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來勤
論輩分,我應(yīng)將廣福老漢叫伯,他與我父親同屬白家六門的茂字輩。我對廣福伯最深的印象是他那副挺直的身板和那一把花白的大胡子,連胸膛上的那撮汗毛都是白花花的,白里透紅的面龐顯示出勃勃的英氣,極像從前我們常見的幾位世界級領(lǐng)袖導(dǎo)師畫像中的一位。尤其是勒在腰間的那條黑色寬板皮帶,使他不怒自威,更增添了幾份豪爽味兒。聽說他是練過武的“柴火行”出身,力氣很大,能雙手舉起碾盤子上的石碌碡和軋路的石磙,因而年幼的我很敬畏他。年幼的我還咸吃蘿卜淡操心地想,如果廣福伯喝“稀糊拌湯”、吃“老鴰顙”“糊辣湯”或苞谷粥等羹湯類流食時胡子怎么辦?要是將胡子蘸進(jìn)碗里那滿胸膛不就成了一攤糨糊了?
廣福老漢住在村里中巷子偏東,門朝北開,與我大伯家、叔父家都是斜對門。聽堂兄們說,他很愛小孩們,遇到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懲戒的辦法也很特別。他家院里有幾棵葡萄樹,遒勁的老枝歪歪扭扭地爬上房檐、伸向院落,如虬似蛇纏著繞著在一起,形成天然的葡萄架。從葡萄掛果到葡萄成熟的兩個月間,常引起發(fā)眼饞的小孩們想入非非,膽小的想想而已,膽大的直接鉆門縫或跳墻進(jìn)去拽把青澀的綠丸朝嘴里塞,全然不顧可能會酸得齜牙咧嘴的后果。也有運(yùn)氣不佳的調(diào)皮小孩剛躥到葡萄樹下還沒有拽下葡萄串塞進(jìn)渴望已久的小嘴,廣福老漢卻回家了,倒霉的小孩撒腿想跑,但一看虎背熊腰的廣福老漢,嚇得腳底下如灌了鉛一樣沉重,怎么也邁不開步子,傻愣愣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心想這下糟了,少不了一頓皮肉之苦。誰知廣福老漢不怒不惱,笑著拍拍這小孩的頭問:“葡萄好吃嗎?”小孩嚇得搖搖頭又點點頭。他又和顏悅色地問:“愛吃嗎?”小孩依然先搖搖頭后點點頭。他便摘下一串葡萄親手遞到驚魂未定的小孩面前,說:“別害怕,既然愛吃就放開吃吧,吃完了我再給你摘!吃不完不準(zhǔn)走哦!”小孩剛將一顆葡萄塞進(jìn)嘴里一咬,就酸得直想吐出來,但懾于廣福老漢的威嚴(yán),嚇得硬是擠著眼睛咽了下去,趕緊如磕頭蟲般地求饒,表示再不敢了。廣福老漢嘿嘿一笑,對那孩子做了個鬼臉兒:“快起來,把這串沒吃完的葡萄拿去,讓你們那些整天打我家沒成熟葡萄主意的狐群狗黨嘗嘗,現(xiàn)在的葡萄還酸著哩,等熟了再來偷!不然,你可知道,我一把能把磚頭棱棱捏平,要是再讓我看見誰偷生葡萄,我就專門捏他的鼻子,給他醒鼻!”嚇得那小孩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這一來的結(jié)果自然是小孩們知道了葡萄是酸的,再來偷摘“老漢很生氣,后果很嚴(yán)重”,也就不再來偷食了。當(dāng)然在葡萄成熟的時候,廣福老漢自然少不了東家一串西家一串地送左鄰右舍嘗鮮,尤其不忘送給有小孩的人家。
在上世紀(jì)60年代,物資相當(dāng)匱乏,村人們能吃飽肚子就很不錯了,根本不敢想有白米飯大肉菜吃。而廣福老漢則不然,他有兒子在城里干大事,家里根本不缺好吃的。聽長我?guī)讱q的堂兄講,一次他去廣福老漢家偷葡萄,不想被廣福老漢發(fā)現(xiàn)了,招呼他進(jìn)屋來。他想反正被發(fā)現(xiàn)了,跑回家人家也知道是誰家娃,要是被找到家里少不了還是一頓飽打,還不如就在這里現(xiàn)場處理吧!于是便十分不情愿卻也無可奈何地走進(jìn)廣福老漢的屋里。沒想到廣福老漢拿出一個大鑌鐵飯盒給他,說:“吃完,一口不準(zhǔn)剩!”他打開一看,呀!白花花香噴噴的米飯,還有油汪汪的大肉炒粉條!別說他吃得有多開心愜意,反正當(dāng)時我聽得已經(jīng)流出涎水了,不由自主地伸出舌頭舔了舔上嘴唇和下嘴唇,心想我?guī)讜r也犯一次那樣的錯誤,被廣福老漢也那樣處理一下該多好!
前不久去大姐家,又說起廣福老漢。大姐告訴我,母親去世后,廣福老漢來到我家,看著嗷嗷待哺的我們姐弟五人,他握著我父親的手久久不愿放開,既像是歡迎殊途同歸、同病相連的兄弟,又像是惋惜人世間又少了一個完美幸福的家庭。因為他明白:“男寡夫”養(yǎng)活管教娃,太不容易了!他也是壯年喪妻,一個人養(yǎng)大了自己的幾個兒女。也許為了有人幫幫照看兒女,也許為了讓艱辛的歲月有點光彩滋潤,在上世紀(jì)50年代末他曾經(jīng)續(xù)弦,未料想后娶的妻子背著他只管照顧自己與前夫所生的兒子,給其偏吃另喝開小灶,根本不管廣福老漢先房留下的幾個孩子的生活。別人將這事的貓膩告訴廣福老漢,老誠忠厚的廣福老漢根本不信,還以為捎話的人嫉妒他剛有起色的幸福生活,怪捎活的人多事?lián)芘欠牵踔翍岩赡侨肆碛兴鶊D,氣得捎話的人直翻白眼,沒有好氣地說:“你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愛信不信?!焙髞碚f的人多了,耿直忠厚的廣福老漢轉(zhuǎn)念又一想,畢竟人心隔肚皮,我何不在娃們上學(xué)的路上查看一番,反正廣福老漢覺得看一看也沒啥,一來能明一下心事,二來更能戳穿流言,確保家庭和睦。沒想到他在路上截住自家?guī)讉€上學(xué)的孩子,不看則已,一看內(nèi)心的情緒立馬晴天轉(zhuǎn)多云、多云轉(zhuǎn)陰天、陰天轉(zhuǎn)大雨,只見自己的女兒書包里全是苞谷粑粑,而后妻兒子的書包里裝的卻是白面鍋盔,一個鍋里攪勺把的一家人卻做起了兩樣飯,這是他實在沒有料到的。他沒有為難孩子,強(qiáng)忍不快的心情,笑嘻嘻地對他們說:“上學(xué)去吧,好好讀書,好好做人!”當(dāng)即回家對后妻說:“咱們還是各人過各人的日子,各人養(yǎng)活各人的娃,分房另住吧!多虧你沒讓俺娃像王祥一樣臥冰求鯉,不然我有幾個娃就會被你害死幾個!”毫無商量余地地與那位只顧自己兒子的婆娘離婚了。他淚眼婆娑地對我父親說:“兄弟,蝎子尾巴馬蜂針,最毒不過婦人心,咱好好照顧咱娃,不要指望幺婆子養(yǎng)娃,最好不要挨我那種洋銼!”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再續(xù)弦。還說“忠言逆耳,良藥苦口,不然,我的昨天,就是你的明天”。話雖偏頗,但真誠溢于言表。
與廣福老漢共同生活時間不長的那個婦人我記憶也很深,人較白凈,長得苗條秀氣,收拾得周正干練,見人笑臉相迎,怎么看都慈祥有余、溫柔和善,年輕時她一定是個美人坯子,全然不像心短之人。她雖與廣福老漢離婚了,但仍然住在我村,想來一個女人帶個孩子也挺不容易的,因而在我的記憶中大度寬厚的村里人沒有一點多嫌這婦人的意思,還有意無意地幫襯她,使她成功地為兒子娶了一房漂亮的媳婦。不知什么原因,那新媳婦卻在一年后陰雨連綿的秋天的一個早晨,不聲不響地投井自盡了,因為此事“里黑外不明”,村人們對此諱莫如深,不予置評,都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風(fēng)雨中,泥水里,那婦人哀怨連連地自打嘴巴說著我怎么聽也聽不懂的話,她痛不欲生、幾欲投井隨妻而去的兒子被幾位壯年漢子死死架住往回拉,她兒媳穿著大紅毛衣的尸體按我們關(guān)中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不能入村,只好停放在村外臨時搭建的席棚靈堂下任冷風(fēng)掃面撩發(fā),特別是后來她兒媳棺蓋上長長的鐵釘被重錘砸入棺木的情景,都成了我幼時難忘的恐怖記憶。
我父親還真的聽了廣福老漢的勸告,在我母親去世后一直沒有再娶,雖然自己備受艱辛,卻把父愛最大可能地傾注在我們姐弟五人身上,教養(yǎng)我們自尊自愛、發(fā)奮圖強(qiáng),各有所成。直到這時我才悟出,廣福老漢不為難犯錯的小孩,對孩子講道理、不蠻橫,真歡喜、不溺愛,這才是真正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廣福老漢上世紀(jì)80年代中期去世,也算是福壽雙全。令村里人感到意外的是他的后人并不缺錢,但他的喪事辦得卻十分簡單,沒有什么八掛五的樂人吹吹打打,沒有什么自樂班唱大戲,他在外工作的兒孫們只是把鄉(xiāng)黨們好好招待了一番,甚至連哭聲都不大不長不悲切,和當(dāng)時大操大辦喪事的社會風(fēng)氣形成強(qiáng)烈的對比。當(dāng)年我回家后聽父親講,廣福老漢在外干大事的兒子說:“只要老人生前沒受罪就行了,搞那些形式只是給活人看的,還吵鬧得大家都休息不好。咱趁這事好好招待一下鄉(xiāng)黨,做到問心無愧就對了,不搞那些‘活著不孝、死了瞎鬧’讓人戳脊梁骨的事?!比嗄赀^去了,我仍清楚地記得父親當(dāng)年對我說過的那句意味深長的話:“你看,人家在外邊干大事的人想的、說的、做的多齊整、多攢勁、多咥活!不愧是受組織教養(yǎng)的人,不愧是你廣福伯的后人!”
順便說一句,廣福老漢的子孫中不乏廳局級干部,在我們村算是屈指可數(shù)的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