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何曉坤及云南的另一種詩學認識"/>
林東林 VS 何曉坤
林東林(以下簡稱林):
收筆十多年之后又重新寫起詩歌,但你的詩歌寫作并未呈現(xiàn)出與既往寫作的美學斷裂,而是更為清晰、準確和一擊即中。無論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還是近十年來,你的詩歌寫作一直處于一種邊緣狀態(tài)。在我看來,這種邊緣一方面是內容和題材的邊緣,另一方面是寫作方式和詩歌美學的邊緣。以你自我觀照,這是一種策略還是一種真實存在?或者說真的就有邊緣嗎?何曉坤(以下簡稱何):
邊緣是客觀存在的,具體到我的詩歌及寫作狀態(tài),很贊同你的界定。大致來看,我的詩歌寫作經歷了三個階段:苦難與疼痛,悲憫與掙扎,敬畏與愛。無論是哪個階段的寫作,都很自我,或者說小我,也就是你說的邊緣。這種自我或小我是成長環(huán)境和生存狀態(tài)決定的。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我的家族經歷了太多的苦難,這種苦難滲透到了我生命的每一個細胞,并注定了我自來到人世的那刻起整個生命就已處在邊緣狀態(tài)。也因此,導致我的寫作更多地只能觀照自身,觀照本我,沒有更多的情懷進入到中心和大我。說白了,成長環(huán)境和生命狀態(tài)的邊緣決定了我的詩歌和寫作狀態(tài)的邊緣。所以事實上,與其說我是在尋找邊緣和接近邊緣,倒不如說這種邊緣與生俱來。印第安詩人布萊瑟說:“在詩歌的液體語言中,我張開嘴,因為我家族樹的根系從歷史的黑暗土壤中深深地探了出來。在我所裹挾的歲月和生命里,我所寫所說的,來到我身邊,潮乎乎、亂糟糟。我寫不僅僅出于對過去的認識,更是由于身處那些過去的聲音的房間里?!泵慨斘易x到這段話,眼眶總會莫名地潮濕,因為它仿佛就是寫給我的。借此,我要說的是,我的邊緣寫作就是一種宿命,不是什么策略。從早期的《我的荒草甸》,到中期的《頌辭》,乃至后來的《給祖母》《聽父親說家史》等等,題材和內容都是極其個人的,我從不刻意去模仿或追求時尚的東西,或者說把我的邊緣去凸顯成一種醒目。
我曾經在詩集《燈花盛開》的自序里說,1990年代中期以后,有近十五年左右的時間,我基本上只是一個游離于詩歌之外的看客。1994年,我從學校調入機關,兩年之后全面停止了詩歌寫作,直到2010年又重新提筆。這期間,無論寫詩還是做其他的,我的整個人一直處于所歷事物的邊緣,完全是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這可能就是宿命吧,從邊緣到邊緣,以邊為緣,邊緣到底。
林:
“邊緣”,可以說是一種非中心化和去中心化的存在,就詞語的邊界而言,它指向一種非主流的、次要的和弱勢的內涵。具體來說,它可能體現(xiàn)為生存生活環(huán)境和生存生活狀態(tài)的邊緣,也進而體現(xiàn)為社會學、人類學、美學和文化意義上的邊緣,結合你八九十年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來說,這種邊緣寫作在當時可能是下意識和不自覺的,你真正意識到這種邊緣狀態(tài)的存在是源于什么?何:
邊緣是一種非主流存在,但不能因為這種存在形態(tài),就說它是次要的或者弱勢的。它與中心沒有任何依附關系,和中心是兩個完全不同類別的存在。邊緣沒有話語權,也不需要話語權,這種特性讓人的寫作更安靜,也更純粹。所以我認為,任何非主流的邊緣寫作都不是次要的、可以忽視的。馬爾克斯的寫作、赫塔·米勒的寫作、厄德里克的寫作、沈從文的寫作……在他們所處的那個時代,他們的寫作都是邊緣性的,但我們能說他們是次要或弱勢的嗎?我老家有條河叫塊擇河,塊擇河谷底水流的中處有塊來歷不明的巨石,像巨大無比的蒲團,安靜地伴水而居。表面看上去它不是河流的核心要素,不是流動的液體,與流水無關,于河流而言,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但它偏偏又處于河流中央。如你所說,我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就是一種潛意識的、不自覺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正是如此。因為有話想說,感覺用詩歌這種方式說出更貼近自己的內心,所以就說了。當然那是個特殊年代,文學尤其詩歌成為一種時尚,我也不能否認自己被這種時尚裹挾,但寫什么和怎么寫卻沒有過多受時尚左右。從一開始我所關注的就一直是個體,是本我,是苦難和傷痕,這種下意識的走向一直伴隨我整個詩歌歷程。90年代初,雷平陽給我寫過一篇評論《無形的家居》,說我寫詩是一直想回家,一直在尋找回家的路,且一路都在咯血,真是一語中的。但那時候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寫作已邊緣化了。2010年重新提筆后,發(fā)現(xiàn)無論過去還是當下,我所寫的詩歌距離中心真的很遠很遠。
林:
并不適合對比,但如果非要對比,與云南的同輩和差不多同輩的詩人對比,你的詩歌顯然不同于于堅早年的“口語寫作”和近年來的“文化寫作”,也不同于雷平陽的“地理寫作”,而是從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一種難以輕易歸類界定而又處處指向“我”的寫作,你的“我”是破碎的、玻璃質的、飄忽不定的,也正因為如此,你的“我”又呈現(xiàn)出一種不同于他人的“我”,你怎么認識你的這個“我”?何:
于堅和雷平陽都是云南詩歌的標桿,他們的寫作是系統(tǒng)的,有計劃和自身特質的,都成功打造了自己的詩歌符號和體系。而我的寫作則是碎片式的。至于在寫作形式上,無論是于堅的“口語寫作”和“文化寫作”,還是雷平陽的“地理寫作”,對我的影響都不是很深。本質上我是一個極其固執(zhí)的人,外面的東西很難左右我,這種固執(zhí)可能也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東西,是一種宿命。按理說,雷平陽對我應該有極深的影響,他是昭通師專(現(xiàn)昭通學院)第二屆野草文學社的社長,我是第三屆社長。在學生時期我們形影不離,工作之后也一樣往來甚密,但是我們卻很少談及詩歌。停筆期間,詩歌交往更是近乎為零。這種與生俱來的精神排他性,雖然促成我自己的表達方式,但也帶來了很大的局限。這種固執(zhí)和碎片式的寫作形態(tài),確實很難將我的詩歌歸類,因為它不屬于主流詩歌里的任何一類。至于我詩歌中的“我”,表面上看確實如你所說,是破碎的、玻璃質的、飄忽不定的,其實不然,無論這個“我”如何破碎和飄忽,它都是“我”。只不過這個“我”一直在變化,在尋找。前面說過,我的詩歌創(chuàng)作大致經歷三個階段:苦難與疼痛,悲憫與掙扎,敬畏與愛。這幾個階段本身就是一種變化和尋找。這種變化與尋找也導致了這個“我”的破碎和飄忽。這種破碎和飄忽,由最初的痛苦、糾結、掙扎、突破慢慢演變成悲憫、懺悔、贖罪、寬恕,到最后是淡定、豁達、空明、放下。這其實也就是修行修心的過程。當然,我詩歌中的“我”絕不是純粹的,它也有別人的影子甚至是“我”的另一面,這個另一面可能是魔鬼妖孽,是連自己都不敢相認的陰魂?;蛟S可以這樣說,按宗教說法,人生而就有原罪,我也不例外。我寫詩是因為有罪要贖,必須懺悔,用心和文字。
林: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邊緣寫作”和“底層寫作”“苦難寫作”“疼痛寫作”“悲憫寫作”等等具有某些重疊和同構之處,但是如果仔細厘清的話又不盡然,事實上在我看來很多“底層寫作”“苦難寫作”“疼痛寫作”“悲憫寫作”充滿了刻意和功利,以求被認同、被贊美和被加冕,而“邊緣寫作”則是自動疏離和自甘于在水面以下的,正是因為這種自我放逐它才能保留更多個人價值和個性特征。你的“邊緣寫作”是否也不盡然剔除了底層、苦難、疼痛和悲憫成分?何:
先說“底層寫作”吧。在我看來,所有的底層寫作都是邊緣化的,非功利的。在任何年代,底層,都是無法回避的字眼。詩歌抑或詩人,也是如此。但是,在底層,詩歌給不了詩人什么,這個詞匯極少出現(xiàn)在日常用語中。在底層,詩人,不是一種稱謂,更不可能是一種職業(yè)。那么,在底層,詩歌和詩人究竟是什么呢?個人認為,物質時代或者物質背景下的底層詩歌寫作者,只是苦苦堅守的文字修行者而已,他們的寫作不是為了被認同和加冕,也不可能被認同和加冕。在如此實際的生存環(huán)境中,通過詩歌來獲取存在感和成就感,無異于癡人說夢。換句話說,底層狀態(tài)下的寫作,是小眾中的小眾,因此他們的寫作只能是向內的,而非向外的。最起碼我本人是這樣的。至于“苦難寫作”“疼痛寫作”“悲憫寫作”,不可否認,有刻意和功利的現(xiàn)象,但我們還是應該包容和接納。如果這種寫作從真正意義上認識和解讀了苦難、疼痛和悲憫,那我認為就是有價值的東西。我曾經讀過你的詩歌隨筆,你在文中談到詩在日常,你說你不寫底層生活和苦難生活,因為你沒有沉重、陡峭和苦難的生活經驗,也不愿意為了寫詩去接觸和描述它們,輕逸、平坦、幸福的生活尚且不值得炫耀,何況它們的反面。這真是你的幸運??梢钥隙?,大多數的底層寫作沒有你這樣的際遇,他們絕不刻意和功利地去呈現(xiàn)苦難與疼痛,但因為這種苦難與疼痛與生俱來,所以注定要背負。正如我在《聽父親說家史》里所寫:“此刻,他的眼中開始泛起淚光/我肯定也看到了淚光后面的牙印和抓痕/這就是你的家族簡史,我老了/背不動了,這塊石頭,該交給你了?!边@是一種流淌在血液里的東西,并不是你想與不想它就存在或不存在。但是底層寫作與邊緣寫作它們是有區(qū)別的,邊緣寫作呈現(xiàn)的不僅僅是苦難、疼痛和悲憫,邊緣只是一種狀態(tài),而非題材,它最大的特性就是遠離了喧囂,遠離了功利,轉向內心的渴求。正如你所說的,它是自動疏離和甘于存在于水面之下。這種狀態(tài)讓人更接近本相和真性,更純粹更干凈。其實,我現(xiàn)在的寫作,也已經很少再去呈現(xiàn)苦難與疼痛、悲傷與掙扎了。事實上,我對世間的萬物充滿敬畏,在我的靈魂中,那種個體的苦難與疼痛早已被稀釋和消化。萬物有靈,你只需要將自己置身于世間萬相之中,“我”,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林:
與西北、東北或者沿海地區(qū)的邊疆相比,云南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地理、民族、宗教和文化風貌,它的邊疆色彩在很多方面都具有唯一性的特質,在你的詩歌中它們既構成了你詩歌的內容和題材,也提供了你詩歌中的情感和意義來源,與此同時也很可能影響了你“邊緣寫作”的意識以及這種意識導致的形式,你認為自己置身的邊疆與你所選擇的“邊緣”有無關系?何:
我所置身的邊疆與我寫作的“邊緣”沒有太大關系,但毫無疑問,云南獨有的邊地文化滋養(yǎng)了我。在中國,云南是真正的邊地,但它的文化又是多元的,開放的。這種多元與開放,源于它的土著屬性和遷徙屬性,云南有26個民族,4800余萬人,但從內地遷徙而來的人還是占了絕大多數。遷徙而來的中原文化與原住居民的民族文化的相互碰撞,形成了云南獨有的邊地文化。以我的出生地滇東峽谷里的邊陲小鎮(zhèn)富樂為例,因為鉛鋅礦產的緣故,在明朝中期,這個彈丸之地竟聚集了驚人的數萬之眾,這些淘金者來自全國各地,同時也把各自的文化帶了進來。今天,盡管這個小鎮(zhèn)與巔峰時期已無法相比,但它的文化卻留了下來。僅宗教方面,小小的一個鎮(zhèn),竟呈現(xiàn)出多種宗教并存的多元景致。漢人信奉正乙道教,回民信伊斯蘭教,彝族信天主教,這種宗教的繁榮為富樂的文化注入了先進性和豐富性。正如你所說,云南各個民族各個地域的文化都有其獨特性,這種文化特質,讓云南作家和詩人擁有了與眾不同的文化養(yǎng)分?;蛟S可以說,所有作家詩人的寫作,都離不開他所處的地理位置與周遭環(huán)境,英國詩人托馬斯酷愛鄉(xiāng)村牧師生活,所以宗教和大自然就成了他寫作的主題。我也不例外,在滇東峽谷長大的我,詩歌的取材、表達、意境等肯定有出生地的烙印。但具體到我的“邊緣寫作”,影響更深的可能還是我的家族史。林:
帶有地域和地理色彩的寫作現(xiàn)在并不鮮見,事實上可能還在呈愈燃愈烈之勢,這一點無論是書寫愛爾蘭北部德里郡毛斯邦縣的詩人希尼,還是書寫“郵票那樣大小”的約克納帕塔法縣的小說家??思{等人都有過顯赫成就。如果選擇這樣的策略書寫云南,書寫你所生活的滇東高原向黔西高原過渡斜坡上的羅平縣,也應該是順理成章之事,很可能還能以此凸顯自己的身份和詩歌美學,但事實上這一點在你的詩歌中并不突出,你是不是在有意回避這一點?何:
我沒有刻意地回避,事實上,我近年來的寫作觸角已有所轉向,從過去的本我慢慢轉向了我的生活地和出生地??凇对娍?018年7月下半月刊的組詩《多依河畔的樹》,寫的就是羅平。之前還與海男、王單單合作,創(chuàng)作過詩歌攝影集《映像羅平》(上下集)。即便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也沒有刻意回避生活地,記得90年代初寫過《布依人》,也在《詩刊》發(fā)了。只是前期的寫作,潛意識里更多地關注“我”, 從而忽略了生活地。對羅平這個地方,我的情感是復雜的,但主體還是愛。這么多年,我有過多次到都市工作和生活的機會,但我都放棄了。這一方面有對都市生活恐懼的因素,但更多還是對這個地方的習慣與愛。其實這也是一個人心性成長的過程,到一定時候我們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心其實很小,裝不了那么多苦難與疼痛。我們一路都在扔,扔完了,就只剩下包容、悲憫、敬畏與愛了。寫作觸角的轉向在這個過程中也是自然而然的,不是刻意和功利的。去年以來,我寫了很多關于羅平的東西,寫羅平的前世和今生,羅平的風物與夢想。我不敢奢望有希尼和??思{那樣的成就,但羅平肯定有和毛斯邦與約克納帕塔法一樣的神經,一樣的脈動,一樣的心跳。我相信一點,愛讓我們歸位,哪怕是一粒浮塵,也能回到內心的中央。回去了,也就澄明了。林:
當然,在你的詩歌中也會出現(xiàn)不少帶有濃厚云南色彩的人事風物,這當然跟你生活的地方有著天然的淵源關系。我想說的是,在詩歌寫作越來越職業(yè)化和專業(yè)化的現(xiàn)狀之中,你所生活的云南小城和它為你編織的地理人文風貌,以及你的“非職業(yè)化寫作”和主動逃離文人生活方式的狀態(tài),其實也越來越呈現(xiàn)出一種與當代都市生活、與文人生活相反的路向,這其實也是一種邊緣性,它們讓你以一個自然人而非一個詩人的身份去體察認知周遭一切,是這樣嗎?何:
我對詩歌寫作的職業(yè)化和專業(yè)化一直不太了解,甚至感到費解。因為我沒有職業(yè)化和專業(yè)化寫作的條件。在我的生命里,詩歌只是很小的部分,而且常常處于暗處。我也不知道文人生活是一種什么樣的方式。你知道,我很少參加文學活動和詩歌活動,幾十年都如此,至于這是不是主動逃離,我也說不清楚。我生活的環(huán)境也不允許我以一個詩人的身份去介入,那樣會很尷尬,甚至是笑話。俗塵中的何曉坤就是一個普通的自然人。如果還有不同之處,那就是對茶的癡迷,對茶的執(zhí)。這種執(zhí)或許又讓我陷入到了另一種喧囂里。但本質上我不喜歡喧囂。最愜意和享受的時光,還是一個人坐在自己的茶室中,漫無邊際地發(fā)呆。林:
無論在你早期的詩歌中還是近些年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都會有一些長詩,譬如《大鳥》《夜》《寫給我的祖母》,還有《頌辭》等。不過就當下而言,長詩似乎已經不再成為詩人創(chuàng)作的重心——當然你也未必把長詩當作自己創(chuàng)作的重心,我的意思是,長詩作為一種近乎沒落的形式(這當然也可以算作另外一種邊緣,被邊緣),你為什么還會繼續(xù)堅持?是出于表達形式的需要,還是出于內容體量的需要?或者說,這是否也表明了你對詩歌寫作的一種態(tài)度?何:
不可否認,短詩寫作的精度更高,但有些東西是短詩無法承載的,也就是你說的內容和體量,當你的情緒累積得太深太重,只有長詩能幫你完成。比如《寫給我的祖母》《一個人的旅程》,短詩難以承載這樣的情感。我從小是祖母帶大,我18歲的時候,她靠在我的懷中安靜地離開了人世。2010年清明,我像往常一樣回去給她上墳,這一天,也是為死去60年的祖父收尸歸葬的日子。這一天發(fā)生了很多神奇的事。這一天我在她的墳前坐了很久。這樣的情感跨度和厚度,我不知道短詩如何傳載,所以選擇了長詩。至于上世紀90年代寫的《大鳥》《夜》和《頌辭》,那無疑是一次次沉重偏執(zhí)、焦灼輾轉、悲愴沉郁的精神救贖,也是短詩無法完成的。可以這樣說,長詩不是我創(chuàng)作的重點,但卻是我的重要作品。真正要寫好長詩,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楊煉說過,長詩要求詩人擁有完整地把握經驗、提取哲學意識、建構語言空間、最終一切統(tǒng)合與音樂想象力等能力。長詩的每個細胞都充滿實驗性,它的語言開放空間更為深闊。對短詩和長詩的選擇,我沒有任何的目的性,看表達需要。最近一段時間,我就在寫作一首叫《羅平謠言》的長詩,這是“我”與出生地的一次靈魂對話。林:
當然,從你的詩歌文本看,在語言、形式、情感、價值和意義取向上與詩壇主流審美也并不遠,甚至還有非常接近乃至于就是主流審美本身的地方,但即便如此,“邊緣寫作”這個說法對你本人、對你的詩歌文本也不失效,這跟你與詩壇主流詩人迥異的生活場域和價值態(tài)度有關,同時也跟你把文字作為一種修行方式有關。據我所知,你一直信仰佛教,與很多信仰佛教的人不一樣的是你始終堅持人間修行和紅塵修行,而非清風明月的那種“自了”,這種“置身紅塵而超邁紅塵”的方式與你的詩歌寫作有無關系?何:
一直以來,我都把詩歌當成另一種宗教。我寫詩,也是企圖用文字為自己建一座廟。對詩歌的這種虔誠和敬畏,無論寫與不寫,從來沒改變。寫,是希望有人能從我的詩歌中悟到或得到什么。不寫,是因為我不配表達或沒有需要表達的東西。如果詩歌真有一座名利場,那么我想我可能并不在這座場里?;诖耍覍ν饨鐚ξ以姼璧脑u判和界定并不太在意。邊緣也好,主流也罷,只要能傳達真知真見就行。于我,文字就是一種修行方式,用佛家的話講,這是法布施,是高于物布施的一種功徳。但你不要誤會,我寫詩不是為了行功德。不能說我一直信仰佛教,事實上我并沒有皈依佛教,從某個角度說,我信仰的是自己的這顆心,佛教給了我契合的方向和途徑,是向度和法門。我們的行為之所以能得到修正,是因為滄桑世事,是因為宗教和我們的這顆心。如果這顆心能安,萬事皆安。求心安,是我的準則,這和王陽明說的“致良知”是同一個道理。人間修行與紅塵修行,是懺悔,是贖罪,求的也是心安,但這并不容易,說起來容易而已。舉一個例子,我經常遇到一個撿垃圾的老太,也經常給她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但她每次遇到我時,眼神中總流露出無盡的感激和謙卑,這讓我的心非常不安,說明我對她的幫助在靈魂和情感上都不對等,都未到位。這些疼痛和溫暖,這些不安,就是我詩歌的土壤和水分。
林:
寫詩那么多年來,其實你一直都很低調。這種低調,很多時候在外部表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缺席和沉默,當然你也并不想追求話語權和在場感,不過這種低調的“邊緣寫作”也會造成對你的誤讀和歧義。那么,你的詩歌寫作是有意追求獻給跟你一樣身處邊緣的“無限的少數人”還是“沉默的大多數”?也就是說,你會不會介意有多少人讀你的詩、什么樣的人讀你的詩以及怎么樣讀你的詩?何:
今年國慶期間我回了一趟老家,造訪塊擇河畔的觀音寺時,再次看到了河底那塊巨石,這讓我忽然想到史蒂文森筆下的那只田納西的壇子,看上去兩者似乎毫無相同之處。史蒂文森把一只壇子放在田納西的山巔,原來雜亂無章的荒原一下子變得秩序井然。屹立在山巔的壇子俯瞰著腳下匍匐的荒野,巍峨莊嚴,君臨八方。田納西的壇子高居山巔處于中心,而塊擇河底的巨石卻在幽暗的低處,邊緣中的邊緣,但它并不奢求成為壇子,在谷底,有流水撫摸,聽清風訴說,一樣很好。壇子和巨石都是造物主的安排,各有各命,又各有各美。這就是我為什么一直低調的緣由,在一個邊陲小城生活,卻高調地談論詩歌,想想都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所以于我而言,低調早已成常態(tài),缺席和沉默,也早己成常態(tài),這并沒有什么不好,安靜地回到內心,也就少了在場的煩擾。至于誤讀和歧義,那應該是別人的事,于我有什么關系呢?就像身處塊擇河底的石頭,各人有各人的解讀和認知,但是那塊石頭卻不會因此有任何改變。
我從不介意有多少人讀到我的詩,也不介意什么樣的人以什么樣的方式讀我的詩,我的詩也不刻意獻給什么樣的人。讀到讀不到,那都是緣分。讀我詩的人都是有緣人,也是有慧根的人,只希望他們能在我的詩中得到歡喜和收獲。而讀不到或不讀我的詩的人,也不能說就沒有慧根,有緣是緣,無緣也是緣。
感謝東林,今天的探討受益匪淺。因為投緣,所以話多了幾句,時間也不早了,最后我還是用一句佛語來結束我們的談話吧,“不可說,開口即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