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 凱
春天來了,我想生個孩子——想為我未來的孩子找個爸爸。
我欣欣然懷春了,春風(fēng)吹徹我的血肉,心中盈滿了對愛情的渴望,似少女急于入洞房,想當新娘做小媳婦要當媽媽。我的乳房漲潮了,周身熱血咕嚕嚕,涌沖我生命之門,身子骨里洋溢著麻酥酥的勁兒,仰頭向天地太陽發(fā)出求愛歡呼:我想要新郎,我需要愛情!我心里的白馬王子,高大英俊、挺拔飄逸,如夢想中的天上神馬!
1
家院中,有三間青磚灰瓦的老房子坐北朝南。屋檐上,去年的荒草,枯立在藍天流云間。老主人曾想扒掉舊房翻蓋新式紅瓦房,但少主人不答應(yīng)。少主人眼里沒了這老宅院,一心想在縣城買樓房。這莊稼院的舊房子,有一種被洪水浸泡過要垮塌的跡象。
我的主人老邱頭,如同我的父親。我兩歲口,是馬類中的少女,柳葉眉,丹鳳眼,蜂腰俏腿,蹄腳纖巧,行走起來似蜻蜓點水。他發(fā)現(xiàn)了女兒的浪。我熱血發(fā)燙的第一天,父親特意繞到我后面,細看了我的花蕊,鄭重說:“還沒到火候?!蔽倚呒t臉,“咴兒——”叫了一聲。他湊向前,嗅嗅我的香氣說:“味兒還很濃?!彼老驳貨_窗戶里頭喊:“閨女發(fā)情了?!敝魅斯芪医虚|女,我喜歡這稱呼。我們父女間,常常有一些親昵的小動作,我把頭拱到父親胸前,父親把我的頭頸抱在懷里,我愛嗅他的男人氣息,那身子骨里,散發(fā)出一股莊稼的味道。其實,家里沒有別人,少主人和媳婦進城打工去了,只剩我們父女倆,相依為命。老主人自己模仿小主人的口氣語調(diào),笑答:“快去配種吧,遲幾天就熬過火候了。”過年時,少主人回來三天,就張羅賣我,說別人家都在挑車馬,不養(yǎng)馬車了。老主人不肯賣我,說馬剛長大,舍不得。少主人說:“原本一千元買的馬駒,現(xiàn)在值兩千,白喂兩年,不賠錢,光是搭工夫了,再喂下去,就真是喂一天賠一天了?!崩现魅笋劚?,背著沉重的骨肉包袱,走路時,總是低頭認真看路,對面來人了,他要蹺腳、屈膝、仰脖,才能看到對方的臉,有人叫他“羅鍋兒”。他一生窮困,原本不是使喚車馬的好手,就是老了,怕孤獨,想找點營生,養(yǎng)馬做伴。正月十五鬧花燈,少主人夫婦又走了,老主人和我,又像活在世外桃源里。老主人苦笑說:“總不能全挑車馬不養(yǎng)了吧,我養(yǎng)!”我咴兒咴兒地樂著。
我通身毛色如雪花粘的、雕的,仿佛披著婚紗。村里,別人家娶新娘,鑼鼓鞭炮,熱熱鬧鬧。主人從婚禮上拿回一朵紅綢花,有拳頭那么大,給我佩戴在前額,綁緊籠頭,笑說:“咱家是嫁閨女,也戴上大紅花,沾喜氣?!敝魅税庹业念^,左右端詳,由衷地夸獎:“好看,真好看,準保找個好新郎官?!蔽业拖骂^,在水筲中看到自己的模樣,映在輕輕蕩漾的藍天白云中,如少女照鏡子。我的體態(tài)窈窕,身姿頎長,圓臀健尾,長鬃飄飄似瀑布流蘇。我臉頰洼凹,像倆大酒窩兒,眼角眉梢上挑,勾頭含羞,步態(tài)是彈跳的,蹄下的大地都有動感。
院門口栽了兩株柳樹,隱隱泛著鵝黃。早上,父親牽我走出家門,去找公馬,拉郎配。村路上,眾人注目中,我眼神含笑,掩不住絲絲羞澀。有人和主人說笑:“正好,你沒老伴,就娶了這小騍馬吧,老夫少妻,時髦,包二奶嘛?!薄斑@是我閨女!”主人呵呵笑,我也咴兒咴兒笑。如果可以,我愿意陪伴父親終老?!岸颊f老牛吃嫩草,你這是老頭吃嫩馬子喲。”這話難聽,我嘶咴抗議。
出了村口,大平原上,道路在蹄下流淌,藍天白云在頭頂漂流,小樹從我身邊急急走過去,枝頭的嫩芽。
主人牽著我,到了鎮(zhèn)上獸醫(yī)站,滿心歡喜而來,卻看到一副破敗的景象。大院里空空蕩蕩,那應(yīng)該是配種的地方,只有木樁架子,卻沒了兒馬子的蹤影,聽不到兒馬子看到母馬的興奮嘶鳴。主人“呀”一聲,定在大院門口。我也吃驚地僵立住了??撮T人是一個禿頂老頭。主人問他:“這兒配種?”
“黃了!兒馬子賣走了?!?/p>
“???咋賣了?”
“現(xiàn)前,還有幾戶養(yǎng)馬的人家?”
“啥時候的事?”“就前兩天嘛?!?“哎呀,晚一步?。≌l買去了?”“想去找呀,販子拉走的,準保下湯鍋了?!敝魅撕蠡?,撫著我的長鬃和脖頸:“早帶你來兩天就好了。”我卻在想,那兒馬子,最后一次當新郎?主人急切地問:“哪兒還有兒馬子?”禿頂老頭說:“這可不知道,別的鄉(xiāng)鎮(zhèn)配種站也撤了,一股風(fēng)兒,都刮沒影兒了?!敝魅藫项^皮:“天,這可咋辦?”禿頂老頭裝作好心說:“別養(yǎng)馬了,賣了吧。”主人不愛聽。我更失望,沒找到新郎官,還被勸不要我了,興沖沖來,卻一頭深深扎進了失望的泥潭。
馬圈里殘留著兒馬子的絲絲氣息,飄散到清風(fēng)中,我仰頭捕捉著,抽鼻狠嗅幾口,刺激得我猛甩頸,從主人手里掙脫韁繩,跑過去,低頭啃著泥土中兒馬子的尿堿,這里的男子漢味道還濃濃的。主人指著空落落的木樁架子,告訴我:“原先,就在這兒配駒,看,皮繩、綁帶,還擱這纏著呢。”新郎走丟了!我郁悶鬧心,感覺陷入了沼澤,空氣黏稠,像被混濁的泥水嗆肺管了。我不忍離去,一步三回頭。
2
在槽頭,我輕舔著水,小飲了一口,茫然四顧,無心吃草。主人出門去,四處打聽,回來笑說:“閨女,聽說郭家窯有一家配種站,私人開的,外國進口來的好種馬,就是有點遠,路蹩腳,咱這疙瘩的人都不愿意去。俺們走啊,別再晚了。”
院門兩邊,樹枝間的春色朦朦朧朧。
主人雖然駝背,卻能騎自行車,一手扶車把,一手牽著我的韁繩。我邁著碎花小步,伴隨主人旋轉(zhuǎn)的車輪,興沖沖地趕路。過了一個又一個村莊,兩條河,兩座橋。主人到路邊人家討水喝,端來半洗臉盆清水,放在我面前:“喝吧?!彼谂柚辛鬓D(zhuǎn),在我身體里漫延,清涼爽潤。主人去柴垛邊扯了兩葉苞米皮,把盆擦凈了,再送還給人家。
初春,天氣很涼,可我熱得渾身冒汗,腦門上的紅綢花都浸透了,有點沉重耷拉。正當午,前面來了一位騎電動車的年輕紅衣女子,主人攔下她:“小大姐,離郭家窯還有多遠?”“過前面這道河,上大壩,下去就是郭家窯?!?/p>
踏上漫水橋,風(fēng)中縹緲著血腥氣,我比主人先嗅到了。雖然我從沒有聞到過馬血的味道,但靈魂深處的本能感知了畏懼,驚恐得不肯再向前走,想返身逃避。我四條蹄腿撐地剎步,屁股向后坐。主人倔強地拽緊我,向大壩上拖去。我擺頭掙扯韁繩,咴兒咴兒嘶叫,主人不懂我的意思,厲聲喝命我。我習(xí)慣了主人對我的溫寵,這偶爾的嚴厲斥責(zé),我只好聽從。一步步,挨上壩頂,眼下是一座村莊,紅瓦飛檐,趟趟屋脊,露露藏藏在返青的樹梢叢中。村口大路邊,支一副肉攤,擺放著老紅的鮮肉,一團團,一塊塊;一個馬頭,擺放在攤前角上,齜牙咧嘴,瞪大暴突的眼珠子,驚恐駭人,眼角和臉頰流淌下血水淚痕,風(fēng)干凝固了;一張馬皮,撐開懸掛在兩棵楊樹之間,黑色毛管油亮,蹭著斑斑血跡;地下是一大汪血洼紅泥。一個絡(luò)腮胡子,穿大號藍色舊圍裙,揮刀嘣嘣砍肉,骨渣迸濺,大聲吆喝叫賣:“馬肉,馬肉啊,便宜啦,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往后沒馬了,再想馬肉,可吃不著了!”
我心驚肉跳,蹄腿酥酥麻軟。主人明白了我的心思,我倆驚詫地對視一眼,主人特意隔在我和肉攤之間,好像替我擋著厄運,緊緊牽牢我,從路另一邊走,想小心翼翼地匆匆過去。那屠夫卻主動熱情招呼:“老哥,這馬,往哪家湯鍋送?給我吧,價錢好商量?!敝魅诵睦飸嵑薜亓R了一句:“往你家祖宗牌位上送!”那屠夫沒聽到,我聽到了。主人不理那屠夫,和我一起,昂首肅穆地走。
那屠夫依舊笑著大喊:“老哥——”
“不賣!”主人扭頭,怒目大喝。
那屠夫訕笑了。我想沖上去,撞倒這壞人,揚蹄踏破他的肚子,為我的同類們報仇。
主人向村里人打聽:“哪家是養(yǎng)種馬的人家?”人家笑說:“就是前頭路邊那家大院,可沒有種馬了,這肉攤上就是那大種馬,嫌乎兒馬子肉騷,村里人不吃,賣給過路司機們?!?/p>
??!我心猛地被狠狠攥緊,一陣劇疼,嘶啞地咴兒咴兒叫!主人睜大眼睛,扭頭看著我,四目凄然相對。我滿腔憤恨,猛踏蹄子,跺得泥土迸濺,噴響鼻兒,胸中熱氣燙鼻孔,嘆息粗重得噎嗓子,淚水涌上來。
主人木然地牽著我,繼續(xù)向前。路上人說:“你去也白去,馬殺了,人走了,家都空了。”我們父女,固執(zhí)地來到曾經(jīng)養(yǎng)兒馬子的配種站門前,就是一個普通的大院落,綠鐵門銹黃斑駁,緊緊關(guān)閉,大鐵鎖是新的,黑亮亮的,門縫里漫出死去兒馬子的濃烈血腥氣。主人依舊砰砰拍門,大聲喊:“有人嗎?!”無人應(yīng)?!坝腥藛??”連問幾聲。西院門口轉(zhuǎn)悠出來一個漢子,光膀子,穿黑坎肩兒,說:“沒人了,今天早上,那兩口子坐客車走的,孩子在北京念大學(xué),爹媽去北京打工,陪上學(xué)去了?!?/p>
主人無助地望著這空落落的院子,通體我的透汗叫熱風(fēng)吹涼了,沁心地涼,渾身微微發(fā)抖,好像發(fā)燒了。主人問那漢子:“這地方,哪兒還有配種站?”他搖頭不知,又笑說:“現(xiàn)前都不養(yǎng)車馬了,不會有配種站了吧?!边€有路過的人湊趣兒:“還養(yǎng)馬干啥,白搭錢,趁早賣了吧?!蔽以骱捱@樣的話。主人不搭言,摟住我的脖頸;我倚靠在主人肩頭,疲憊極了。
時間過了許久,我們無奈地站在這里。我腦門上的紅綢花濕涼,扎得我噴了一息響鼻。主人說:“唉,丫頭,咱們回吧。”我們黯然轉(zhuǎn)過身,默默地、視而不見地走過那馬肉攤。那屠夫挑逗地吹兩聲刺耳的口哨。我猛然站下,扭頭怒視他。我眼中充血。我要瞪死他!他敢再吹一聲,我就沖上去!主人也和我一起怒目。那屠夫假裝咳嗽,低下頭去,手里的長刀掉落,扎在血泥里,大地哆嗦了一下。
我嘶喊出了長長的一聲哀鳴!
遠處,也響起了長長長長的哀鳴,在呼應(yīng)我,那嘶鳴隱約遙遙,似乎就是我自己的回聲——
3
我不想吃,更不想喝,垂首槽頭。主人撫摸我的長頸,輕輕拍拍我的腦門,低啞地唉了一聲。他駝著背,甩著手臂,像木槳劃水一樣,晃悠出院門。我熱盼主人帶回新消息、好消息。過晌午,主人空兩手回來了,邊給我添加草料,邊嘆氣說:“咋弄,對象太難找了。”我含淚看著他。主人站在院子中,皺緊眉頭,側(cè)歪身子斜仰臉,瞅著遮掩太陽的黑云,像是對外人說:“再等兩天,閨女發(fā)情就過火了?!边€是沒有人接話茬兒。
我咴兒咴兒向天地間呼喚,沒有別的馬應(yīng)答。我茫然不知所措,前些日子,還有馬鳴,眼下,咋都沒聲兒了?主人又來摟抱我脖頸,安慰我。他彎腰駝背,肩膀比我的脊骨高一點點,他要高高擎舉胳膊,才能摟抱我的脖子,很費力。他拍撫我額頭說:“閨女,你是咱村里最后一匹馬了!”我一下子感覺無比孤獨,咴嗚,黯然閉上眼睛,好像走進了空空蕩蕩的村落,日光下,人們?nèi)缤碛按贝?。如果一個人走在空無一人的村落里,而街上只有馬們來來去去,他會是什么感覺?
我看著我的家圈、石槽、頭頂石棉瓦棚、蹄下鋪水泥板,主人天天清理糞尿,再提來井水沖潑,石板水靈靈了,讓我活得干干凈凈。院墻角是草料垛,主人為我鍘草很辛苦,沒有人幫他,鍘刀放在地上,他半蹲半哈腰,拱著駝背,撅著屁股,一手拿一細縷草,一手按鍘刀柄用力切,看得我心里熱辣辣的,很感動,這應(yīng)該是兩個人配合的活計,但主人身邊沒有親人了,只有我。
院墻邊,斜靠著小板車,車輪前有個黑鐵磙子,去年,我拉著它軋黃豆稈,主人使木锨揚場,風(fēng)刮豆莢毛,迷了我的眼睛,扎磨得淌淚了。別人家,有使喚脫粒機的,用汽油和電,轟隆隆山響,震耳朵。就在這我長大的青春期,鄉(xiāng)村中驟然刮起了一場風(fēng)暴,石碾子,木犁鏵,馬車,龍卷風(fēng)般,都刮丟了。村里人家紛紛賣馬,都買農(nóng)機了。一場大地震,馬們一下子陷入大地裂縫里,無聲無息,唯有我,在這場崩潰的廢墟中幸存,但余震隨時會來,我活得提心吊膽,心驚肉跳!我置身于大崩塌中,卻無能為力,手足無措。覆巢之下,我知道自己在劫難逃,如同得了絕癥的準新娘,已經(jīng)沒有時間經(jīng)歷完整的一生了,只想點亮洞房花燭,擁有一次完美的婚禮。
主人摩挲著我腦門說:“放心吧,我不會丟下你!三十年前,有個女人,叫我等著他,可到頭來——咳咳,咳,我不會像她那樣的!”
我感動,嗯嗯點頭,淚珠兒像雨滴,在風(fēng)中傾斜飄灑。
主人長嘆一口氣,靜默了一會兒,又低聲道:“不過,我心里,還是感激她的,這輩子,就這么一個女人,對我說過讓我等她的話?!?/p>
我伸長頭頸,摩蹭主人胸口,咴兒咴兒地說:“父親,我也不會離開你的?!?/p>
主人摟抱著我,掙脫出黑云的陽光,照耀著我們父女,淚花閃閃。
主人依舊打聽,哪兒有種馬,打電話給遠場的親戚,傍晚回信說,東山里,有叫驢。驢配馬,只能生騾子;騾子就不能再向下傳種了。主人伸手給我攪拌草料,那枯手顫抖著說:“先將就著,生下來一輩兒是一輩兒吧,顧眼前,管不了以后啦?!蔽沂植磺樵?!可是,有驢,也聊勝于無,只能忍辱負痛,把自己下嫁嘍!主人摟抱我脖頸,嘆息道:“唉,我?guī)筒涣四闾嗟牧?,就幫你當一回新娘吧,活一回,把?yīng)該過的,都過過?!蔽乙庾R到,這不單是對象找不著的事,而是自己大限不遠了,可我才剛剛成年呀!我悲愴地喊:“咳咳,咴兒!”
子夜星光,銀河旋流。我睡不著,心胸脹滿悲涼,像被宣判了死刑后的等待。
天蒙蒙亮,主人又騎著自行車帶我上路了,奔向晨曦。院門口的兩株柳樹,長出了嫩綠的小葉兒,在流水似的晨風(fēng)中顫悠。我還佩戴著打蔫兒的紅綢花。我本想不戴了。主人給我扶正紅綢花,說:“戴著吧,沾點喜氣?!蔽业牟阶硬辉佥p快,每一步都很沉重,仿佛踩在向后滾動的傳送帶上,道路在蹄下緩緩蠕動。
路上,都是人與機動車,忽然,看到一輛馬車,在遠處的田地里拉樹枝。我頓然備感親切,咴兒咴兒召喚那匹黑馬:“喂,伙計,你好嗎?”它也咴兒咴兒應(yīng)答:“還湊合,你哪?”我想跑上前去與它相會,嘮嘮心里話,可是,主人拽緊了我的韁繩,那邊的伙計也被它的主人幾鞭子給趕開了。我們只能待在各自的位置,隔著來往的汽車遙望,嗚嗚嗚。
我向那匹馬呼喊著:“再見啦,好好地啊!”
刺耳的嘈雜中,辨聽到了那伙計的微弱聲音,從風(fēng)里遙遙傳來:“你也保重吧!”
我們這里是遼河平原,東山太遠,當天回不來。走過晌午了,太陽很好,我和主人都是通身汗,嗓子冒煙兒。路邊有一戶家常菜小飯店,主人對我說:“咱倆歇歇氣兒,打個尖。”店門外,路邊一株柳樹,枝條歪斜在清風(fēng)中。主人把我拴在樹上就進店了,很快,端一盆水給我送來。我低頭大口暢飲,解渴。店門里探出一個婦人的腦袋,看看我們,又縮回去了。接著,就走出來一個胖男人,肉頭肉腦,一只眼很圓,很亮光,另一只眼睜一半兒、閉一半兒,是店老板,笑問主人:“這馬多少錢?”
主人說:“一萬?!钡昀习澹骸罢f笑話呢?!敝魅耍骸斑@馬不賣,給多少錢都不賣?!?/p>
給你十萬。不賣!
店老板睜大眼睛:“十萬也不賣?”主人笑了:“你真能出這個價喲?”
我聽著,又好笑,又心酸。
店老板說:“俺還合計,你是倒賣牲口的,那你牽著它,走這老遠干啥?”
主人說:“去東山配種?!?/p>
店老板笑了:“這都機械化了,誰還養(yǎng)馬呀,賣還來不及,你老哥咋還給馬配種?”主人:“你買馬干啥?”店老板:“殺吃肉,這小騍馬,肉嫩,下湯鍋,包餃子、搟餡餅,準保香。”主人:“馬全殺了,都不配駒下崽兒,那往后,還能吃到馬肉嗎?”店老板笑:“你想那么遠干啥?放寬心,不會把馬都殺絕,草原上總會有馬的?!敝魅耍骸翱稍圻@地面就沒馬了?!钡昀习澹骸斑@不是咱平頭百姓琢磨的事了?!敝魅松鷼獾貙ξ艺f:“走,不吃了。”店老板攔著:“哎,你還沒給錢呢!”我聽店老板的話也生氣,不給他錢就對了。主人也這么說:“我啥都沒吃,給什么錢?”店老板:“你點的熱湯面,都給你下鍋里了,你不吃,我賣誰去?你吃不吃,也得給錢?!敝魅耍骸拔覟樯恫怀粤耍悄惆盐覛獾?。”
4
遠遠望到青色的山影了,連連綿綿,如天邊巨浪洶涌。路,蛇一樣爬進荒山里。山間小鎮(zhèn),彎曲的小街,陳舊的石壘墻,低矮的磚瓦屋,掉漆的木門窗,也有幾幢新樓房,洋氣漂亮。一輛藍色大卡車停在路邊,車廂上,高高聳著馬頭、驢頭,擠擠挨挨混站一堆。車燈旁邊,幾個人在爭講。夕陽壓山頂,天色將晚,主人急切地打擾人家:“老哥們兒,養(yǎng)叫驢的人家在哪旮旯?”
還沒等到回話,有人反問主人了:“你這馬,賣不?”
我牙根咬碎,恨透了這些人!
那瘦高男人,穿著臟土土的舊西服,看著我,笑說:“叫驢就是俺家的,來配種吧?”
我答:咴兒——啊!
“你們來晚了,剛裝上車。”順著他指出的手臂,我和主人一起向車上望,是一匹黑驢。在驢中,它個頭夠大,可和我這香汗淋漓、婷婷俊秀的窈窕少女比,它就是一個垂頭喪氣、干巴巴的小老頭。終于見到了能配的叫驢,可我哪看得上它?。恐魅藚s一時興奮了,說:“快卸下來,快,配完種再拉走吧?!贝┖诹疗A克的矮胖子說話了:“不行?!边@是買主?!扒笄竽恕!薄疤垓v了,裝車多費勁?!薄靶行泻冒伞!薄澳悄愕贸鲅b卸的人工錢。”主人皺眉,略一遲疑,猛拍大腿:“妥!”為了我,原來小氣摳門的主人變大方了。叫驢原主人說話了:“這驢,還在我家門口,我賣的是驢,這種兒可是我養(yǎng)活的,配種錢歸我?!斌H新主人說:“眼下這驢是我的了,配種錢得歸我?!薄拔屹u的是驢,這驢的配種權(quán),我沒說賣給你吧?”“你把驢整個兒賣給我了,連種都是我的?!?/p>
“我的種!”
“我的種!”
旁邊眾人哈哈大笑。我卻感覺很沒意思,笑不出來。
叫驢原主人急赤白臉:“騍馬是投奔我來的?!庇腥硕簶穬海骸澳銈z的種兒,那騍馬生出來,得是人頭馬呀!”我家主人在驢的原主人和新主人兩邊周旋撮合,最終商議,這錢一家得一半。有賣呆兒的人跟我家主人笑說:“死心眼兒啊,瞎花錢,配也白搭,還能讓這小騍馬再生駒咋的?”主人說:“這騍馬,是我從小駒子養(yǎng)大的。我讓這馬姑娘做一回‘人’,當一回媳婦。”
叫驢新買主對我家主人說:“老哥,你把這小騍馬賣給我,我讓它們配,不用你花錢,叫它倆多配幾回,滿足它,行不?”
大伙嘿嘿笑,看熱鬧。我感覺到了侮辱,恨恨地跺蹄子刨地,沙石硌硬。
主人大義凜然:“不賣!”
“那就不卸驢。”“哎,剛才說好的嘛?!薄澳鞘撬饝?yīng)你的,不是我。”“我加錢!”“加多少?加多少也不行?!薄澳俏屹I你這個驢?!敝魅撕鋈缓婪帕?!我太感動了。“呵,不賣!”主人哭腔說:“求求你了,我們大老遠來的?!薄安恍??!敝魅斯c頭,行禮作揖,苦苦央求著。
主人撲通跪下,咚地磕一個響頭,膝蓋和額頭下濺起灰煙火星兒。
我的淚珠兒砸在泥土上,出麻坑了。我咴兒咴兒哭喚主人:您起來,我不配啦!
“哎,老哥,你起來,你起來,我卸驢,我卸!行吧?”買家也嚴肅了。
像上刑場一樣的婚禮——
我淚眼蒙眬,如新娘子哭嫁,在昏頭昏腦的暮色中,在眾人面前入洞房,卻是不般配的成親。一對老夫少妻,一袋子黑煤壓折了一枝白玫瑰。黑叫驢知道自己要被拉走殺掉,嚇破膽,腰塌了,爬不上我的身子。眾人幫忙,抬著它,架上我的脊背,黑驢依舊不硬氣。我踉蹌著,努力四蹄撐地,想幫它完成這莊嚴的儀式、悲劇的儀式,不光是為我,也是為主人——我的父親。黑驢喘息著,渾身骨頭架子都散簍啦,很快就嚇得尿了。原東家恨罵:完蛋玩意兒!氣得伸手扇了黑驢一脖拐兒。我家主人還不死心,想再努力一下,又要牽我到黑驢身下。咴兒??!我不干了,掙拽韁繩,不肯跟隨主人的步伐。我額頭上的紅綢花拽扯歪了,非常不舒服,它刺激得汗粘粘的腦門賊癢生痛。我覺得自己歪戴著紅綢花的樣子非?;?、丑陋、難堪,想褪脫了它。黑驢癱軟得臥地下了,眼神斜溜著,臉色惶恐羞愧。我有點可憐它了,也是可憐我自己。我家主人看到黑驢的孬樣子,再看我的哀怨眼神,松開了韁繩,垂頭喪氣,萎坐在石頭上,撩眼皮和我對視著,他眼含淚水,慢慢頭垂到襠里。
有人打趣主人:“這事兒弄的,咋像你自己不好使了?!?/p>
黑驢原主人呵斥:“咳!”不讓再說下去。
眾人面面相覷,都繃緊臉,不再開玩笑。
氣氛肅穆,我低頭喘息,欲哭無淚。長途跋涉,勞頓一天的汗冰冷了。我看到一個火紅的小馬駒,擠在車廂里,隱藏在大馬身后,偷窺我這羞恥的熱鬧。它探出了多半個小身子,那水靈靈的大眼睛,像卡通畫一樣真可愛啊!看得我眼睛都直了,我希望:這就是我的孩子!我盼它鉆到我肚子底下來,我想給它喂奶。我想沖向矮胖的馬販子,撞倒他,再沖向傻傻笨笨、呆頭呆腦的卡車,撞翻它,救下我們馬類,都是兄弟姐妹,救下這個小馬孩子;或者,哪怕我的力量,只夠帶走這個孩子,我做它的養(yǎng)媽媽,哺育它,一起遠走??晌业奶阃葮O其沉重,像釘在了原地一般。我感覺泥土變松軟了,自己正在向下陷落,如沼澤把我吞噬。
買家真是個生意人,在這種情形下,依然嚴肅認真地堅持,勸說我家主人賣了我,價錢好商量。主人不接話茬兒,轉(zhuǎn)身問叫驢的原主人:“東家,這地場,哪疙瘩還有配種的?”“真不知道,我知道的都挑了。”主人不甘心地說:“我們大老遠跑來的?!瘪R販子苦笑說:“我知道?!敝魅撕臀叶汲泽@地扭頭,充滿希望地看著他。他很抱歉似的、不好意思地輕笑說:“這山里山外,我都跑遍了,真是沒有馬的配種站了,我這可是大實話?!敝魅瞬恢暳恕qR販子依舊堅持不懈——我非常擔心——主人的手,握緊了我的韁繩。我心生感激,又去看著車廂上的兄弟姐妹們,有的驚恐地瞪大眼睛,有的黯然垂眉,有的淚花如星光。
夜色幽藍。黑叫驢又被轟趕上車廂。車廂里一陣雜亂的聲響,但馬們都不嘶鳴了,全都恐慌地哆嗦。它們被迫脫離了土地,生身之根被硬生生拔起來,扯斷了馬蹄下與大地相連的血脈。雖然我還站在大地上,但我知道,自己的神魂,已經(jīng)同它們站在一起了。我尤其心疼那個小馬駒,它一出生,就命中注定是不允許長大的孩子,蒼天??!我不禁仰天長嘯!我的吶喊,在天地間回響,在山谷里沖撞。
咴兒嗚嗚——
我的嘶鳴,喚醒了原本沉默不語的同類,是那個火紅的小馬駒,先跟著我短促地咴兒一聲,但看到身邊的大馬都悄然無聲,小馬駒就惶惑了,咽住后半聲哭啼,然而,這卻驚醒了大家,馬們轟然炸鍋了,胡亂地共同哀鳴,嘈雜嘶啞的哀號,在大山里激蕩交響,攪混得暮色翻滾,天地傾斜。
我們的呼號嚇壞了人們,人類害怕了,手忙腳亂地制止我們,拽緊韁繩,怒目呼喝斥責(zé),讓我們別叫喊了,但與我們的嘶鳴比,人類的叫嚷聲太弱小了。我們不管不顧人類的恐嚇,盡情地哀嘆,把我們心底的苦汁都傾吐出來!
咴咴嗚咴嗚咴嗚咴嗚咴嗚咴嗚咴嗚咴嗚咴嗚咴嗚咴嗚——
怒吼聲像春天開河跑冰排,排山倒海,海嘯山呼,不可阻擋!
人類,面對我們馬的集體呼吁,茫然呆立,束手無措。
主人——我的父親,一直置身人群之外,木然坐在石頭上,任由我嘶號。
我們呼號得淚眼迷離,嗓門噴濺血絲,直到氣脈透支,精疲力竭,從長長的狂吼,到一聲聲低落,嘶啞無聲,直至疲憊地停止了。馬們,茫然無助地痛苦相視,又慢慢低下頭去,各自在心中煎熬著群體的悲哀。
冰排都融化了,海潮退卻了,洪水平靜了,河流干涸了。
天漆黑漆黑的,夜色團團裹纏著,黑透啦!
凝望著逃遠了的汽車燈光,主人長長地嘆一大口氣,搖搖頭,對我說:“回家吧?!?/p>
我突然起了一閃念:我可能無家可歸了!咴兒——我向蒼茫的黑夜哀鳴,嘶啞得幾乎發(fā)不出聲音。我仍然夢想,自己能變成一匹神馬,踏碎汽車,解放這些馬們,帶領(lǐng)他們一起去尋找我們祖先的家鄉(xiāng)——草原!哪怕那草原在天上,我也要找到!我甚至不想回家了,家鄉(xiāng)村莊只有我一匹馬了,太孤單,沒意思,那也如同做囚徒。我害怕死亡,也害怕那種孤獨!我甚至想,跟著這群馬走,生死都在一起做伴兒,即便上天堂,或者下地獄,靈魂也相互有個照應(yīng)。
5
我們父女趕夜路,星光下,像兩個鬼魅。那匹火紅的小馬駒的眼睛,像電影一樣浮現(xiàn)在星群間,非常可愛,我不由自主地向小馬駒奔去。無論我怎么努力,小馬駒總是離我那么遠,又那么近。小馬駒頑皮地沖我笑呢!夜半,走出好遠好遠,太累啦,主要是神魂疲乏,心臟懶得跳動。月色中霧氣朦朧,我們歇息在山路邊一棵柳樹下,主人給我拌草料,我咽不下。主人撫摸著我的脖頸,摟住我的頭在懷里,輕輕啜泣:“真的,丫頭,若不,我娶了你吧,來生,你轉(zhuǎn)世為人,或者我變成馬——”
我咴兒咴兒說:“別,這世上,馬沒有多少活路了?!?/p>
我們凝神相望,眼神如寒夜中的星光,感覺到淡淡的溫暖。他慢慢俯下頭,親了我的眼睛。父親是第一次親我,我感動得雙眼涌上滾燙的淚水。他喃喃著對我說:“閨女,你沒見過你媽媽,就是我老伴;告訴你吧,我沒老伴兒,我從沒當過新郎,咱家你哥哥,是我撿來的,這些年,我又當?shù)之攱?,我給兒子娶了媳婦,也一定把你嫁出去,找個女婿。我四十歲那年,跟別人的媳婦好過,人家有爺們兒,不能嫁給我,咳,不瞞你說,我們做過野鴛鴦;我沒正兒八經(jīng)做過新郎,但我做過男人,不然,這輩子我就活得太虧了;為這,我真是不想讓你沒當過新娘就走,可我咋著才好???”
他比我還絕望!
山峰上的月亮,像失明的白眼珠。
天亮前,我困頓得迷迷糊糊,打了個盹兒,夢見我變成了人,主人卻變成了馬!
晨光中,霧嵐縹緲,我們發(fā)現(xiàn):在山林里奔波一夜,竟然迷路了,又回到了昨天傍晚與老黑驢交配失敗的地方,路上的汽車轍痕還在,路邊是車輪輾軋破碎了的小草和野花。霉運如此捉弄俺,所有的情緒壓力令我一下子無法承受了,我無奈,我憤怒!像新娘發(fā)怒扯下紅蓋頭那樣,我低頭蛻下系戴在籠頭上的紅綢花,耷拉在下頜邊。紅綢花,像一朵玫瑰花,有刺兒,扎得疼。紅綢花,像一帖封條,像一張符咒,沉甸甸壓在我的命運上。我想解放自己!
我心胸中充滿怨恨:人??!為什么我們馬就得死,就得把馬從村莊里踢出去,剔除干凈?我不想死,我要活啊!我想掙脫韁繩,生出翅膀,飛去天上的草原。我眼前這天地間,村莊與人都不存在了,只剩下碧綠無邊的草原,我看到有匹白馬在天邊,那不是我夢中的白馬王子,那就是明天的我,我向自己跑去,跑著跑著,就飛起來了。
我怒目沖向主人,以頭顱去抵撞他胸膛,眼下,我是馬,他就是人類,只能拿他撒氣。主人嚇得瞪大眼睛,哎哎哎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連滾帶爬,躲到路邊柳樹后面。紅綢花墜落在路上,我奮蹄把紅綢花踩踏進泥土中,一下、兩下、三下。我長鬃散亂,眼神失色迷離,淚涌滿眶,鼻涕淌了,涎水從嘴唇滴垂下來。我哭喚:
——人哪!
——馬??!
主人面對我,慌張失措,只是無奈地喊我,哄我:“閨女,閨女,你咋啦?”
我四蹄撐不住,站不穩(wěn),掙扎著,暈頭轉(zhuǎn)向,睜不開眼睛,喘不了氣,要憋死了??諝庀衲痰氖^,把我封閉成化石了。我是誰?我是一匹白馬少女,我的愛情和生命都被禁錮了。我爆響一聲悲鳴,嘶啞而高亢,絕望地長長嗚咽。
趁我稍微安靜一些,主人悄悄把韁繩在柳樹上繞了兩圈兒,系緊了。
咔!拴馬的柳樹折斷了!我咬斷韁繩。
主人竟然不怕我再傷害他,敢于撲上前來,摟抱住我的脖頸。我們臉貼臉,淚水混沌一起。他癱軟地哭問:“閨女,我們?nèi)ツ膬喊??”是呀,去哪兒?回家也是等死。我梗著脖子不動。蹄下的大地,不是回家的路。路,像干涸的河道,我們在風(fēng)中飄蕩。主人慢慢俯身,撿起踏得破爛了的紅綢花,枯手顫巍巍地撣去泥土;我從主人手上叼過紅綢花,仰頭向天嘶鳴,我想嫁給太陽!
主人抹一把涕淚,突然嘿嘿笑了:“有啦,閨女,我送你去草原,草原上一定有馬?!焙冒?,主人能這樣想,一定是跟我有了心靈感應(yīng),才會靈犀,主人是我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啦!我要帶著心中的小馬駒一起走,把小馬駒的魂靈帶往草原,回老家去!可是,草原在哪兒?草原有多遠?主人說:“我也沒去過草原,當年,生產(chǎn)隊的老隊長帶著人去草原上買馬,趕馬車去,十天就轉(zhuǎn)回家了,馬車后面拴著五匹好馬。草原就在俺們村子的北邊,一直往北走,就能走到草原。閨女,咱走呀?!?/p>
我咴兒咴兒一喚,旭日鉆出濃霧,照亮出山的路。主人騎自行車,一手扶車把,一手牽著我這重新系好的斷韁繩。主人騎得慢,我小跑,累了,主人就推自行車陪我走一段兒?;氐郊?,主人把我拴在槽頭,給我拎來半桶水,我歡快吞飲。主人邊拌草料,邊和我說:“一會兒,我翻出存折,去鄉(xiāng)里信用社,把咱家這些年攢的錢都取出來,俺們上長路,得帶足盤纏?!笨粗魅搜壑械男σ?,我咴兒咴兒點頭。主人捏住小紅本,向我一揚:“閨女,等著我,可不敢讓你哥哥嫂子知道,他們保準舍不得咱們花這些錢,就想讓俺給他們留著。”兩個鐘頭后,主人回來了,急切地踉蹌到我面前,氣喘著低聲笑問:“閨女,知道咱家有多少錢嗎?”我安靜地看著主人。主人從懷里掏出一沓票子,啪啪啪翻弄給我看:“五千多啊,哈哈,夠咱們路上的花銷啦?!?/p>
夜色湛藍,我看到那個小馬駒,全身燃燒著透明的火焰,精靈般飄舞在我周圍,照亮了我的夢鄉(xiāng),仿佛和我捉迷藏。我非常擔心小馬駒會離我而去。
晨曦緋紅,主人燒飯的炊煙裊裊飄升為白云。咔吧,鎖好家門,主人笑說:“閨女,借你的光了,俺老了老了,去看看草原,這輩子從來沒出過這么遠的門?!蔽姨疤悖d奮得嗒嗒刨地。主人又說:“這回,俺一準兒把你嫁到草原上?!蔽铱旎畹負u甩尾巴,跟隨主人走出院門。小馬駒就在我身畔跑來跑去,飄忽地陪伴我,可愛的孩子,一起走吧,咱們回家啦!
村口,有鄉(xiāng)親笑問主人:“又給騍馬配種去,還不死心哪?”主人高興地說:“出趟遠門。”“去哪兒呀?”主人大聲說:“天邊!”出了村莊,沿著陽光鋪成的大路,我和主人向天地盡頭奔去。
遇到路邊小賣店和小飯店,主人就停下來,進去打尖,討水喝,再端來一洗手盆水,飲我。自行車后貨架上馱著苞米,是給我在路上準備的口糧,主人掏出一把苞米,喂我,我就在主人手心里吃了。我們避開城鎮(zhèn),專門走村莊,這樣,就是討不到鍘好的草料,也能討到成捆的稻草,我低頭扯著吃。也不是總能討到稻草,主人多了心眼兒,把苞米袋子搭到我脊背上,他在自行車后貨架上綁了三捆稻草,以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時吃。夜晚,住進路邊的小飯店兼旅社里。每到一處,主人就向人家打聽:“去草原,往前走,對路不?”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我們背對著太陽,主人一心認定,向北走,就是蒙古大草原。我們過了一條條河,一座座橋。有的河水干涸了,河底滿布了荒草和白沙。大遼河還有流水,但窄小的地方,一步就能跨過去。我們有時候沿著河堤走,在河邊耕種的老鄉(xiāng)說,沿著河走,就能走到草原,大遼河就是從大草原淌來的。第四天,我和主人走過好大一片樹林,路邊立著兩省交界的石碑,主人疲憊地感嘆:“閨女,咱們出遼寧,進內(nèi)蒙了?!蔽乙泊⒅?。主人失望道:“都說蒙古是大草原,這哪有?。俊焙椭魅讼蚯巴?,只是黃沙,點綴著斑斑點點的綠草叢。一輛卡車由遠而近,主人招手攔住,司機告訴我們,還要往里走,過這片沙地,草原遠著哩。
望著汽車跑沒影兒了,主人和我無奈對視著。我們一個想法,不能回家,只能往前走?;鸺t的小馬駒始終忽前忽后飄逸在我身邊,一點也不疲倦,和出發(fā)時一樣快樂。小馬駒鼓舞了我,仰頭嘶鳴,對主人一甩頭,走呀!
太陽滾落地平線上,我和主人來到加油站前,這里也是小旅店。主人訕笑著對我說:“咱住下吧,再不敢往前走了,天黑啦?!敝魅松焓謴膽牙锾统龊禑熆诖锩嫜b著錢。主人怕錢露白,摳摳索索,摸了好一會兒,抻出一張紙條,上面記著兒子的手機號碼。主人問店家:“打電話多少錢?”店主說:“看你往哪兒打,長途哇,那可貴,說話時間長了更費錢?!敝魅俗餍φf:“那,我少說幾句?!钡昙?guī)椭魅藫芡穗娫捥柎a,兒子那邊問:“爸,在哪兒?”主人笑著說:“俺呀,嘿嘿,俺來草原了?!睆臎]有出過遠門的主人,向兒子炫耀。可是兒子那邊根本不相信,不耐煩地掛斷:“老糊涂了。”
子夜,我垂頭佇立,進入夢境,火紅的小馬駒跑在前邊,引導(dǎo)我飄上嘩啦啦的銀河。后半夜,主人來給我添草料,不甘心地念叨:“小兔羔子,咋就不相信俺們來草原了?咱這輩子就不能做一件大事?”
第二天中午,我們走出了沙地,可眼前不是草原,遍地田壟,傾斜的天底下,遠遠近近一個個村莊,一堆堆樹叢中露出瓦脊。
草原呢?
村頭,一個老太太,戴著紅頭巾,扎著藍圍裙,在抱柴火。主人向她詢問:“老姐姐,這疙瘩,離大草原還有多遠哪?”老太太扭過來一張核桃臉,皺紋密密麻麻:“???!啊?!???!”是個聾啞人。沿路走,尋找村里的小賣店,這是最適合打聽的地方。主人買了一個面包。店主笑說:“俺這地方,原來就是草原,后來開荒種糧了嘛?!辈菰€在天邊呢!我和主人沒有退路。路過的村莊,全是老年人,零星幾個小孩子,青年人都走了。以后,這些村莊就會回歸為草原了。
主人說:“非得叫他明白,咱們真的來草原哩?!庇终埖昙?guī)椭鴵芡▋鹤拥氖謾C,兒子先叫嚷起來:“爸,你去哪兒了?這咋是內(nèi)蒙的電話號啊?有個人打我電話,說是我哥。”
主人的眼淚淌下來了,高興地哽咽道:“是你媽讓他找你的?!?/p>
“爸,咋回事?。克媸俏腋鐔??”
“肯定是!你哥咋說的?是說你媽,還是說你爹——”
“說我爹不行了,不,是他爹不行了,想看我一眼?!?/p>
“好,好好,你去吧,那就是你親爹?!?/p>
“這到底是咋回事嘛?”
主人擦把眼淚:“等見了你媽,她會告訴你?!?/p>
主人牽著我,急急走出村莊,來到天地間的田野上,摟住我的頭,縱聲號啕。我不知所措。主人喃喃泣咽道:“她找我來了,她找我來啦!她沒有忘記我們發(fā)的誓。這么多年,我沒有白等。老天爺??!”主人撲通跪在大地上,駝背垂頭,腦門抵住壟土。我也感動,前腿蜷屈,跟隨著跪在主人身旁。主人又摟住我的頭頸,嘆氣說:“俺們當初有話,說等老了,在一起。我心里經(jīng)常起念頭,盼孩子親爹早點那啥。這回應(yīng)驗了,我感覺自己有罪啊。她對我真的好,自己不能陪我,把孩子給我一個,不讓我太孤苦。閨女,我盼出頭了。這輩子,能和她做真夫妻,過一年、一個月、一天,我都心滿意足了。”
6
烏云低沉,黑壓壓地翻滾,像要下大暴雨,但是,小半天也沒落一個雨點。我和主人在風(fēng)云中搖蕩,沙粒抽打臉頰,累得渾身酸疼,筋骨要散架了,卻真的站在了草原邊緣。綠草一叢一塊,遍布沙地,很多,很矮,好像隨時會被大風(fēng)吹跑,還好像大風(fēng)要吹飛黃沙把這斑斑綠草掩埋。往遠看,綠色似乎成片啦,漫天漫地,前方云層中漏下瀑布似的陽光,火紅的小馬駒向那里撒歡奔去。主人高興地說:“閨女,咱們到草原了,哈哈哈?!蔽已鲱^咴兒咴兒咴兒嘶鳴。主人說:“這是春天,草剛長出來,不高,等夏天、秋天,這草得長老高了,看電影上,那草原,高得能把人和馬都淹了,老深哩?!甭娪袄锏牟菰?,得有成群的牛羊,還有騎在馬上放羊的漢子,奔來馳去,擎著長長的套馬桿,唱著悠長的歌。咋沒看到呢?
那健駿的兒馬子新郎在哪兒呀?
主人想明白了,對我說:“閨女,這大草原上吧,草老多,人可少,聽說得走好遠,才能看到一戶人家。咱再往前走走,等看到蒙古包就好啦。還聽人家說,草原上,風(fēng)恁大,都能把羊刮上天去,往后,你在草原上活命,要加小心,照料好自個兒?!蔽业难劬Ρ伙L(fēng)沙迷了,疼得淌出淚水,火紅的小馬駒不知什么時候飄回來了,伸出嬌嫩的粉舌,舔凈我的淚滴。主人抹了把眼里的淚花,說:“先歇歇,咱吃點東西?!敝魅私乐灨伞N业皖^啃青草,草葉里夾著沙子,很硌牙。主人尋開心,把右手擎臉頰上,像打電話一樣:“小兔羔子,這回你信不信,俺真的來草原哩。孩兒他媽,等我回啊,就去看你。往后,咱們老兩口,一起來草原看閨女?!敝魅诵χ鴮ξ艺f:“閨女,放心吧,就這樣走下去,我們一定會找到真正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