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羽婷
最喜歡夏日的夜,蟬鳴,路燈,還有啤酒裹著干燥的風(fēng)下肚的感覺。天臺外那些形形色色、各自懷著心事的人此時便和我產(chǎn)生了一定的隔閡,這讓我感覺有一種抽離的自在。這些人就像是杯子里的氣泡,大部隊式的擁擠上升,而我就像那遺落在杯壁的小小的一顆,需要用手指使勁地彈一下杯壁,才慢悠悠地浮到表面上去。
當(dāng)我把這些話講給駱詩聽時,他正專心地擺弄著地上破碎的石子:“那我是緊挨你的那一顆,不過任他使出吃奶的勁兒彈,我也浮不上來。”
我倆都笑了,可我不忍心看他笑,笑使他臉上的那道疤扭曲得像蛇一樣,有些瘆人又出奇地難看,那眼神中總藏著讓我不安的憂傷。
我問他:“星星是什么?”
他說:“星星是火的種子?!?/p>
我問他:“太陽是什么?”
他說:“太陽是愛人的體溫?!?/p>
我問他:“那月亮呢?”
他又笑了:“臭小子,月亮就是月亮?。 ?/p>
駱詩的家就在我家樓上,屋子里常年游蕩著某種濃郁的中草藥味,夾雜著樟腦球讓人眩暈的香。這很容易讓人想起小時候老一輩窗前必放的黑棕色大藥丸。房子的擺設(shè)簡單得過分,最占地方的便是一堆沒發(fā)出去的文稿和那臺沉重的箱式電視,駱詩拿著遙控器象征性地調(diào)了幾個臺,但都是滿屏的雪花和模糊的人影。我目送著他走到陽臺窗邊那個位置不停地?fù)芘半婏堝仭?,無果之后,賭氣似的使勁關(guān)了按鈕。我竟對那電視機心生一絲憐憫,它就被那么無情地閑置在一邊,昭示著年代的久遠(yuǎn)和某種與窗外喧嘩世界對立的沉寂。
自從前幾年駱詩的母親去北京出差染了流感去世后,這間房子便沒了生機,可能這個空間里最后的聲響就是那時駱詩坐在滿地的“金元寶”里的哭聲?!翱蓱z??!”樓里的大媽們聚在一起沒話嘮時常悲天憫人地感嘆上一句,像是在惋惜這一家人,又似乎在感嘆自己的命運。
我對他母親的印象是很深刻的,黑黑胖胖的,又很高大。那個有點古怪的女人常常在午睡的時間,往地上撒上一把溜溜球,還發(fā)出尖銳刺耳的笑聲;走路時,總在路過的人面前啐上一口吐沫。我很少看到他父親,聽駱詩說,他爸永遠(yuǎn)在外頭喝個爛醉才回來,夜里回到家就耍酒瘋打人,那時駱詩很小,被嚇得裹著被子藏在了床底下,那個男人就到廚房抄起一把掃帚把他趕出來,駱詩當(dāng)時嚇得縮成一團(tuán),動也不動,他爸就從兜里掏出一個打火機把駱詩身上的棉被點著了。我現(xiàn)在還可以看到他臉上那條明顯的疤痕。
后來他父親便離開了駱詩,組建了新的家庭。偶爾良心發(fā)現(xiàn)時匯點錢回來罷了,不過駱詩活得更自在了,也更封閉了。輟學(xué),在家潛心寫文章,也寫寫小詩,偶爾在樓道里碰到他,就看到他拿著一大塑料袋方便面往家拎。
我總和他說:“你這樣不行啊!”
他像是笑了笑:“還是耍耍筆桿子,過兩年實在不行的話去南方拼一拼?!蔽野汛祟愒拕澐譃樘氯?,便也不再問了。
夏末的清晨有點涼,風(fēng)薄薄地從皮膚的表層刮過,讓人懷疑好像沒過夏天就要入秋。昨夜輕描淡寫地下了一場雨,街上一股海鮮市場的腥味。晨跑過后太陽穴很痛,總感覺里面的血在不停地跳動,可是我媽覺得出去跑跑好,免得早上背書犯困。
因為明年就要高考,整個小區(qū)的孩子都提前進(jìn)入了緊急備考狀態(tài)。我被這氛圍搞得心里很不平靜,扁桃體腫痛起來,像是嗓子里住了一個沙漠。臉上也冒出了好多痘,我媽說我最近上火,硬是給我涂了一些女生才用的消炎膏。
所以,最近我很少上樓找駱詩了??墒邱樤娡蝗话l(fā)短信要我去學(xué)校旁的咖啡館找他。我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借口去買資料就出了家門。
透過玻璃窗,駱詩沖我擺了擺手示意我進(jìn)去。我疑惑地推開了大門,室內(nèi)空調(diào)開得很低,讓我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zhàn)。耳邊傳來絲絲舒緩的歌聲,好像在唱著楊千嬅的《野孩子》。什么“朝朝暮暮讓你猜想如何馴服我”, 粵語我能聽個大概,不過氛圍憂傷得剛好。
駱詩已經(jīng)幫我點好了橙汁,那明晃晃的鮮艷橘色我并不敢恭維。我抿了一口,甜得分明,苦得也分明。他穿著與以往不同的干凈T恤,換了新的牛仔褲,頭發(fā)也梳得油光水滑的,畢竟我可以從他的頭發(fā)中數(shù)出等同的尺寸間距。
沒等我開口,駱詩滿臉興奮地把我拉到了他旁邊,神經(jīng)兮兮地指著書架旁那個彈唱的女生。白到發(fā)光的皮膚,高高的鼻梁,似乎有點厭世的臉,是駱詩的菜,我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咽了一口橙汁:“挺好的?!?/p>
自那之后我如愿以償?shù)乜嫉搅舜髮W(xué),再沒見到過駱詩。
后來,我知道那個女孩的名字叫丁念。
后來,我知道駱詩干脆到那個咖啡館做了服務(wù)員,年底要和丁念結(jié)婚了。
后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有一次回老家過年,我媽拿著相冊在我旁邊笑著翻看著,指了指我和駱詩的合照:“你還記得原來咱家樓上姓駱的人家么,他家小孩好像發(fā)展很好,考上了公務(wù)員?!蔽铱聪蝰樤娪悬c稚氣的臉和那熟悉的疤痕,聽到內(nèi)心沉重的嘆息,好像記憶里專屬于駱詩的夏天在時光的深處走失掉了。我倒在了沙發(fā)上,屋頂燈光的突然照射讓人眩暈得睜不開眼。
我突然想給駱詩發(fā)個短信。
問問他還寫不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