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濰娜 朱夏妮
朱夏妮:
我是2015 年初開始寫這本《新來的人》,當時我上高一,14 歲,2014 年去美國上高中。對美國第一印象就是剛下飛機在芝加哥奧黑爾國際機場把自己鎖進了廁所出不來。我作品里按照時間順序?qū)懙母咭桓叨呷咚?,美國高中是四年。一開始我有一個機會能夠在上海《新聞晨報》寫一個專欄,專欄開了一年,結(jié)束后,我想干脆繼續(xù)寫下去吧,所以就成了現(xiàn)在你看到的這個十幾萬字的《新來的人》。挺尷尬、挺好玩的是所有東西都是真實的。我曾經(jīng)的高中同學問我你書里這個寫的是我們的時候,我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寫得實在太真實了。戴濰娜:
我收到《新來的人》的時候剛開始沒有仔細看作者名字,我以為是一本外國書,是一本國外文學,一看還是美國高中故事,后來打開以后才知道原來這是一個少女留學的每一天的真實經(jīng)歷,一下子勾起了我當年留學的回憶。我那時候在英國留學也是每天寫日記,也是這樣的篇幅,一年多的時間每天都有記。記日記的習慣從留學結(jié)束之后沒有再繼續(xù)下去。直到我看到夏妮這本書的那天,我終于意識到為什么當年即便晚上跳舞跳到四點鐘回到宿舍還要記日記,即便每天早上8 點鐘就有課還要記日記,因為時間和時間是不相等的,留學的時間特別珍貴。夏妮用了一個最好的比喻,第一天就像撕碎了飄在半空中的美元。留學的時間每一天都可以非常精確地換算成美元,如果你浪費了一分鐘就等于是在燒錢,沒有任何區(qū)別。開篇的時候夏妮說一個老師拿著一美元在空中告訴大家什么叫浪費時間,把一美元全部撕成碎片,那就是你看到的活生生的浪費時間的具體形象。每一個在中學就留學或者比較早年就留學的孩子身上都有一個巨大的負擔,就是他們都是背負著父母一生辛勤的勞動去留學的。這些少年特別早熟,再加上他們進入異國的天地,夏妮雖然是在寫自己的故事,寫自己和同學的細微交往,但是她對于美國社會的觀察、對于社會問題的觀察是深入到每個毛孔里的。美國這種公共生活是真正能進入到每一個私人生活的每一分鐘的,它對于廣闊社會的那種觀察不是空洞的政論式的觀察,而是真正跟自己的生活、跟自己的周邊不可切割的切膚的觀察。
朱夏妮:
非常感謝你談了對《新來的人》的看法,我就講講我書里寫到的一些故事。一開始我在書里有寫到我特別怕去飯?zhí)?。我們學校也算是一個多元化的學校,比較小,300 多個人的天主教高中,每天中午一進到飯?zhí)锰貏e嘈雜,幾乎是白人坐這個桌子,黑人坐那個桌子,我進去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也沒有勇氣一個人坐一個桌子,那個時候我就躲在廁所里吃午飯,所以我有一章寫到在廁所里吃午飯。我覺得廁所是讓我感到安全的地方,因為我鎖著門,別人也看不到我。我記得當時在隔壁也有一個女生在那兒坐著吃飯,吃飯時間她不去吃飯,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也是中國人,因為她在做數(shù)學題,她做題的時候說5 加2 等于多少。我這個書里另一個主人公妮蔻是我的一個朋友。跟美國人玩,他們會說Hi,只是友好但不是朋友。我一開始要鍛煉自己的語言,我一定要嘗試融入,后來發(fā)現(xiàn)我既融入不了中國人的圈子,也融入不了當?shù)孛绹说娜ψ?,我就夾在中間很難受。
但是我發(fā)現(xiàn)在美國從小長大的人也有這種感覺,他們也沒有歸屬感,這就讓我遇到了我最好的朋友妮蔻。我是被孤立的,她也被孤立,我們因為不同的原因被孤立,這讓我們相遇,所以我里面有寫她。她讓我看她的日記,我用她的視角寫了那幾篇特別尷尬的14 歲的女孩和男孩交往的故事。美國高中逼你社交,你不社交就有壓力,覺得自己不太正常,如果去舞會必須找一個男伴,如果沒有的話就有點不好意思,和中國的中學是相反的。我當時在國內(nèi)上初中的時候如果被知道談戀愛的話老師會處理的。我能夠接觸她,是因為作為一個美國人她同樣不覺得有歸屬感。
戴濰娜:
我聽夏妮開聊之后就特別有感觸,那些回憶都回來了。你剛才說跟美國人相處的那種感覺,我在英國有一樣的感覺。當所有人跟你見面無論跟你熟不熟遠遠地就會問一聲“你好嗎”的時候,他想聽到的只是很好或者cool,沒有人想了解你的肝腸寸斷,所有人想聽到的只是那句“非常好”。我那個時候跟你一樣,你在開篇的時候?qū)懙搅苏遗笥训墓适?,每個去留學的學生最初一大功課就是找朋友,找朋友社交這件事情,不是那么自然而然,而是一件極其需要你努力去做的事情。我特別理解,我記得當時第一學期把社交和找朋友作為一項巨大的功課來完成,每個人都是這樣。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開學典禮的第一天——我剛剛到牛津的第二天就是開學典禮,我連那個地方都找不著,我在宿舍里特別抓狂。我方向感超級差,找不到地方,不知道在哪里,突然聽到樓下有人說了一聲“我們?nèi)ラ_學典禮”,我特別開心有人要去開學典禮,我就迅速地穿上衣服跟著人家找到了那個開學典禮的大堂。進去以后聽了一個多小時就特別崩潰,因為在臺上講話的是一個蘇格蘭的校董,你完全get 到了那個點,他講什么我都聽不懂,我一句都沒有聽懂。正當我覺得我完了我要退學了,家里幾十萬的學費就打水漂了的時候,我前面有一個金發(fā)的帥哥轉(zhuǎn)過頭來跟我說了一句,他在講什么我怎么一句都聽不懂,你聽明白了嗎?我心里一下就敞亮了。我說哥們兒你哪兒來的?他是從美國來的,我是從中國來的,旁邊一個英格蘭人也說聽不懂,臺上的是蘇格蘭人。
這種困難時時刻刻在留學生涯中發(fā)生。也是在那個開學典禮上我遇到了我最好的朋友,就跟你的妮蔻一樣。我看到這本書里的妮蔻,我都會想到我當時在那邊的希臘朋友。這個希臘朋友特別有意思,開學典禮那天我以為我已經(jīng)是到得最晚的了,但不是,結(jié)束前十分鐘突然有一個超級美女推門進來,所有的目光都像聚光燈一樣射向了她,臺上的主講人一定會感覺非常lost,因為所有人都看向她。她推門進來非?;艔埖卣伊艘粋€座位,因為我已經(jīng)遲到了,她坐在我旁邊,特別尷尬地慌張地問我他講了些什么,我找不到地方,我是希臘人,特別抓狂,在這里沒有朋友怎么辦。這個時候我特別淡定地安慰了她一句,你什么也沒有錯過。
我們倆在開學典禮時就成了朋友,之后就兩個人開始結(jié)伴一起混舞會一起社交。就跟你一樣,國外的學校會把舞會派對作為很重要的組成部分。牛津劍橋有一個傳統(tǒng),就是在第一學期12 月會有一個派對,在泰晤士河上。整個學校的新生要坐大巴到倫敦去,去港口拿上票半夜上倫敦的大船,每個人會拿到一張船票。船票有兩種,一種是黑桃一種是紅桃,黑桃是牛津來的,紅桃是劍橋來的,會按照撲克牌一二三,找跟你一樣的那張牌,他就是你今天晚上的舞伴。
結(jié)果我特別不幸,好不容易在全船各個甲板上上上下下地找,找到最后我那位劍橋女伴是個女生。我當時那位好朋友希臘姑娘,她真的太美麗了,我始終覺得她是牛津第一美女。雖然她跟我一樣是新生,但她特別美,她社交相對容易一點,那個時候我跟著她一起去混舞會。我當時雖然已經(jīng)去念研究生了,但是東方人普遍長得比較小一點,年紀看起來會小一點。我們那個學院是個特別白的學院,那個學院里只有兩個中國人,其他全部是白人,一個黑人都沒有。我很容易被人家當成是16歲或18 歲的高中生對待,去跳舞也沒有人找你跳舞。所以我就乖乖地跟著希臘的金發(fā)美女,她很會穿衣服。我覺得在國外留過學的人對于衣品taste 很早就被培養(yǎng)了,不像中國上學的時候只一味地考試。我每次跟著她去舞會,她都會穿著長裙,我就隨便穿一穿便跟在她后面,因為總是有一群帥哥圍過來找她聊天,為了想跟她多聊一點都會從她的好朋友入手,先努力地嘗試跟我交朋友,我也就順便交到了很多朋友,練了一下口語。
有很多這種留學故事,夏妮的書充滿了留學細節(jié)。留學可以構(gòu)成一門獨特的語言,留學圈里有一套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暗語、自己的黑話,留過學的人碰到一起聊幾句就能聊上,知道我們是一起經(jīng)歷過那些困難和掙扎的,從申請到考GRE、考托福、考雅思,大家是流程上過過一遍的人,他們之間形成了一套封閉的語言系統(tǒng)。國內(nèi)對留學的很多宣傳或很多家長想要了解留學都是從留學中介機構(gòu)去了解,那是錯誤的,他們用一套成功學講述留學這件事情,但其實不是。用成功學指導(dǎo)留學都是失敗學,再厲害的經(jīng)濟學家也不知道買哪只股票會漲,用成功學指導(dǎo)的留學的金光大道完全是失敗學,真正的留學就像夏妮書里寫的,是由無數(shù)個困難的細節(jié)堆積而成。在這無數(shù)個困難的細節(jié)的堆積當中,你能看到一個人在其中的精神折磨以及精神的成長,最后是一個人每天都在突破自己,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真正的新人。所以我覺得她的書的題目特別好,《新來的人》,fresh man,不僅僅她留學第一天是新人,當她留學最后一天,她會成為一個更加新的新人。
朱夏妮:
很多人覺得留學是種逃避,我逃了中考、高考,逃掉了國內(nèi)的競爭,你去到這個國家之后——我只知道美國——你會發(fā)現(xiàn)你打開了更多困難的門。以前我從來沒有注意過自己的種族,我從來不會時刻都想著我是亞洲人,當我認識一個新朋友就是認識這個人。但是當我到美國之后,一開始我覺得美國就是紐約那樣高樓大廈,大家都特別開放,但是我去的地方叫威斯康星州,在美國中部,那里的中國人不是特別多,所以我剛?cè)ゾ桶l(fā)現(xiàn)怎么沒有樓啊。我后來意識到美國并不是我之前想象的特別被理想化的地方。我當時居住的城市是美國種族分化最嚴重的城市之一,大部分黑人住在城的一邊,白人中產(chǎn)階級以上會住在另一邊。我住在白人區(qū),有人經(jīng)常告訴我千萬不要去另一邊。我對種族的意識讓我特別困惑,讓我提前意識到了種族,作為一個寫作的人來說我特別想避免這個東西,它不是能避免的。妮蔻是一個白人女生,有金色頭發(fā),我很想避免種族這個事情,但是很難。他們一代一代的人都在那里上學,就在這個小地方不想離開。比如我生物老師年紀特別大,他已經(jīng)退休了。我學校的同學們申請的大學都是在周圍,我覺得要逃離中部,我想到東海岸看一看,我想去遠方。但是在當?shù)?,走出去并不是特別讓人向往的東西,他們挺滿足于現(xiàn)狀。
戴濰娜:
《新來的人:美國高中故事》我們可以不僅僅從文學的角度看它,我覺得它更重要的是跟這個社會或跟文化比較更加有關(guān)系的書,而不僅僅是作為一個小的文藝趣味的書。在美國和英國長年生活過的人會有自己對文化的比較和體味。我在英國也待過一段時間,在美國也交換學習過,即便都是西方,但是兩國差異非常大。英國是火車可以到處去的國家,美國是車輪上的國家,當然跟中國完全不一樣。兩國的教育也差異很大,去美國留學和去英國留學完全是不一樣的體驗?,F(xiàn)在去牛津劍橋讀書跟19 世紀末和20 世紀初去沒有那么大差別,這么一個小鎮(zhèn)的學校至今沒有一部電梯,完全能想象出當年的既是浪蕩子又是清教徒的學生們和教授們所過的生活。晚上哪怕從一個現(xiàn)代酒吧里出來,當你踩在已經(jīng)幾百年的石板路上的時候,心里會突然升起一種敬畏,你不知道這個石板路下面埋藏的究竟是莎士比亞的手稿還是英國當年建國的文獻。牛津有地下館藏,好像封閉在琥珀里的城市,歷史感特別強。你經(jīng)常會產(chǎn)生一種幻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生活在哪個時代,你感覺跟那些歷史幽靈們始終處于同一時空,你能清晰地感覺到你作為一個渺小的個體是活在漫長的歷史當中。那些墻都已經(jīng)是危墻了,墻旁邊會立一個小牌子,寫不要跳到這個墻上去,不要在墻上走路,如果你上了墻,要么它倒下來要么你倒下來,那些墻都是好幾百年的歷史。
他們到我畢業(yè)那年才取消了一個只招收女生的女院。我們想象中女院是特別陳舊的東西,是性別歧視時代產(chǎn)生的東西,但是真正在那個環(huán)境里其實根本不是。這里面每個女生開口閉口會跟你談女權(quán)主義,他們半夜響起火警警報,一個樓道出來10 個女生12 個男生。這是只招收女生的學院,圣霍達學院是所有男生都愿意去的學院,它完全顛覆了你對女院的想象。但是到了美國以后——我當時在的北卡羅萊納號稱美國的養(yǎng)老圣地,在一個杜克村里,我們號稱是一個村——留學很容易變成一種洋插隊。每天晚上8 點鐘就熄燈了,路上也沒有路燈,完全靠車燈照亮。去了之后先租房,租房以后買家具,美國的家具還要手動組裝,買回來一堆家具零部件和工具,按照組裝圖每個人都能夠組裝出龐大的家具,留學過的人生活能力都特別強。
我覺得杜克那樣的地方雖然環(huán)境特別美,好山好美好寂寞,中國好臟好亂好快活,像一個停了電的死了機的城市,雖然是天然氧吧。我們在那兒住的都是特別好的房子,一打開窗子前面就是一大片森林,真正的豪宅,但是你發(fā)現(xiàn)住在森林林間小屋里,住在巨大的豪宅里卻沒有那么多的創(chuàng)造力。不管是英國還是美國,他們已經(jīng)高度發(fā)展了,每一寸土地都被精心算計過了。這是我跟留學朋友們討論過的問題,這個國家文明程度非常高,但是同時每一寸土地都被算計過了。中國更亂但是更有活力,亂也是一種活力,混亂也是一種活力。
美國人交朋友偽善的東西和內(nèi)在冷漠的東西,我們不能完全以批判的眼光去看這些,因為他們的虛偽也是一種文明的表現(xiàn)。文明某種意義上就是人類自創(chuàng)的虛偽、自創(chuàng)的矯情構(gòu)建出來的,如果沒有虛偽的話,就像動物世界一樣每天為一口吃的而活著,每天為尋找異性而活著。人類的文明就是靠這種一點點的看似偽善但是具有儀式感的事物堆積而成的。他們的虛偽也好冷漠也好,也是一種文明高度發(fā)展的標志;但是這里邊又有值得反思的內(nèi)容,就是這樣的文明是很脆弱的,越是精致的文明最后就越脆弱。
現(xiàn)在這個世界很大的問題是每個人都在講要多元,都會認為西方社會更多元,我認為他們的多元很多還是物質(zhì)上的多元和想法上的多元,還是idea 層面的,但是真正的思維模式是單一的。你到西方會發(fā)現(xiàn)大家的思維模式還是單一的,這個世界的彈性在哪里?這是我們要面對的問題。所以我一直特別關(guān)注東歐——如果整個世界不要變成鐵板一塊的話,這些看似邊緣的小國沒有被中國這樣的大國關(guān)注到的地方——非洲、東歐或更加邊遠的地區(qū),他們才是真正保持這個世界的思維方式多元化和世界彈性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
朱夏妮:
我覺得你說得特別好。我所知道的,比如你要先進門,后面有人我就會一直推著門,別人進來說謝謝,你說不用謝,它確實假,它是一種禮貌。挺有意思的是我回國之后這個習慣一直跟著我,所以我每次進門就會推著門,結(jié)果沒有人推,也沒有人說謝謝,都一直往前走,所以我就一直站在那兒推門,我想你應(yīng)該跟我說謝謝。這是我出國后養(yǎng)成的習慣。美國人挺搞笑的,我走過你,我碰了你,你會跟我說對不起,不好意思我擋著你的道了以至于你碰到我了。一開始會覺得你為什么跟我說對不起呢,明明是我碰到你了。我覺得美國人什么時候都在說對不起、謝謝。還有一些我覺得挺有意思的,是我高四的時候,在美國已經(jīng)第四年了,英語已經(jīng)挺流利的了,后來發(fā)現(xiàn)他們喜歡說的美國俚語我還是不懂。交到了我的特別文藝的、在美術(shù)館的朋友們,他們十七八歲,特別想裝酷就說俚語。我當時用一個網(wǎng)絡(luò)語的網(wǎng)站,我覺得挺準確的,我會把他們說的俚語放進去看是什么意思。Tom 是我當時挺喜歡的一個美國男孩,很文藝,他就跟我說一個俚語kick it,我趕緊搜一下,不能讓他知道我不知道這個詞。我搜了,上面寫著,跟我一塊把鞋踢掉上床。我當時就說不了,謝謝。我朋友說這個意思是跟我一塊出去玩,更酷的方式說。有很多這樣的誤會讓我更加了解周圍的人,最初是發(fā)音上的東西。海岸的英文是beach,罵人的是bitch,我當時問一個路人——我住的地方5 分鐘就到密歇根湖了——我當時走在路上問一個路人,往海岸怎么走,他有點生氣,他以為我把他當成拉皮條的。各種各樣的笑話,現(xiàn)在你覺得好笑,當時我還是特別尷尬。
戴濰娜:
你這兩個詞是常犯的錯誤,我都犯過,跟你一樣。學校里都會有beach party 海岸派對,所有人要穿上去海灘的衣服參加一個室內(nèi)的派對,是學校特別大型的有意思的隆重的活動。那天晚上我就在路上找不到路了,到處問人家bitch party 在哪兒。朱夏妮:
美國的文化讓人更加自信,它可能有點假。比如你在美國社交媒體ins 上面發(fā)一張圖,可能你照得一般,隨便照一張或者你的照片放上去,你的朋友們都會過來跟你說,天哪你好美,你真的太漂亮了,你是我的女神,你笑得真好看,你在發(fā)光,我愛你,我更愛你,我愛你從月球到地球地球到月球。很假,但是對你潛在的影響就是讓你更加愛你自己的身體,對你自己更自信。有時候我會看,照這么難看還發(fā)出來,但是他并不這么覺得,重要的是你如何看你自己。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很有意思的一點是回國之后和以前的朋友一塊兒出去玩,一般都是先去奶茶店買一杯奶茶,照一下相,然后開始自拍,自拍完之后就開始修圖,兩個人不說話,面對面坐著修圖,一半的時間都在修圖。有那種損友——我以前很喜歡開玩笑損別人,最近回國才有了經(jīng)驗——我以前很好的朋友跟我說你看你胖成什么樣了,你咋這么黑,我有點生氣。這兩種不同的文化在你身上撞擊的時候,你會產(chǎn)生不同的感受,這種損人的話說多了,確實會讓你想要改變自己對自己的不滿意。這是我觀察的。
名字是一個人特別私人的東西,它和你特別親近,發(fā)音、聲音的組成一種程度上代表了你。但是我很長時間在美國的時候英文名叫Ani,是一個很普遍的名字,你在教堂大喊一聲Ani,一群人都會回頭。中國人起名字非常有意思,你可以自己組成一個詞,當然很多人會叫建國、志強等等。比如我在美國的中國朋友,其實我特別希望他們叫我朱夏妮而不是Ani,但大家都習慣了,我有了另外一種身份,甚至有時候我看到自己的名字朱夏妮,我會覺得這個好陌生,這是我自己嗎?而且我覺得說英語的時候我確實是另外一個人。在中國認識我的人和在美國認識我的人,他們可能有感覺,我是兩個人。不知道你有沒有相同的感受?
戴濰娜:
語言是一個人另外一具肉體,我自己也是,講英文的時候和講中文的時候都覺得我是兩種不同的性格。可能是因為講英文的時候你就自帶了當年在那個英文環(huán)境里你需要成為的那個你自己,而講中文的時候你可能就又回歸到了你從小土生土長的自己,所以確實有這個問題。當時我一個女朋友和一個泰國的男生談戀愛,我們問她你為什么跟小泰談戀愛?因為還有好幾個中國男生追她,那幾個中國男生都很優(yōu)秀。結(jié)果她給我的答案讓我覺得很有啟發(fā),她說因為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倆都是在用第二種語言交流,那個泰國人用英文,她也是用英文,彼此就隔了一層;隔了一層有無限的迷人的空間,隔了一層以后大家都變得更加文明了。當你本來想表達自己的憤怒或者對對方的不滿或者怨言的時候,因為你隔了一層,你用了通過修養(yǎng)習得的語言去表達,本能的母語的東西就會被壓抑,比較容易和諧一點。你這本書里出現(xiàn)的這些人物非常豐富,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獨特的天分。我覺得不能說是他們的愛好,而應(yīng)該說他們身上都有閃光的那種天分在。這點跟中國的學生群體有很大的區(qū)別,中國的學生群體很容易看的是誰是學霸誰是學渣,只能有學霸學渣這樣的區(qū)分。這里面更多的區(qū)分是不同天分的區(qū)分,這可能是留學當中最了不起的一點,就是留學會鼓勵一個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天分,并且把這個天分最大化。這也是文明世界的最大優(yōu)點和對于個人的惠顧:發(fā)現(xiàn)你自身的優(yōu)點。
朱夏妮:
雖然我在國內(nèi)的時候特別喜歡英語語文,我覺得我英語學得不錯,但后來發(fā)現(xiàn)在美國說話的方式和課文中學的壓根兒不一樣。比如課文里學過英語的都知道經(jīng)典的對話:你好嗎?很好,謝謝,你呢?在美國你如果說fine,潛在意思是我一點都不好,我不想跟你說話所以就說fine。我高一的時候跟一群白人女孩玩,說是玩,我就是跟在她們中間聽著她們說話,我當時語言還過不了關(guān),第一年我是很內(nèi)向很害羞的。我的很好的美國朋友妮蔻第二年第三年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外向,就像你剛剛說的兩個非母語的人在對話。但是當你特別習慣語言之后,我不知道是不是英語這個語言的特性,批評一個人、指責一個人的時候讓你更加直接地去表達,可能是因為它不是我的母語,所以我對它不是那么敏感。如果我想要跟你說實話,我不喜歡你寫的這個東西,我覺得用英語說讓我很舒服,但用中文我繞半天不好意思說出來。然后我就跟朋友開玩笑,不是因為我以前內(nèi)向、我以前人好,只是因為以前英語不好,不知道怎么罵你,我現(xiàn)在會了,我現(xiàn)在能說了。你知道你自己非常擅長一個語言的時候,當你能夠不帶臟字用這個語言把這個語言是母語的人說哭,我覺得這就厲害了。留學生之間有一種語言,比如我們會經(jīng)常說今天的作業(yè)明天要交,學校里每天聽到的詞都是這樣的,我今天要做個PPT。回國的時候我很不喜歡這樣說話,我覺得這個語言是破碎的,你既說不好中文,全英文又說不流利。我非??桃獾馗约簩χ鴣恚浅?桃獾叵胍谥袊驼f中文,因為它跟我在美國學習的環(huán)境確實有點格格不入。所以當我寫《新來的人》的時候很刻意地不去用英語詞,我特別想用自己最自然的母語的方式寫出來;就算這樣我在寫的時候都覺得這個句子就是別扭,不知道怎樣用我覺得所謂的自然的母語寫出來。
當你翻譯一個英文的東西到中文,它不僅僅是語言上的翻譯,它同樣是文化的翻譯。所以我覺得我自己在翻譯——不僅僅是把美國發(fā)生的事情翻譯到中文,面向中國的讀者;這個過程同時其實是很疲憊的,讓我自己也很困惑——我覺得很多東西不知道怎么翻譯,它背后需要依賴的文化背景太多了。我想要做的就像一個橋,我不知道它能傳達多遠,能翻譯多少。但是我覺得在美國遇到不同種族的人、不同文化的人,從小他們的祖先在德國、愛爾蘭;我的祖先我也不知道在中國的哪個地方,雖然我知道我老家在哪兒——你在不同中找到共性,這是我覺得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在不同中找到相似的東西。
戴濰娜:
夏妮提到一個特別重要的問題就是文明的連接。文明的連接一定不僅僅是那些外交部互相簽署了什么新的條約新的公文新的報告,它也不僅僅是把一本書簡單地翻譯成中文或者翻譯成英文,我覺得真實的一個時代的文明的連接是每一個生活在不同文明當中的個體的血肉經(jīng)驗。其實夏妮的寫作就是一個個體在文明連接中的血肉經(jīng)驗。就是她說的這個大的意義上的翻譯,不僅僅是語言的翻譯、語言的轉(zhuǎn)換,而是整個身體的翻譯:你需要用你自己的這一具血肉之軀把一種背景的文明翻譯成另一種背景的文明,然后去完成一個個體的銜接。而大的文明的銜接就是由這樣無數(shù)個細小的具體的個人的肉身翻譯最終完成的。就像你說的,大家在出國留學最初半年都有這樣的感受:英文沒長進,中文在下降,給國內(nèi)人打電話發(fā)現(xiàn)自己講中文開始不怎么利索了。有一些做得比較絕的,像我當時有一個德國同學告訴我,他是我們的師兄,他向我傳授的最大的學習的經(jīng)驗,是留學第一年不要跟同國人講話,不要交任何一個同樣來自中國的朋友。當然我沒有做到。但他是那么做的,他第一年一個德國朋友都沒有交,他只跟英語母語的人講話,他獲得了飛速發(fā)展。他其實是一種特別決絕的文明的方式,他迅速拋棄掉自己原有的背景文化,全身心赴湯蹈火地投入到一個新的文化里。
但是更多的人其實是像我們這樣的,在留學期間是英文中文互相打架,兩種語言混合著用。其實它不是語言的問題,它是身份的問題、文化背景的問題。你的身份在留學最開始那一刻破碎了,你需要建立一個新的身份。每個人身份破碎的過程、重建的過程都是非常個體的,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毀滅的方式和創(chuàng)造的方式、重建的方式。但有的時候就是這樣,毀滅是創(chuàng)造的前提,創(chuàng)造又意味著另一種形式的毀滅,這里面特別復(fù)雜。
朱夏妮:
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