成輕傷,你至少得坐半年牢。如果構(gòu)成傷害罪,問題就更大了?!?/p>
聽雙成這樣一說,幺妹這才知道事情變得越來越嚴(yán)重了。無邊的怒火也在內(nèi)心的各個角落里蔓延開來。
“快走吧。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別回來。”說完,雙成就把手里的手電拍到了幺妹手里。
接過手電,怒火還在燃燒。但幺妹的雙腿又不得不朝前方移動,因為逃離早就與她的內(nèi)心接通了電源,那里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這方面的無窮動力。
走了幾步,心里就有一股連她自己也無法分辨的情感開始激蕩起來。它們潮乎乎的,拍著她情感的堤壩,讓她不能自持,這種情況她以前從來不曾有過。所以幺妹只好又返身回來,緊緊地抱了一下雙成,然后一頭扎進(jìn)夜的深處。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