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概（組詩）

劉汀

我是什么時候成為一個父親的

是妻子告知我她懷孕那一刻

是從胎心儀上聽到你心跳的那一刻

是看著你被護士推出產(chǎn)房的那一刻

是我經(jīng)歷的你所有第一次

洗澡，發(fā)燒，跌倒，說夢話

是你開始表達愛，和渴求美

用人類的語言，重新命名萬物

這一切，都正確而片面

真正成為一個父親

是上述奇跡發(fā)生之后

我走在那條走了許多年的路上

看見任何比自己年輕的事物

都心旌搖蕩，這才對整個世界

投出了父親般的目光

假 日

我靜靜地離開軀體

走進秋天的果園

那顆早年種下的心，已經(jīng)熟透

墜在一段枯枝上

它隨微風落下來，牙齒

只能咬住表皮的光

這味道我從未嘗過

恍惚中，許多往事找上門

我想起曾埋下一支啤酒

施肥灌溉，卻長出一杯火焰

葉子努力迎接秋日的明亮

我同它一樣，呼吸多少光

也不能再生產(chǎn)綠色血液

如果說，還有什么在帶來意外

只能是那只空氣構(gòu)成的孔雀

一次次企圖掙脫三歲的小手

飛起來，黑色的喙毫無規(guī)律地

啄著蔚藍無物的天空

輪 滑

小朋友和她的伙伴

在公園學輪滑

倒地的次數(shù)

約等于要求獎勵的次數(shù)

摔來摔去

大人給予的好東西

不過是秋日、微風

或者一頓晚飯，這些

都是自己長出來的

她們回報破涕為笑

越滑越遠

還用唯一的方式喊你

繼續(xù)喊你

直到你大聲應答

無需回避

輪子從未想過

最后一個弧線來自虛空

老問題仍在尋找答案：

倘若我們在夜晚

看見一座明亮的塔

那么，是這座塔

在黑暗中發(fā)光

還是那些光

構(gòu)成了一座塔？

趕 海

中午，我們從一處海灘返回，出租司機說

不該此時離開，這是趕海的好時候

不遠處，成群的游客正翻過堤壩，撿拾

退潮后留在海灘和礁石上的扇貝、海螺

我一回頭，看見了大海新裸露出來的部分

形狀同我內(nèi)心的某些角落，十分相似

趕海人彎腰的姿勢容易讓人想起，童年時

在許多個深秋的黃昏，莊稼收割完畢

我和少年們挎著籃子，緩步在田野里

撿拾農(nóng)人散落的麥穗、谷穗，還有因暴曬

而跳出豆莢的大豆，以及被泥土藏起來的

其他果實。它們一個個灰頭土臉，像走失的

老人，等著被稚嫩的手領(lǐng)回家，顆粒歸倉

如果海邊的人們，命定在退潮中趕海

那些種田的人們，又是在秋收后趕什么呢

趕土、趕地，趕著祖先往另一個世界走

還是趕一個陀螺，直至它因轉(zhuǎn)得太快

而失去重心？聽著濤聲，我唯一能確定的是

第二天得早起坐火車，趕去一個江邊城市

大 概

大概是糧倉快空了

飯桌上不見一粒米，咀嚼聲

也變得越來越慢

大概是記憶要消失了

我和你站在路邊，對視很久

講不出一個字

大概是冬天快來了

人們走在街道上，一次又

一次，談論著火和親人

山頂?shù)氖^

眼瞅著，天空醉酒般落下來

我們吃過半碗熱飯，然后

各走各的路，各砍各的樹

詩是在這樣的時刻找到我的

下午，從單位回到家里

有一種奇怪的困倦等在門口

從不在這時候睡覺的我

倒頭睡了破碎的一覺

醒來后，我把前一段母親腌的雞蛋

洗干凈，放進冰箱里保存

然后坐在沙發(fā)上，發(fā)灰色的呆

窗外是雨后，那種多云而沉的天空

傘收起來了，路上走著許多滴水的人

詩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找到我的

它一閃而過，我感覺到了

秋天的涼爽，和汗水一樣清淡的哀愁

它找到我，但是什么都不說

只在身旁坐了坐，摸摸我的臉

就從另一扇窗口，離開了

我繼續(xù)發(fā)呆，想著到底該怎么

告訴所有的親人和朋友，詩找到了我

還給他們每一個，帶了份

被秋風提前拆開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