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鳴(公務員)
我看《四川文學》“我們的這一天”征文,突然想到那時我正好應邀到西南邊陲亞東縣采訪。于是,翻看在那里拍攝的照片,我站在雪山——“國門哨所乃堆拉”的照片,正好是2018年10月20日?,F在,就把大腦儲存“這一天”的我見我聞、所思隨想調出來——
這一天,我的心頻率跳得特別快。這一天,是我20多年來一直期盼的夢想——實現重上乃堆拉哨所的日子。
乃堆拉位于喜馬拉雅山脈南麓的亞東縣境內。它的漢語意思是“風雪最大的地方”,海拔4500米。這里是祖國西南邊疆最前沿、最前哨,距外軍哨所只有27米,因此被譽為“國門哨所”。
這一天上午,我在邊防某部牌中尉的陪同下,開著一輛軍車從亞東縣城出發(fā)。出發(fā)時天空被風雪洗得碧藍晴朗,可車行至半山腰卻出現了滿山云霧,軍車只能在霧茫茫的險峻山路上慢走。路面窄但平坦,彎道很多,從縣城到乃堆拉一路上共有99道彎。車在彎路上慢慢前行,我的記憶就返回過往。
20年前我在西藏部隊服役時,曾經多次上過乃堆拉采訪,對它的過往比較了解。這里曾經是“絲綢之路”南線的主要出口通道,“茶馬古道”的馬幫鈴聲回蕩山谷……
乃堆拉作為對外貿易口岸歷史久遠,從17世紀中葉開始,這里就逐漸成為中印貿易的主要通道。19世紀末,清政府迫于外部壓力在亞東設關通商后,鼎盛時期這里的年交易額,占中印邊境貿易總額的八成以上。
1962年中印發(fā)生邊境沖突,隨后乃堆拉口岸關閉,兩國相繼撤銷了原邊貿市場的海關等機構。從此,邊貿通道被鐵絲網隔離。在山的兩邊互設軍事設施,駐扎軍營,守衛(wèi)邊關。
之后,在乃堆拉山口,為了示強攻心,雙方都架上了對唱的高音大喇叭。那時你方喊罷我登場,互相攻心,出語尖銳,從高倍功率的大喇叭中,響出的“攻心戰(zhàn)”像雪山的驚雷,在山谷間炸響,漫延邊境一線。
高原上的晨曦照耀在乃堆拉哨卡,鐵絲網的對面又飄來了“哇哇哇”的叫聲,引起了哨兵的高度警覺,奔到界樁旁注視觀察對面的情形。
對方看見我方士兵出來觀察情況,立即把那個“吹喇叭”的女人叫了出來。那個女人看見中國士兵,渾身來了騷勁,舉起喇叭浪聲浪氣地喊:“中國小哥,這邊很好玩吶,請你過來同我玩玩,一定讓你銷魂……”
“他媽的臭婊子!叭——”哨兵向那個搔首弄姿的女人吐出口水,飛過了鐵絲網。那個女人對中國軍人的罵聲似乎無動于衷,照樣扭著水蛇腰,在鐵絲網對面浪來擺去。
“滾——!”我方士兵實在看不下去了,眼光像一把雪亮的軍刀,刺中了那個女人的胸膛!
那時印軍經常請來一些妓女,在他們的營房外面,當著我方站崗放哨的士兵,做些色情表演,故意挑逗邊關軍人,想搞亂我方陣腳。而我們的鋼鐵戰(zhàn)士,如屹立的界碑,豈能被對方的伎倆污心。
后來,對方架設的高音喇叭被一場罕見的暴風雪,連根一起掃蕩,被吹到了幾十丈深的懸崖峽谷里淹沒。從此,那不堪入耳的嘈雜聲,才在雪線銷聲匿跡……
軍車在盤山路上吃力地爬行,它也像我一樣出現了高反,一路喘著粗氣。路邊出現了積雪,越往上行積雪越來越厚。車上的牌中尉講,前幾天剛下了一場大雪,上山的路是封了的,昨天才把公路上的積雪鏟通了。
車在茫茫的雪山盤旋繞行,像西行取經的孫行者,站在如來佛鋪天蓋地的手掌心上,只是做了一個渺小的陪襯。我放目窗外,山還是從前的山,路還是從前的路,只是原來的土石路,如今鋪成了柏油路。
極目遠眺,雪花在空中飛舞,迷霧繞著山巔奔騰,紅日穿透天空,眼簾出現了“雪霧陽”共生博弈的奇觀景象。片片飛雪在天空舞蹈,親吻著車窗;燦燦的雪太陽,照在冰山上閃耀出金色的光芒;團團的云霧,像藏地山坡上一群群放野調情的羊。
雪域高原的天,難以觸摸它的臉。剛才還是“三景共生”,轉眼云霧就被太陽趕到了山谷。艷陽當空潑下滿天的高原紫外線,茫茫雪域出現了五色光芒,給乃堆拉山脈披上了一層層金色衣裳,溫暖著高寒山脊。
車慢慢爬向凸頂后,又徐徐落入一個凹處。那些被太陽趕跑的云霧,聚集到溝壑間安營扎寨。亂云飛霧在大本營搏斗廝殺,撕碎的云片覆蓋在車的擋風玻璃上,遮掩了前行的視線。牌中尉打亮車燈,車像邊關巡邏兵一樣,一步一步行進在疆場。
“如果不行,我們就下車走吧?”看著車前霧蒙蒙的,我緊張的心也像這路一樣懸在山崖,顫巍巍的。
“沒事的,這樣的路我們走得多了,轉過這道大彎,前面就是一片開闊地,路就好走了?!迸浦形菊f。
果然如此。車在亂云飛渡中沖出了重圍,一片開闊場面映入眼前。云霧雖然沒有了,可路上的雪越來越厚,軍車給力在雪路上爬行了一段,后來實在體力不支,像我一樣產生了高原反應,只好躺在路邊稍息。
我們只能下車步行。對于長期生活在內地的人,滿天飛雪的壯景讓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誘惑著我去觀賞。
抬頭望山,冰峰林立,雪域地凍。除了冰雪皚皚,白巖嶙峋的奇觀,還能隱隱約約看見挺立透明的冰筍,冰蘑菇和水晶宮。雖然高寒缺氧,我的好奇心還能抵擋對付,興致盎然地走在雪地上,發(fā)出嚓嚓嚓的踩雪聲,冷寂地回蕩在雪線上,心中油然想起當年在邊關巡邏的境況……
乃堆拉山無愧是雪的領空,冰的世界。我站在雪海里,心海里涌動著一種征服高反和冰雪氣候的驕傲情愫,忍不住捧起一把雪沫,往天空一拋:“乃堆拉——我來了——!”隨著吼聲,雪花飄蕩,感覺人在地上走,心在天上飄。
舉目看雪山,如白晶砌成,透明發(fā)光,山尖如筍,沖破云霄。山腰滴落雪水,沿冰縫滲透,發(fā)出像仙樂般的琴音。當雪太陽照在山體時,反射出奇異的光澤,山身自上而下被飄逸的白云繚繞,在燦爛的陽光里,山腰閃現一條七彩長虹,朝著峰頂追逐朝拜。
仰望冰峰,朵朵云霧像七彩云冠,在峰巒周圍纏綿。這時山峰的兩邊,在紫外線和彩云兩個美人的打扮中,山身套上彩綢裙衫,猶如許多身著藏裝的美女,在山間婀娜曼舞,好像群仙如夢似幻。
“羅作家我們走吧?!迸浦形景盐覐男蕾p雪域的幻境中喊醒。于是,我跟隨著他的步伐,一路走向前面的檢查關卡。過了關卡映入眼簾的是乃堆拉海關國門上迎風飄揚的五星紅旗。鮮紅的國旗高高地插在這里,既展現了共和國的風采,又彰顯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主權。
進入乃堆拉軍事禁區(qū),這里的情形“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這里是祖國邊防一線,用一米高的鐵絲網相隔。印軍哨所近在咫尺,站在鐵絲網對面的印度衛(wèi)兵舉起手中的照相機對著我拍照。
一時興起,我向那位印度衛(wèi)兵招手示意合影。他便走到鐵絲網前,友好地伸出手,熟練地擺好姿勢。我也積極配合他,隔著鐵絲網同他握手。隨行者舉起相機,我與印度兵的合影咔嚓——定格。
其實,“國界”就跟這鄉(xiāng)到那鄉(xiāng)的地界一樣,有的是以水分界,有的是以山為鄰。往往一個岔道,一步之遙,就分為兩個國家。雙方邊民相處,如同村民一樣,當親則親,當視則視。不同的是重要關口設了關卡,多了站崗放哨的衛(wèi)兵。
我站在高高的乃堆拉上,眺望鄰國,歷史、戰(zhàn)爭、文明,全都融化在了這雪山之巔……
在軍人的帶領下,我們來到乃堆拉哨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碩大的球場,圍繞球場幾棟嶄新的營房矗立在眼前。
光陰荏苒,日歷翻過了二十多本,我只能在記憶的碎片里去搜尋。那時的哨所條件十分艱苦,戰(zhàn)士們生活在白雪覆蓋的工事里。夏天的坑道里白天一片泥濘,夜晚滴水成冰,照明靠的是煤油燈。常年吃的是干菜、夾生飯。當年我們唱著這樣的順口溜:“夏住水簾洞、冬居水晶宮;四季吃干菜,吃時嚼不爛,拉屎一大串?!?/p>
如今我重返乃堆拉,看到邊關哨所軍人身著英俊的軍裝、過上了不錯的生活、住著標準的營房,讓我這個曾經的雪域老兵羨慕而欣慰??梢赃@樣說,今天的乃堆拉哨所除了高寒缺氧、自然環(huán)境不能改變以外,其他條件只要是運用現代科技手段能改善的,基本都得到了改善,讓邊關軍人同樣享受到了祖國改革發(fā)展的成果。
那日,乃堆拉哨所的軍官廖上尉對我講,我們長年累月駐守在雪域邊關一線,擔負著保衛(wèi)祖國邊疆的神圣使命。雖說現在哨卡的生活設施已經大有改善,但在雪山哨卡站崗巡邏,工作生活仍然有常人無法想象的艱苦。這里高寒缺氧、氣候惡劣,年平均氣溫僅為零下1度,一年中有一半時間是雨季,一半時日是冰雪彌漫,在冬天往往都是大雪封山,這里就變成了一座雪域孤島。
為了改變這里的生存環(huán)境,一代又一代乃堆拉哨兵,把哨所當作自己的家園來建設。廖上尉說,在乃堆拉,除了嚴重缺氧這一條我們無力改變外,其他任何困難我們都可以戰(zhàn)勝!幾十年來,我們乃堆拉哨所的官兵,弘揚“缺氧不缺精神,艱苦不怕吃苦”的“老西藏精神”,始終以陣地為家,用實際行動踐行對祖國的熱愛忠誠,出色地完成了戍邊守卡的光榮使命。我們還發(fā)揚了人定勝天的精神,盡量改善物質文化生活條件,竭力提高官兵的生存能力和戰(zhàn)斗能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乃堆拉一茬又一茬官兵,在哨所燃燒出青春之火,唱響了一曲曲蕩氣回腸的軍魂贊歌。
乃堆拉哨所劉老兵,2002年從云南保山入伍,三年后擔任班長,第五年轉為軍士長。他在哨卡當兵,一站就是14年,把美好的青春燃燒在雪山哨卡,釋放出邊關軍人最美的光華,曾被日喀則軍分區(qū)評為“優(yōu)秀班長”。
然而,這位優(yōu)秀的劉班長,在愛情的市場上幾經推銷,卻無姑娘問津。后來劉班長回老家休假時,一位戰(zhàn)友給他介紹了大理市的一位姓周的苗族農村姑娘。他興高采烈地從家里奔赴了兩百多公里,來到大理市向周姑娘求婚。
周姑娘被這位雪山兵的真情打動,向劉老兵打開了心門,讓他從此住進了她的心房。他們在2008年12月幸福牽手,喜結伉儷。他們結婚6年,精心耕耘愛情土壤,用心澆灌苗圃??墒?,他們的愛情樹苗一直不見花開掛果。
部隊就安排劉班長到重慶市西南醫(yī)院檢查,原來是他長期生活在高寒缺氧、惡劣環(huán)境里,造成精子的成活率嚴重下降。當時部隊就安排劉班長在醫(yī)院治療了半年,才使他恢復了身體功能,讓妻子幸福懷孕,并于2015年生了一個可愛的千金。
2017年10月初,印度洋的寒流翻越喜馬拉雅山,掠過乃堆拉陣地,向后方的空谷涌動而去。雪花隨風降臨,莽莽撞撞飛向大地。漸漸地,風雪便顯露出殘暴的本性:狂風怒吼咆哮著猛撲過來,似要改變山體參差不齊的模樣;雪也湊著熱鬧大團大團地往下落,很快便覆蓋了哨卡、營房和陣地,好似要吞噬這個柔弱的世界。
乃堆拉一年之中有四分之三的風雪季,到了十月雪就開始瘋瘋癲癲地跑來了。在這兩天前,部隊機關剛好給乃堆拉哨所送來了新鮮的蔬菜。乃堆拉的官兵能吃上新鮮蔬菜,可駐守在01號陣地,執(zhí)勤的哨兵們已經20多天沒有蔬菜吃了,加之新鮮蔬菜又禁不住冷凍,時間稍長就會被凍爛。
那天,廖上尉組織20人,給01號陣地送蔬菜,他們兩人輪換背一袋50來斤的蔬菜。上午9點,他們從駐地出發(fā),行進在齊腰深的雪坡上,一路爬著前行。
剛分到哨所的新兵小陳,本來身高體壯的,可在雪坡上背著沉重的蔬菜,使他一路難行,腿腳被雪凍壞了,失去了知覺,一打滑摔了一個筋斗,在雪坡中滾滾而下。幸好背包在雪里形成阻力,滑到一個冰石上被卡住了,才沒有出現險情。
那天,他們送菜到01號陣地,上山走了5個多小時,下山是連滾帶滑下來的,路上也耗了三個多小時?;貋砗笠粰z查,有3個士兵腳被凍壞。
這只是乃堆拉官兵執(zhí)行的一次普通任務,若是到雪線上巡邏,遇到的困難險阻就更加難以想象了。
乃堆拉在無垠的雪山之中,哨所在山的空間生長??諝庾兂闪孙w雪,風沙化為冰塊,哨所被焊接成一座冰山。我突然靈感閃現,為此寫了一首歌詞——
乃堆拉是一片與天接壤的地方,云霧茫茫雪花飛揚,為了祖國的幸福安寧,戰(zhàn)士用生命點亮世界屋脊的藏光。界碑佇立著尊嚴,哨卡信念如鋼。
乃堆拉是一片舉手摘云的地方,雪山荒蕪終年缺氧,為了祖國的昌盛繁榮,戰(zhàn)士用熱血頂住喜馬拉雅的烈陽。界碑駐扎著和平,哨卡放飛理想。
乃堆拉不僅有邊關哨所,還是一個對外開放貿易口岸,從2006年起,中印宣布重新在乃堆拉山口,開放連接中印陸路最短的貿易通道,這對構建中國“新絲路”,擴大邊境對外貿易,造福兩國人民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上襾磉@里時,剛好遇到海關每年雪季的“關閉期”,沒能目睹客商往返的繁榮景象。
乃堆拉如今還是一條邊境旅游熱線,每年夏秋季節(jié)來這里觀賞邊塞風情的游客絡繹不絕。從2015年夏季開始,乃堆拉還開通了“朝圣路線”,以方便印度香客赴西藏阿里神山、圣湖朝圣。印度香客一批一批地在經過乃堆拉山口,用陌生的眼光凝視我邊防公安戰(zhàn)士。但我們的衛(wèi)士始終如一,微笑著迎送過往香客,這令他們對于我方人員的有禮有節(jié),熱情周到,保證香客平安,給予了高度贊美。
站在這“國界”,我望著圣潔的雪山想:希望有一天,乃堆拉山鋪成更寬更平坦的通道,迎送過往的商客;金色的陽光滿天,漫山遍野山花綻放,為前來的游客呈現更美的邊關風情。
當我離開乃堆拉時,回望立在喜馬拉雅群山之中的哨所,仿佛已被冰雪焊接成一道牢固的邊卡。在哨卡上我看見一位哨兵,他穿著綠色的軍大衣,荷槍傲然屹立,守衛(wèi)界碑,守衛(wèi)天地,守衛(wèi)平安。他警惕的眼神釋放出一道雪亮的藏光!他的身影就像一尊軍魂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