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蘭的現(xiàn)代柵欄

婁 林

以德語寫作似乎是德國著作家的天然做法。但是，尼采晚年在《偶像的黃昏》中說：“時常有人問我，我究竟為什么用德語寫作：在任何地方我都不會像在祖國那樣，被更糟糕地閱讀。不過其實有誰知道，我是否還希望，今天仍舊被人閱讀？”尼采對作為一個特定地域的德國深感失望，這種失望的根源在于，當時的德國作為歐洲現(xiàn)代國家之一，其過于現(xiàn)代的精神取向，完全喪失了尼采所希望的作為整體的“歐洲人”的可能。尼采擔心，這將是西方文明的沒落或者黃昏。尼采終其一生，都在為這個文明的未來而努力。但是，他完全沒有想到——或者多少有所預料，在自己去世不久，歐洲非但沒有成為更加統(tǒng)一的歐洲，反而陷入兩次內(nèi)戰(zhàn)，不但將歐洲、也將整個世界拉入深淵。而其詩歌中德語優(yōu)雅精粹的策蘭，終生為這一深淵所籠罩。

撕裂意味著某種溝通的努力與困境，這最明顯地體現(xiàn)于策蘭詩歌中的“柵欄”意象

策蘭（1920-1970年）或許有著與尼采相似的失望，但二者還有一個根本的政治差異，即策蘭異質(zhì)的政治身份：猶太人。他或會像尼采一樣發(fā)問：“我，一個猶太人，究竟為什么用德語寫作？”但這個問題之苦楚或非尼采可以體會。猶太人似乎是歐洲人，但似乎又不是歐洲人。某種程度上，猶太人作為歷史和思想問題，集中呈現(xiàn)了啟蒙以來歐洲現(xiàn)代政治方案的成就與缺陷。作為一個異族的猶太人，擁有德國公民的政治身份，策蘭也以德語寫作，但是，持這一語言的民族曾經(jīng)對自己的整個民族進行屠殺——“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端劳鲑x格曲》中的這一名句不僅僅是詩歌意象，還是殘酷的政治與屠殺現(xiàn)實。策蘭與這些屠殺者擁有幾乎相同的文化，持著同樣的語言，他如何能夠坦然地言說、書寫這一語言中的詞匯而內(nèi)心卻毫無波瀾？表面上看，這只是個人經(jīng)歷，是一場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文學史常常稱之為德國戰(zhàn)后的所謂“廢墟文學”。但這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名稱，因為這場廢墟不僅僅來自1940年代的歐洲戰(zhàn)爭，更是作為整體的西方文明最后的衰落象征——西方的黃昏時刻，早在一戰(zhàn)結(jié)束前后，斯賓格勒就以“西方的沒落”來命名這個現(xiàn)狀與未來。德語以及德語所代表的現(xiàn)代文明在策蘭身上造成的撕裂，或許是這一黃昏中一道凄冷絕望的光線。

撕裂意味著某種溝通的努力與困境，這最明顯地體現(xiàn)于策蘭詩歌中的“柵欄”意象?！墩Z言柵欄》（Sprachgitter，S. Fischer Verlag，1959）是策蘭的第三部詩集，以《死亡賦格曲》為代表的綿密轉(zhuǎn)向了此集以后的更加內(nèi)斂、尖銳、凝練與破碎的風格。這尤其體現(xiàn)在詩集中的同名短詩《語言柵欄》。“語言柵欄”本意所指，是修道院里修女在與世人說話時，中間間隔的一道有柵欄的窗子。據(jù)說，策蘭創(chuàng)作這首詩的時候，受到他家近旁的一座修道院的啟發(fā)。無論這個說法是否確實，柵欄都明顯意味著一種橫亙其中當尚未隔絕的東西：世俗與精神的柵欄，或者生與死的柵欄。

“柵欄”一詞在這本詩集中出現(xiàn)過三次，一是詩集之名，一是這首與詩集同名的詩歌。策蘭既然以詩名命名整部詩集，這個意象和這首詩自然就是整部詩集中的關(guān)鍵，也可以視為我們理解策蘭思想的某個關(guān)鍵之處。第三次則出現(xiàn)緊隨著《語言柵欄》之后的《雪床》一詩，策蘭使用了柵欄的動詞形式：

雪床在我們兩人身下，雪床。

結(jié)晶體與結(jié)晶體，

柵欄之圍（gegittert）如時間的深淵，我們墜落（fallen），

我們墜落，躺下，墜落。

我與我的讀者處在不同的時空層面上；他只能“遠距離”理解我。他抓不到我，他抓到的只是在我們之間的柵欄桿

什么是雪？“飄落的雪，悲痛之雪飄落（gefallen）”（《山春》，收于Der Sand aus den Urnen，1948）?！渡酱骸分惺茄┰趬嬄洌?《雪床》中是我們在墜落?！拔覀儭本褪呛?，或是被寒雪飄落的世界包裹。《雪床》開篇就描繪這樣的世界：“如世界般盲目”的眼睛在死亡懸崖所見的世界，蒼白的雪的世界，并直接稱之為“死亡的懸崖”。這當然是一個隱喻，策蘭生活于其中的現(xiàn)實與精神世界。既然是世界，就不單是孤獨個體的生存，而總是人與人生活其中的世界。

但我們無法確實界定，詩中“依寓于”（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第十二節(jié)）雪床之上的“我們倆”究竟是誰，也無法界定，與“我”同在的這個人究竟是戀人還是作為比喻而存在的所有其他人的隱喻；同樣，這里的柵欄是“我們倆”之間殘酷而冰冷的隔離狀態(tài)，還是“我們倆”與這個世界的疏遠。這首詩的最后一句似乎揭開了謎底：“墜落：/我們曾經(jīng)是。我們此刻是。/我們是夜中的一具肉身，/在行途之中，行途之中?！边@首詩雖然浸滿了“悲痛之雪”，但終究有一個人與我共同面對這個世界，并與我一同墜落；甚至，在無止境的墜落之途，還有共同躺下的短暫但溫暖的瞬間。

可是，與《雪床》不同，《語言柵欄》中的兩個人之間，卻連這個短暫瞬間都不存在。這種差異首先見之于兩首詩中的眼睛意象?！墩Z言柵欄》中對眼睛的描述無比細致，精確到具體的部位：圓形的眼睛、眼瞼和虹膜。與《雪床》尤其不同的是，《語言柵欄》雖然著意描繪眼睛的細節(jié)，卻沒有寫出眼睛所見之物。這不是理念的眼睛本身，而是眼睛除了自身卻無所見的空無。這首詩從視覺感官開始，從所見到最后心與心之間的灰暗與沉默，終究是幾乎無法穿越的“柵欄”。

第一層柵欄是語言的刻意生冷。詩歌中有解剖學詞匯：眼瞼（Lid）、虹膜（Iris）；有建筑詞語：瓷磚（Die Fliesen）；有氣象術(shù)語：信風（Passat）；有方言：冒煙（blakende）和壺嘴（Tülle）。策蘭顯然在挑戰(zhàn)一般讀者的詩歌閱讀慣性。這些詞語并非不可入詩，但如此頻繁卻多少令人卻步。他為何要如此挑戰(zhàn)？1966年，策蘭談起過這首詩的前四行：

我與我的讀者處在不同的時空層面上；他只能“遠距離”理解我。他抓不到我，他抓到的只是在我們之間的柵欄桿……穿過柵欄而釋放的一瞥，這個“遠距離的理解”可以算是和解了，是贏得，是安慰，或者是希望。

策蘭知道自己與讀者之間的距離。誰是策蘭的讀者？首先當然是德語世界的讀者，也就是德國人。但他們不是抽象的讀者。策蘭認為讀者無法理解他，他和讀者之間的交流只在這個柵欄之間，也就是“閃爍的眼瞼/向上劃動，/映出一道自由的光線?！毕嗷サ慕涣鳑]有行動，只是眼睛的一個細微動作，或許可以把這個“自由的光線”理解為閱讀。策蘭本人的解釋提供了一條理解的線索，這并不指向讀者理論之類，而是指向策蘭所使用的德語和這一文化。策蘭擇取這些生冷的詞語，其實就是一些“柵欄桿”，它們突兀而醒目，但尤其傳達了他與德語讀者之間的距離：“我與他們處于不同的時空層面”。換言之，策蘭與他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之中?！赌古稀芬辉姷慕Y(jié)尾，“那低沉的，德語的，痛楚的韻腳”再現(xiàn)了策蘭對這一語言感受到的痛楚——我們不要忘記，這首詩歌的標題叫做“語言柵欄”。柵欄首先作為語言而存在。策蘭采取的言說策略根本上是為了凸顯出自己的詩歌語言與德語語言之間的柵欄。

這樣的柵欄必然帶來彼此之間的沉默。《語言柵欄》詩集中的《低潮》一詩中如此描述這種沉默：

一只眼，今日，

曾有第二只眼，雙眼，

閉著，曾追隨水流

到它的影子，曾卸下

貨物（無人

已為我們從貨物剪下詞語——），曾向外造鉤子——一個岬角，到

一個微小，

不能航過的沉默前。（孟明譯）

語言與存在事物之間的斷裂不是抽象的結(jié)構(gòu)主義哲學問題，而是策蘭切實的存在困境，這種困境制造的沉默即便微小，也終究“不能航過”，是無法穿越的柵欄。

但策蘭有時會懷疑，這或許是世界之為世界本身的困境，而不僅僅是西方的現(xiàn)代困境

柵欄不僅橫亙于策蘭與德語之間，更橫亙于策蘭所處身其中的西方現(xiàn)代文明與策蘭的精神之間。這是詩歌中沒有明確傳達，但我們必須理解的精神前提。如果把作者和讀者的關(guān)系進一步進入引申，就是策蘭與德國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換言之，這是一個猶太人是否應(yīng)該放棄自己的猶太人身份而成為一個現(xiàn)代人、現(xiàn)代德國人的問題。策蘭似乎別無選擇，他從出生開始就是一個德國猶太人。這個美妙的幻覺產(chǎn)生于德國近代啟蒙，從斯賓諾莎、柯亨以來，歷代猶太哲人和德國啟蒙哲人共同構(gòu)建這一幻覺，試圖建立一個抽象的現(xiàn)代人的身份，從而消解或者放棄猶太人的民族文化和民族身份，或者放棄任何一種古老的民族身份。但是，從自由民主的魏瑪共和國中產(chǎn)生的納粹政權(quán)，卻以最殘酷的方式直接戳穿了這個幻相。就策蘭而言，他生長并生活于其中的現(xiàn)代德國文化持有對這種猶太人同化到現(xiàn)代德國文化中的信任，或者輕信?？墒牵{粹的現(xiàn)代僭政卻揭開了這種信任背后依舊存在的民族差異，并以最血腥的方式呈現(xiàn)這種差異。父母的死亡、同胞的遭遇和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都不僅僅是讓策蘭對某個德國政府不信任，而會從根本上懷疑自己所居住的世界——我們會以為這就是西方現(xiàn)代世界，但策蘭有時會懷疑，這或許是世界之為世界本身的困境，而不僅僅是西方的現(xiàn)代困境。正是這種懷疑，讓他依舊存留某種溝通的善意，所以他以柵欄為喻，而不是某種更加不可溝通的意象。

柵欄之為柵欄而非遮蔽或者徹底隔絕的城墻，就在于柵欄雖然形成隔絕，但目光終究可以穿透。選擇這個意象而非某種更決絕的表達，或許暗示了策蘭內(nèi)心最深處依舊存留的渴望：他依然期待某種普遍的可能。所以，《語言的柵欄》倒數(shù)第二節(jié)被括號涵括其中——括號是策蘭愛用的符號，這既是某種補充，又如欲言又止的猶豫。此處括號里的主題是你和我。這個處理讓很多評論者認為這是一首絕望的情詩?！叭绻蚁衲?。如果你像我?！笔紫仁恰拔摇焙汀澳恪币环N徹底的相似，但“如果”的條件假設(shè)說明這并不可能，事實上只存在過一種相似：曾共同站在信風之下。這既是一種極其空洞的相似，也是某種共同生活世界的期待。但是，最后一句“我們異鄉(xiāng)人”瓦解了這一期待。策蘭的“柵欄”就像這個括號一樣，是補充，卻也是瓦解。異鄉(xiāng)人是西方古典時代基本的哲學問題，它在柏拉圖那里主要指向哲學和政治之間的張力。策蘭未必作同樣的思考，但是，他的異鄉(xiāng)人至少意味著，西方現(xiàn)代社會以普世價值解決異鄉(xiāng)人問題的政治哲學方案并沒有成功?！堆┐病分斜涞膬蓚€人的短暫的躺下，不可能真正意味著在世界之中的共同生活：更何況那是一個冰雪覆蓋的世界。因此，“我”和“你”就不止于愛情世界里的兩個陌生的人，更是一個反諷：以構(gòu)建豐富的個體生活和以個人為基礎(chǔ)而建立的政治社會，終究令人和人成為陌生的異鄉(xiāng)人，即便他們處于同一種文化之中。

這樣，我們更能夠理解詩中唯一重復的實詞“心一般灰暗”（herzgrau）。這是策蘭的生造詞語。當然不是某種灰暗像心一樣，而是心如此灰暗，漢語成語或謂心如死灰；這是策蘭慣用的造詞法，比如眼睛之圓（Augenrund），突出眼睛張開的形態(tài)，雖然可能一無所見；再如《雪床》中的“如世界般盲目”（weltblind），并非世界盲目，而是喪失未來而覺得世界盲目。柵欄的存在導致心如此灰暗，或者正由于心如此灰暗，才令柵欄存在。無其因果如何，策蘭的精神世界灰暗若此。更甚于《雪床》中的“我”和“你”的是，這首詩的最后，“我們”成為鋪在地上的瓷磚。淪落為地面上人所踩踏之物，這是人極為糟糕的處境。卻非最糟。策蘭更進一步，我們不但落在瓷磚這樣極低的層面，還只是瓷磚上的兩塊水漬。水漬原文是die Lache，這個詞語有兩個基本含義：一是水漬（通常字典說是一灘水），一是笑。根據(jù)語境，或是水漬，可也許是兩意皆備：笑如水漬。瓷磚上冰涼的笑。于是，最后只能沉默?！皟汕怀聊！睎艡谧詈蟪蔀椴豢煽缭降恼系K。

沉默中的策蘭并不是一開始就選擇自殺的不歸路。他嘗試過回家的道路，這就是《語言柵欄》詩集中另一首著名的《返鄉(xiāng)》。返鄉(xiāng)是德國文化固有的傳統(tǒng)。尼采在《快樂的科學》377節(jié)題為“無家可歸者”：“我們這些無家可歸者，亦即‘現(xiàn)代人’”。根據(jù)尼采的看法，現(xiàn)代人喪失了自己的家園。但是認識到無家可歸必然意味著某種返鄉(xiāng)。所以，尼采繼續(xù)說，“我們是優(yōu)秀的歐洲人，歐洲的繼承人，歐洲數(shù)千年思想最富有、最有責任感的繼承人”，尼采期待現(xiàn)代人通過繼承歐洲的思想傳統(tǒng)而返鄉(xiāng)。但是，作為猶太人的策蘭，他要返回的家鄉(xiāng)似乎與此并不相同?！赌古稀返慕Y(jié)尾寫道，“而你忍受，母親，像從前，呵，在家中，/那低沉的，德語的，痛楚的韻腳么?”這已然表明，德意志不是策蘭的家鄉(xiāng)，德意志的家鄉(xiāng)希臘或者羅馬也不會是他的家鄉(xiāng)。

策蘭在《返鄉(xiāng)》中描繪了他詩歌中的家鄉(xiāng)。這個家鄉(xiāng)是一片雪國：雪在降落，越加濃烈。但是白色有兩種形態(tài)，一種是雪的顏色，一種是鴿子的顏色，白色的鴿子必然湮沒于茫茫雪野之中。前者是作為整體的家鄉(xiāng)形態(tài)，后者則是策蘭為自己尋找家鄉(xiāng)而設(shè)立的旗幟。

那么，究竟什么是這一片毫無生氣的雪國？這個隱喻并不難理解，甚至無需聯(lián)系到尼采的各種說法。它意味著策蘭生活其中并一直承受其苦的現(xiàn)代西方及其精神世界。某種程度上，雪這個意象在策蘭筆下幾乎是彌漫性的存在，前文提到過“飄落的雪，悲痛之雪飄落”（《山春》）。我們可以再舉一例，《黑雪花》（Schwarze Flocken），雪花怎么可能黑色？“母親，秋天已流血而去，雪已點燃了我。”冬季之雪所以是黑色，是因為秋天血盡之后才是冬天，這是毫無生機的雪。雪橇是雪地上行走的工具，或是走出雪地的唯一方式，但是，“雪橇的痕跡，絕望，/愈上愈遠，遙無止境。”無法走出，便只能看見重復的疼痛：“重重丘陵，/翻卷而上，/灼痛人的雙目，/不可復見?！鼻鹆暌矠檠┧采w，與之前的眼睛，這里它既不是無所視，也不是看見深淵與死亡，而是眼睛本身處于疼痛之中。

這個家鄉(xiāng)無法返歸。這樣的生活世界是被絕望和疼痛所籠罩。按常理來說，策蘭似乎應(yīng)該尋找另一個真正的家鄉(xiāng)，即他作為猶太人的精神故鄉(xiāng)。另一個猶太人施特勞斯大約在策蘭寫作《語言柵欄》前后不久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不可能不保持猶太人的身份。人不可能脫離自己的出身，也不可能通過希望過去不存在而消除過去”（頁394）。但猶太人以及相關(guān)的意象，在策蘭的詩中并不常見，他詩中更多描繪現(xiàn)代人的普遍精神。我們很難說，策蘭期待著成為這種傳統(tǒng)意義上的猶太人。事實上，他只希望具有某種猶太性（Jewness）：“策蘭的猶太性并不是猶太身份或者猶太宗教的意譯，或者傳播，而是為了說明一種排外和迫害?！彼脑姼韪嗍亲鳛橐环N他者而存在，為了向讀者——德語讀者——顯現(xiàn)猶太人的歷史處境。策蘭似乎還是希望通過柵欄而形成某種交流和期待。

而現(xiàn)實教育了他。1960年，策蘭在獲得著名的畢希納文學獎之前，當時著名的評論家波洛克（Günter Bl?cker）在評論策蘭前一年的《語言柵欄》時說，相對德語而言，策蘭并不是一個母語作家，而是一個猶太人。波洛克是否歧視作為猶太人的策蘭，這未必可以作為證據(jù)，但至少表明，以德語為母語的人，并不認為猶太人策蘭的母語是德語。就“自然性”來說，策蘭不是一個德國人。這令策蘭無比憤怒。在他的遺作里，有一首詩如此懷念自己的母親：

昨天，

他們中的一個過來，

再次殺死了你，

在我的詩中。

波洛克是否歧視作為猶太人的策蘭，這未必可以作為證據(jù)，但至少表明，以德語為母語的人，并不認為猶太人策蘭的母語是德語

母親既是他真正的母親，也暗示著他的文化母親，作為猶太人的文化和政治身份。策蘭覺得自己的母親再一次被殺死。這就是說，即便在1960年代，經(jīng)過新的自由主義教育成長起來的德國人，仍舊不可能像天然接受自己的國人一樣真正接受猶太人。施特勞斯說，這種歧視其實是一種正?，F(xiàn)象，不正常的是，猶太人一直試圖以放棄成為猶太人的方式而不再受歧視。選擇繼續(xù)成為猶太人沒有別的方式，只有回到猶太人之為猶太人的本質(zhì)：《圣經(jīng)》、《塔木德》和《米德拉什》（《我們?yōu)槭裁慈匀皇仟q太人》，頁399）。對策蘭來說，這些古老的語言和詩歌都已經(jīng)太過遙遠——對于一心想成為現(xiàn)代人的中國人來說，我們古老的語言和詩歌也常常太過遙遠。

從這兩個家鄉(xiāng)的意義來看，策蘭均無家可歸。于是在《返鄉(xiāng)》中，他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面旗幟，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家鄉(xiāng)：

每座丘陵上，

一個墜入沉默的我，

返歸此刻，以此刻為家：

如木，如釘。

那里：一陣情感

因冰風泛起，

于是緊縛它的旗布，

那鴿色的、雪色的旗幟。

“以此刻為家”。此刻瞬息萬變，與其說有無數(shù)個家，不如說家不復存在

這個沉默的“我”最終只能既對現(xiàn)代可能沉默，也對猶太傳統(tǒng)沉默，并制造一個此時此刻的家鄉(xiāng)：“以此刻為家”。此刻瞬息萬變，與其說有無數(shù)個家，不如說家不復存在。于是，沉默的“我”只能涌起一種返鄉(xiāng)的情緒，這種情緒就是雪地里鴿色的旗幟：但是，茫茫白雪遍地世界里，誰能夠看見白色的旗幟？這種返鄉(xiāng)的情緒如何能夠替代真正的家鄉(xiāng)？

沒有人看見。無法替代。策蘭在首部詩集《骨灰甕中的沙》曾經(jīng)寫下：“我的影子蔓生高過柵欄”（《雨丁香》）。這句詩如同一則預言。

附：

語言柵欄

許多木柵之間的眼睛之圓。

閃爍的眼瞼

向上劃動，

映出一道自由的光線。

虹膜，女游泳者，無夢而憂郁：

天空，心一般灰暗，一定就在近旁吧。

在鐵壺的嘴邊，斜落著

焚煙的木屑。

你在光影上

揣測靈魂。

（如果我像你。如果你像我。

那么，我們豈不曾站在

一陣信風之下？

我們是異鄉(xiāng)人。）

瓷磚。磚上

緊緊挨著，兩片

心一般灰暗的水漬：

兩

腔沉默。

（婁 林 譯）

返 鄉(xiāng)

雪落，漸濃漸密，

鴿的顏色，一如昨日，

落雪，仿佛你此刻依舊沉睡。

白色遼遠漫逸。

雪橇的痕跡，絕望，

愈上愈遠，遙無止境。

下方，隱匿的

重重丘陵，

翻卷而上，

灼痛人的雙目，

不可復見。

每座丘陵上，

一個墜入沉默的我，

返歸此刻，以此刻為家：

如木，如釘。

那里：一陣情感

因冰風泛起，

于是緊縛它的旗布，

那鴿色的、雪色的旗幟。

（婁 林 譯）

雪 床

盲如世界的眼睛，在死亡的崖邊：我來了，

心中生長的堅硬，

我來了。

明月如鏡，懸崖。向下。

（燈光呼吸的斑點。偶爾的血。

靈魂起翳，再次具有形態(tài)。

十指成影——緊扣的十指）

雪床在我們兩人身下，雪床。

結(jié)晶體與結(jié)晶體，

柵欄之圍如時間的深淵，我們墜落，

我們墜落，躺下，墜落。

墜落：

我們曾經(jīng)是。我們此刻是。

我們是夜中的一具肉身，

在行途之中，行途之中。

（婁 林 譯）

? 尼采，《不合時宜者的漫游》第51節(jié)，收于《偶像的黃昏》，衛(wèi)茂平譯，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2007年，頁179。另參《快樂的科學》卷五377節(jié)“無家可歸者”。

? 策蘭作為尼采的讀者，參Odile Heynders，《詩人蹤跡的雙重意義：策蘭文本中的克萊斯特、畢希納和尼采》（Die Doppelrolle des Dichters Spuren von Kleist，Büchner und Nietzsche in Texten Paul Celans），收于

German Studies Review

，Vol. 18，No. 1（Feb.，1995），頁87-113，第三部分，尤參頁106，策蘭對尼采“永恒復返”思想的迷戀。

? 參Corbet Stewart，《策蘭的沉默方式：〈語言柵欄〉雜議》（Paul Celan's Modes of Silence:Some Observations on “Sprachgitter”），載于The Modern Language Review，Vol. 67，No. 1 (Jan.，1972)，頁127-142，尤參頁129-130。

? 吳建廣，《“兩個滿口的沉默”——保爾· 策蘭“語言柵欄”的結(jié)構(gòu)分析》，載于《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 年 12 月，頁2。

? 轉(zhuǎn)引自吳建廣，《“兩個滿口的沉默”》，前揭，頁3。

? 參施特勞斯，《為什么我們?nèi)匀皇仟q太人》，收于《猶太哲人與啟蒙》，劉小楓選編，北京：華夏出版社，2010年。

? Corbet Stewart，《策蘭的沉默方式：〈語言柵欄＞雜議》，頁130。

? 《保羅·策蘭詩選》，孟明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

? Amir Eshel ，《策蘭的他者：歷史、詩歌和倫理》（Paul Celan's Other: History，Poetics，and Ethics），載于

New German Critique

， No.91，Special Issue on Paul Celan（Winter， 2004），頁57-77；參頁59，頁66-67。

? 同上，頁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