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村
我一動不動地坐著,已經好久了。
不知道今天還能不能按計劃出門。
桌上牛皮紙餐盒大張著,咬過幾口的蘋果在吃剩的蔬菜沙拉里滾了一身千島醬,散發(fā)出將要腐壞的酸味兒。旁邊碩大的圓形透明塑料餐盒,幾只龍蝦無精打彩地躺在棕黑色漂著蝦黃的醬汁里,盒身上布滿紅黑姜黃手指印漬,見證它昨晚曾受到多么熱烈的爭相愛撫。而此刻只剩只蒼蠅還在捧場,正牢牢趴在口沿上一動不動,像我一樣。
我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好吃的東西,可它六只腳分在兩邊緊扣著餐盒薄而透明的翻邊,兩只半球形眼睛下的觸角不停在舐吸伸縮,讓我很疑惑。
“它這是在吃空氣嗎?”
換作是我,當然得扎進盒底的醬汁里酣暢淋漓一番。不記得在哪兒看的文提到過蒼蠅,講這家伙極貪吃,而且邊吃邊吐邊拉,所以能不停歇地吃吃吃。
真羨慕這家伙!沒一會兒,它屁股下的餐盒上多了粒不起眼的黑色小點。哈!它要是能把我桌上的這些垃圾都解決掉就好了,不過是多些蒼蠅屎。
等等,蒼蠅屎是什么垃圾?
頓時覺得邊吃邊拉制造垃圾的蒼蠅真惡心。
一直陪我趴著的萌貓阿大,突然縱身上桌,肥壯卻不失靈巧地身子一轉,把桌面裝著殘羹的四個餐盒掀得七零八落。然后若無其事地聳聳毛跳下,在地板踩下一溜爪花去了陽臺。這是幫我趕蒼蠅,還是催我快收拾?阿大在陽臺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然后蹲上了貓沙盆。
“貓糞貓沙什么垃圾?”
簡直要瘋!
我不想怪女朋友,可要不是她昨晚來,就沒有眼前蔚為壯觀的場面,桌上地下散落著各種不可名狀的垃圾。
強制執(zhí)行垃圾分類半個月,我已經被罰過兩次款,成了小區(qū)垃圾分類志愿者大媽的重點盯防對象。
小區(qū)垃圾房每天都守著黃馬甲大媽,老遠就問:“你是什么垃圾?”
頭一次沒反應過來。大媽彎腰沖著我手里的兩個垃圾袋又問:“是什么垃圾?”
“這個么?都是生活垃圾!”我很為自己的機智得意。
“放下幫儂搜搜!”我脊背颼颼地升起股涼意。大媽用竹夾來回在垃圾里撥拉,我有被當眾吊打的尷尬不堪。大媽從袋子里夾出兩張紙巾:“紙巾哪能跟易拉罐放一塊的啦!”
“阿姨,紙張,不是屬于可回收的嗎?我們常常賣報紙的呀!”
“不管干紙巾還是濕紙巾,都屬于干垃圾?!辈蝗莘洲q,大媽又夾出了避孕套!我我我……
“交關厲害了,這個也是干垃圾,是要瀝干的呀!”
可我很堅定地認為,它是有害垃圾。個人隱私與公共利益產生了詭異關聯(lián),所以個人隱私便被堂而皇之地眾戮。毫無疑問,私權當然得讓位于公益,所以我暗暗決定以后決不再用套。
態(tài)度在很大程度上決定結果的輕重。果然,大媽那張像鲇魚似的嘴在一番開合后,終于不動了,歪頭盯住我。
楊宇冠(1956-),男,江蘇東臺人,中國政法大學訴訟法學研究院二級教授,法學博士,博士生導師;通訊作者
“下次唔好再錯的呀!”
我落荒而逃。
事實證明,不真誠地認錯態(tài)度只會導致錯上加錯。兩天后我被罰了款!聽從女朋友指示,在接連兩晚趁夜偷倒垃圾之后,大媽殺上門來,帶著監(jiān)控下載的視頻。彼時,女朋友正抱著阿大在沙發(fā)上,邊看電視邊嗑瓜子,我忙問大媽:“瓜子殼是什么垃圾?”
“干垃圾,伐好再丟錯!”大媽下樓了。我用筆認真記下來,上面已經記了一堆:
核桃肉是濕垃圾,核桃殼是干垃圾,夾著核桃肉的核桃殼算什么垃圾?
為什么雞骨頭是濕垃圾,大棒骨是干垃圾?
抬眼又瞥見女朋友拿桌上的珍珠奶茶嘬了口,然后翹著小指,用塑料長柄小匙撈杯子里黑乎乎的“珍珠”吃,看見我,她咧嘴一笑,門牙粘了塊黑珍珠,遠遠看起來像豁個顆牙。
可大媽走遠了。
我只好喝光女朋友剩下的半杯奶茶,眼前晃動著她那顆“豁牙”。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盡可能少制造垃圾??蓱z的阿大,天天吃貓糧,連拉的屎都小了好多,它是在為環(huán)保事業(yè)做貢獻??!我呢,早上在樓下小攤上解決,當然就攤吃,決不外帶;中午單位食堂,也不必操心;晚餐西紅柿就黃瓜,吃完什么也不剩,真好!
可昨晚,女朋友拎一堆外賣來度周末,導致功虧一簣。
絕不是不想她來,我發(fā)誓!可她昨晚吃飽喝足后,幽幽地說了句,今天不方便。然后就著房間昏黃的燈光,細細地抹上姨媽紅唇膏。臨走關門前,她轉身沖我一笑,手里拿著的手機突然亮了,藍光正打在她臉上,我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莫名地覺得她是故意來制造垃圾的。現(xiàn)在置身垃圾之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都成了沒法處置的垃圾。
“你是什么垃圾?你是什么垃圾!”
想到一會兒下樓將要接受大媽的靈魂拷問,我只能顫抖著,把幾次想放棄的四卷垃圾袋又按顏色并排放在面前。我得為自己犯的錯負責。
四色綠紅藍黑,挑逗著我的大腦神經。
大媽上門發(fā)過宣傳頁,我沒工夫看??衫诸愂呛檬聝?,我特有環(huán)保意識,托女票在網上買了分類垃圾袋。四個色,綠紅藍黑,每個色都很絕正。
我不得不認真對待垃圾問題。
直到交過一百塊后,我才知道,原來分類垃圾箱的顏色是藍紅棕黑,分別裝可回收、有害、濕、干垃圾。
我打電話數(shù)落女朋友,你還不如阿大,阿大都比你聰明,起碼它不制造多余的垃圾。
女朋友一聲不吭地拉黑了我,拉黑前把買垃圾袋的截屏發(fā)過來:“正宗分類垃圾袋!”正宗個屁,不靠譜的女人遇上個不靠譜的網店。
現(xiàn)在靠譜的東西太少!
顏色對不上,可我買了整整一箱,一箱。
“綠可回收……紅有害,藍濕廚余……黑儲干……”我發(fā)明了自己的分類口訣。
手在綠紅藍黑四色間游移不定。
問題是我得知道:
這些,是什么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