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詩（組詩）

盧山

西湖遇雨有感

雨水落在脊背上

登山的人又慢了一步

這來自天空的神秘力量

是從江河里升起的嗎？

雨水讓我們聽見了

世界的呼吸聲

石頭里的呼喊牙齒的松動

都是活著的聲音

雨水從天空落下

順著山巒、古寺和樹林

落在我們的脊背上

像佛珠在敲擊塵世的心

己亥年，夜雨返杭

己亥新年入我懷

入我混亂的燈盞和酒杯

三十二歲，歡迎你冒雨而來

提取生命的利息。

且坐下，不妨我們干一杯

家鄉(xiāng)的酒菜怡人

不含添加劑，不含苦大仇深

適合一飲三百杯

徽州環(huán)山路上夜奔百里

雨刮不斷打開又刪除

連綿起伏的遠山蒼茫

春夜，在雨水里忽見老杜甫

在高速公路旁揮動朽木之手臂

消瘦如晚唐的方寸江山

來不及剎車，雨水的煙云里

我的青春和他的時代已經(jīng)翻篇

雨水停止喘息之處

入杭城。妻子酣然入夢

外面的雨水聒噪，老卡車的

馬達上長著舌頭，讓她困倦

唯車內(nèi)立足之地寂靜。

天色明朗，在她起伏的腹部

盤踞一座輝煌的寶石山

從車窗的反光鏡中，我看到

湖面已漲滿春水。波瀾一次次

將晨光推遠，接近無限

如果我現(xiàn)在突然死了

如果我現(xiàn)在突然死了

會有人在遠方為我哭泣嗎

我年輕的妻子，很抱歉

突然加速的死亡超過了我們的誓言

工地上的老父親，我一生寫的文字

比得上一棟房子讓你感到驕傲嗎

我死了，那些沒寫完的文字沒死

我沒有哭出來的淚水沒人再哭

雪年復一年落在西湖，我看不見

頭頂覆蓋的白雪讓我呼吸更加困難

在北方的故鄉(xiāng)，我新鮮的墳墓緊緊地

靠著祖先的領(lǐng)地。并沒有什么兩樣

如果我突然死了，單位會立即停發(fā)工資

開會研究開始新的招聘

想到這些，我又多寫了幾行文字。

中年詩

春潮翻卷如營養(yǎng)不良的胃

從我的身體里吐出幾朵花瓣

夜幕沿著湖畔深一腳淺一腳

像酒醉的蘇東坡

眺望北方，從石梁河一路南下

少年的馬蹄聲里藏著凌云志

成都、南京和杭州，江湖路遠

卻都是命中注定的碼頭

三十歲骨鯁在喉。少年意氣

和壞損的脊椎節(jié)節(jié)敗退

唯有腰圍腫脹如讀書人的虛無

提醒我們中年的重量

父母漸老，白發(fā)纏繞

我的脖頸。多年的離別讓我們

習慣在想象中安置彼此的生活

并且客氣如久別重逢的朋友

我已經(jīng)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

如一縷闖入城市的炊煙

好幾個清明，我終不能

跪在祖先的墳前痛哭一場

今夜星辰依然閃耀

孕中的妻子已經(jīng)睡去

她恬靜的呼吸里

落滿了故鄉(xiāng)的山茶花

清明節(jié)寄北

綠色的樹林，結(jié)滿紅色的蟲鳴。

放學歸來的孩子，剝開新鮮的樹皮

吹起了鄉(xiāng)村小調(diào)。

牽?；ㄅ郎涎澞_。田野里的斑鳩

走走停停，寫一封蹩腳的長信。

北方的樹林高大，墓碑卻很矮小

像你勞勞碌碌的一生。

麥苗年復一年從你的身體上長了出來

是你沒有來得及說給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