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白羽
……我在沒膝的草地上,乘著馬車前進。我可以說我從來沒有在這樣豐腴的地上走過。馬一面走,一面自由的嚼著草。太陽很柔和(因為夜晚落過雨,)于是這草原顯得十分耀眼,如同極靦腆的女人,深厚,整潔,富有生命力。天邊一朵朵小的云彩發(fā)亮著;草地上伸出一朵朵紫色的花朵也發(fā)亮著。一種土地,陽光與草的氣味混合的如同淡酒。忽然水泡里一只野鴨撲剌剌的,在我頭上繞一匝飛了;嫩黃色小鷹低掠著草地飛翔,好像時刻都要停止。
草原是這樣無盡無休,像海,但是它雄壯,浩瀚而不寂寞,草原似乎永遠復雜,神秘。
我們也穿過很多泥濘的地方。
小馬夫把草帽堆到后頭,急速的揚著鞭子,——鞭子弧形的閃動著,馬奮發(fā)的似乎要跌倒,又掙扎躍過了。他不喘息,不噴氣,而抬起一只后腿,踢著一種尖嘴的蠅子,這種蠅子甚至也常常刺痛我們的臉或者手,而讓你感到討厭;也讓你感到這是春天,甚至中午有些枯燥的熱風了。這樣不久,我就給一陣什么音樂聲音催眠似的瞌睡起來,左右搖擺著,但是心中覺得“……我沒有睡著……”直到這兩輪馬車突然停止,我睜開眼,面前是草地中間的一片空地,有一只白色的狗好奇的立在車輪旁邊望著。
“你不渴嗎?……馬可是渴了!……”
瘦小的馬車夫和另一個車夫開著玩笑,跳下去從井里汲清潔的水給馬飲。
我向一間用草搭的賣茶小棚走去,那小棚——因為早晨鋪上的葉子曬干,曬細,不能遮著日光??墒且粋€在醬紫色臉膛上有著那樣銀色頭發(fā)和胡須的老人張羅我,和他坐在一根低矮的板凳上。他穿著一件稀布的短褂,比他的笑容更清楚的是他的沉默。我喝了兩杯水以后——才看見一個女人,站在案子的一頭上,她剛才好像是灣著身在燒水,甚至用嘴吹著火過,現(xiàn)在我才清楚的看到她,第一個印象是她想跟我說話。我又去喝水,不久,我又看她,奇怪,第二個印象還是她想跟我說話。
這時,突然她就說了:“我們分到一坰地?!?/p>
好像剛才我曾經問過她似的。不過,她確是早就耐不住了。她像對自己親戚一樣,她得說出在她們之間已竟發(fā)生了一種大的事——神妙,奇異而又幸福的事,……
她的大膽勇敢,讓我永遠記住她。
她是一個純粹滿洲型的青年女人,扁平的頭梳著一個圓髻,細而又彎的眉毛,細長的眼睛,薄的嘴唇,有一點微皺,像是常常在微笑,因此也就有點美。她穿著白布的長袍子,皮膚是發(fā)黃的。立刻,她要求原諒似的,用眼睛望著老人,兩眼光好像是說:“真是……啊,我又先說了!”
老人,給我問了一句:“好呀,一坰地嗎?”
他點著頭。
我又問的時候。那女人又在慫恿似的笑,笑得細長的眉毛展開來。
“是呀,”老人沉重的聲音“……我們不是洮兒河的人,我們是錦州人,……”
“姓金?!迸苏f。
“是呀——錦州?!背錆M懷舊的語氣,老人的話又斷了。他動手取一些枯草去燒水,女人忙搶著去做飯了。
我的同伴,一個麻臉穿軍衣的人催我走。我卻不能遽然離開這一小塊空地似的,好像一張電影剛看一個開頭,剛接觸到一種英雄的暗示。我在這個曾經十幾年是災難的海里,變成一個情感最易波動的人,我常常覺觸到一種氣質,它深厚,雄健,富于情感,有誘惑性,但最大的特點是真實。不過我還是坐上車去,想著那個女人,——她身材苗細,甚至讓你覺得她軟弱??墒窃谖辶俅a遠的地方,突然一陣冷風從草原上掠過,原來在我們休息的時候,多變的草原氣候潮濕而低垂起來,雨點立刻暴跳著打我們,——地平線上暴跳著塵霧似的,發(fā)出一種半透明的灰色,這時我的同伴環(huán)顧各處……熟悉草原路徑的小車夫卻把想跳的馬扯轉,馬就又向那塊地上駛來。
那女人頭上頂著一片布,用兩手張著前面,——正在路上遙望我們。
“回來吧!回來吧!”
她熱心的招呼著,我跳下來,看到雨順著她臉頰往下流。
這時草棚空了,老人大概剛剛走回家去了。草棚遮不住雨,可是馬車可以張起雨布,他們就留在那里。女人卻讓我到她們家去,她用各種鼓勵的話,希望達到目的,我便也學著她,把一件上衣頂在頭上,跟在她背后,朝一條斜徑走去。這時她又談起那話來:“你回頭就要看到我們一坰地……我們的房子不好?。ㄋ皇怯弥鴿Z氣說)可是躲躲雨還行,……若會主任那天量好了這一塊地,走到我們門口大聲驤:‘老金家!這就是你們的地!’那時他爺爺都哭了,因為我們沒有地,……你也許不知道,我們沒有地;他爸爸就跟去看了四至(地界四方所至之處叫‘四至’),他回來,一夜沒睡,就是抽煙,我說:“你這是怎么啦!”可是我也睡不著,半夜,他拍拍屁股走了,——我就悄悄跟上,他是老實人,可是他怎么變得這樣,哈,他可一下跑到村政府里去……
正這時,我聽到牛的鳴叫,聞到一種燒焦的高粱米氣味。一個模樣和他一樣的小女孩,伸著兩手從對面跑來,遞給她一塊麻袋片,她把麻袋片給我,我拒絕了,她也沒遮,就抱了小女孩跑過一個草垛去,——我看見一只有紅頂?shù)涅Z,站在屋檐下一只半破的筐子上,……雨下大了,……
我在那屋門口,又看到老人,他張羅我烤衣服,我不烤,我坐到他們的炕上。
陰暗,狹小,污穢,——在炕的上空橫著一根粗木桅,系了繩子,吊著一只元寶形的木搖床,一個小孩露著深紅的臉在里面睡眠。蒼蠅落在繩索上。
外面草原上,似乎正在進行一種神話中的雨神的交戰(zhàn)。風云雷雨,轟然齊鳴,讓我想到如果黑夜,是多么荒涼,可怕。電閃是銀白色的——鎂光一樣的閃爍,攝人魂魄;雷聲由近而遠,仿佛在向地平線那面追逐去了。此時,雨已小停。我要求去看看她們的土地。老人叫兒媳領我去。他獨自一人,在外面草垛旁觀望天氣——像在等待什么,……我走了不遠,就看到一個精壯農民,趕著一只紅色一只白色的瘦馬,努力曳著犁,在潮濕的土壤上耕種,一大片土地,只剩下最后一小塊了。這時,這個人的影子,襯在背后原野上一片從陰云中漏出的金光上,似乎充滿新鮮、愉快。突然那女人喊叫:
“喂——爸不讓你耕那胡桃樹旁邊的樹呀!”
“留著作什么嘛!”他像耕起興趣似的,不忍遽然撒手。
“你留著!”哀求與命令混合的語氣。
這樣,那男人過來了。女人牽馬回去,在她的瘦肩上掮著犁。我和男人談起來。
“我們十年前在錦州,一日我給抓了勞工,修街,上千的人都抓了勞工。爸給抓去給勞工隊燒飯。這時候,修街的把我們房子平了,又來了日本開拓團,把我們的一天(每日十畝)也占去了。這許多事都是接連幾天里來的,我們就什么都完蛋了。我給磨得失去人形,她一見我就嚇得叫起來,爸是故意不看我,從那時他添了個毛病,就是搖頭,一生氣就搖頭,他天天吃不上飯。飯做好,就給勞工蝗蟲一樣一吃而凈,他就沒有吃的。有一天,我突然說:‘爸——咱們走吧,趁這兩天下雨?!吣侨ィ磕抢镉谢盥??誰也沒想,那時我整天想著在中國時候的日子,苦也苦,到底還不同。這些小鼻子(日人)就不拿我們當人,當牲畜,牲畜也不如,反正得逃出這地獄。那時雨也下得不小,是秋天,連陰天,——這晚,半夜,爸走到雨地里,忽然不見了,我到處找,找不著,心里一動,他也許到地里去和母親的墳告?zhèn)€別吧!……我就黑天摸地的,踩著泥濘往那里去,還有一段路,突然“拍拍”兩聲尖銳的槍聲從頭上過去,像火蛇,媽巴的!一定是開拓團打的,發(fā)現(xiàn)我了,我趕緊爬下,半天,突然看見爸在我前面急急忙忙的走,身上背著一個不大的麻袋包,我才放心,也沒言語,就跟著他走。這天天沒亮,我們就往西鉆,鉆到這草地里來。
“他背的什么?”
“他不愿把母親的骨頭丟在那里,給人鏟掉。后來才知道那槍是朝他打的,不是朝我打的?,F(xiàn)在——你看,這塊肥地,是小鼻子占過的地,現(xiàn)在政府說:分配敵偽土地,我們還不信,想那里有這個命運。那一天真的分了滿滿一坰。那晚上,我就找村政府主席去了,我說:‘你瞧,我種什么好呢?你們給個意見,叫怎么做就怎么做!’從那天,我就跟別人家換工,這幾天人家這幾匹牲靈,輪到該我用,我怕誤了春時,下雨也想耕完它。”這樣說時,我看他轉頭,又去欣賞他那土地。黑色的,澆了醬油一樣的土地。
這時一片澄黃透明的亮光,突然閃眼的,照得草原發(fā)出尖銳的藍色。
一個人趕著一小群灰白色的羊從小路上走過去,用歡唱的調子向這男子招呼:
“金大哥,地耕好了嗎?明天我?guī)湍忝ρ?!?/p>
“現(xiàn)在真是可憐窮人呀!”
這時我若有所悟的明白了,那個女人為什么對我們這種從城里來的,穿著政權工作人員灰呢制服的人會這樣關心,親熱,這種親熱把千百年歷史上封建的拘束都掃得干干凈凈,她總以為應該替這些人盡力才安心。這時我聽到我的馬車夫在喊,馬在清新的空氣中“突嚕?!钡膰[叫著,我剛要起身,忽然,我瞧見那老人,身上背著一只小麻袋,手上拿著一只鋤頭,兒媳悄悄在后面跟著——從她那完全不注意我的眼神,我預感將有什么嚴重事故發(fā)生了。老人徑直走向胡桃樹下,掘起剩余的一小塊未耕的空地。因為漸漸掘深,他跪下一只腿去,兒媳要求幾次掘,都遭拒絕了。兒子也只是站著背后。這時我悄悄走過去,兒媳向我暗示的點頭,我也屏息不語。很久以后,老人跳下去,試試深度,滿意的爬上來,突然他的醬紫色臉膛上那白色的眉毛緊緊蹙起。他謹慎小心,像怕把病人驚醒似的,抖著那麻袋的底,揍到空洞邊沿上,輕輕倒下去。這時我突然瞧見兒媳在哭泣,很傷心的抽搐著雙肩,握著臉。我想:“這麻袋背了幾年呀!……”
這時,陽光璀璨,把胡桃樹干,照得一根根紅珊瑚似的,好像透明起來,那樣可愛。
我那個小馬夫,發(fā)狂在喊我,我只好從這里走開,我發(fā)現(xiàn)那女人跟了我來,她埋怨我不吃了飯走。她好像是說:一切的招待不過從此才開始似的;是的,她的一切都是才開始的。我走上馬車,回頭看,她一條細細的白影子還在那里,風似乎把她的衣服吹得飄拂著,——而那小風,草原上的小風,是多么欣快啊。這一次,我像剛剛參加了一次葬儀,不,快樂的喜事,才回來。我們的馬車,一直走到月亮上升到那石綠色的天空中,才到達白城子。
(本文按照原文重排,保留原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