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 馬

程果兒

動物跟人親近，常落得“近之則不遜，遠(yuǎn)之則怨”的名聲。貓兒狗兒，跟人好的時候，抱在懷里，頭偎頭嘴對嘴。哪天偷吃東西、隨地溺了屎尿，再或者張嘴抬爪傷了人，保不齊就被主人送走或丟大街上。癩皮狗貼地匆忙嗅著，原本也油光水滑，是主人捧在手心的一塊寶。

人類敬畏的動物，譬如老虎獅子，憑霸氣與蠻力，被冠以“王”的稱號。跟人，要隔足夠的距離或牢固的樊籠。像葉公好的那條龍，真跑到屋里來，嚇都嚇?biāo)馈?/p>

翻閱史書，能和人親密無間、生死相許，又讓人心存敬意的動物，一定是馬了。它是人的胯下之騎，更是伙伴、戰(zhàn)友。草原上的男人，最心疼女人跟馬，藏民們笑說：如果帶了盛裝的女人和馬出門，家里就不用擔(dān)心盜賊光顧。項羽跟套馬的漢子很像，難舍美麗虞姬，也放不下神駿的烏騅馬。自刎之前，他將馬送予烏江亭長，交代道，“吾知公長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dāng)無敵，嘗一日行千里，不忍殺之，以賜公?！迸惆橛⑿鄣膭游?，只能是一匹匹駿馬，我們無法想象項羽看貓兒狗兒打架的情形。

另有六匹馬的名字與唐太宗李世民息息相關(guān)，它們是李世民在唐朝建立之前，先后騎過的戰(zhàn)馬，分別名為“拳毛騧”“什伐赤”“白蹄烏”“特勒驃”“青騅”“颯露紫”。在他的昭陵壁上設(shè)六塊駿馬青石浮雕，稱為“昭陵六駿”。

關(guān)于馬的印象，還有秦始皇兵馬俑里戰(zhàn)馬的肅穆，“馬踏飛燕”銅雕中飛馬的輕捷，徐悲鴻筆下奔馬的瀟灑……

在女人眼里，馬似乎天生代表雄性。年輕時的癡夢里，意中人如果不是腳踏五彩祥云，就一定要騎匹白馬。他與白馬隨風(fēng)而來，我們甘心情愿地伸出手去，任由虜獲，同奔天涯。金庸小說里，策馬并行或是同乘一騎，是江湖兒女戀愛的最好方式。窮途中，蕭峰說：“這些刀頭上搏命的勾當(dāng)，我的確過得厭了。在塞外草原中馳馬放鷹，縱犬逐兔，從此無牽掛，當(dāng)真開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來瞧我不瞧？”阿朱臉上一紅，低聲道：“我不是說‘放牧’么？你馳馬打獵，我便放牛放羊?！闭f到這里，阿朱將頭低了下去。讀到此處，阿朱的心跡已然坦白，我們跟蕭峰都以為，安穩(wěn)的歸宿終會到來，然，“千里茫茫若夢，雙眸粲粲如星，塞上牛羊空許約”。起初，我們讀到蕭峰與阿朱的遺憾，后來，我們讀懂人生的無奈。

在我生活的蘇北小城，馬，從來不是原住民。我在電視上見過它們，偶爾停駐的馬戲團(tuán)里也有馬兒的身影，遙遙地，跟獅虎一樣，只是臺上演員。或許很久以前，我住的小城也有人使馬拉車，但是晦暗粗糙的毛色、小小身量，更接近驢子或騾子。

我們把馬的形象，好好兒保存在想象里，不時拿出來上漆過油，以保不腐。頭一段時間讀嚴(yán)歌苓的小說《雌性的草地》，那不是一部讓人產(chǎn)生愉悅感的作品，但是難忘。里面有一匹“兩側(cè)胳肢窩里各有一個溜圓的旋兒”的紅馬，英俊野性。沈紅霞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接近它，被紅馬從背上掀下來，再跨上去，再摔下來。如果每個人都有生命里的魔障，這紅馬就是她的。最終，她征服了它，紅馬對弱于自己的兩足生物產(chǎn)生敬畏與親近。小說里還寫到一種與馬建立情感的方式，讓它喝下帶有自己身體氣味的洗臉?biāo)?、洗澡水。?dāng)然，驕傲的騎手不屑于這么做，他們要的征服，不帶半點投機(jī)取巧。

馬的四足在大地上奔馳，卻有飛的輕靈。如果揚蹄而立，要比我們?nèi)祟惛呱显S多。馬，在我們的印象里，從來不是低頭的動物。它們是一種象征，是我們心底渴望變成的更好的自己，就像藏族作家阿來說的，“不否認(rèn)生活中需要牛，但總認(rèn)為作為一個個體，自己更加適合美麗的、矯健的馬”。

帶著這樣的心情去見馬，像見仰慕已久的對象?！短忑埌瞬俊菲睬锍?，“仰慕比暗戀還苦”，暗戀還有親近的可能，只是不可說；而仰慕的感覺，像看漚在手心一捧水里映出的月亮。在此之前，我其實近距離見過類似馬的生物，人造沙灘上圈出跑馬場，里面有兩匹矮腳馬。真不忍心稱它們?yōu)椤榜R”，那樣平凡和氣，不帶半點兒馬的桀驁。馬主人說，如果體重超過兩百斤，就不可以騎上去。都是半大孩子坐在上面溜達(dá)。

這次，我要去看真正的馬，并且騎上它。

空地里有兩頂蒙古包，像后安的金牙，很突兀。用竹竿圍出的兩片跑馬場都不大，圍欄的高度抬腿就可以跨過。馬站在棚子底下，好幾匹，隱隱約約。主人先牽出一匹，棕黃色，額頭上有道白色印跡。主人交代，不可以走在馬的后方，防止被踢傷。大人和孩子撩起它的鬃毛，里面竟有一絲絲白發(fā)。馬的眼睛向外微突，有好看的雙眼皮和睫毛，安靜站著。我那八歲的兒子第一個上馬，很鎮(zhèn)定。馬在場地里小步走著，偶爾，停下來嚼兩片草葉。中途排了便，一球一球，黃褐色。馬糞不甚臭，靠近也不覺得臟。食草的原因，頂多再加些黃豆、飼料。幾百米外是一片安置小區(qū)，淡淡的動物腥膻跟馬糞味飄過去，住戶可以接受。我曾經(jīng)聞過養(yǎng)雞場的味道，簡直讓人窒息。

五是最嚴(yán)格水資源管理制度逐步落實。與自治區(qū)水行政主管部門溝通協(xié)調(diào)，加強(qiáng)兵地協(xié)商，聯(lián)合召開了“三條紅線”指標(biāo)分解下達(dá)工作動員會議，全面推進(jìn)“三條紅線”任務(wù)分解工作，目前已基本完成了“三條紅線”師團(tuán)控制指標(biāo)分解確認(rèn)工作。深入開展落實最嚴(yán)格水資源管理制度的研究，完成了《兵團(tuán)關(guān)于落實最嚴(yán)格水資源管理“三條紅線”制度研究報告》的編寫。全面實施了國家水資源監(jiān)控能力項目建設(shè)，強(qiáng)化水資源論證和取水許可管理，節(jié)水型社會建設(shè)不斷深入，六師五家渠市順利通過全國節(jié)水型社會建設(shè)試點的驗收并被水利部授予“全國第二批節(jié)水型社會示范區(qū)”。

生活在草原上的馬，對食物非常挑剔。阿來說，“在這一點上，馬和鹿一樣，總是要尋找最鮮嫩的草和最潔凈的水，所以它們總是在黎明時出現(xiàn)在牧場上，尋食帶露的青草，故鄉(xiāng)一個高僧在詩中把這兩者并稱為‘星空下最潔凈的動物’?！痹诤喴遵R場里，它們以干草為主食。像牛一樣，緩慢而無聊地咀嚼。但是，牛與馬，在氣質(zhì)上是多么不同。馬，不應(yīng)該這樣進(jìn)食！正因如此，它們才忍不住總是停下來，用嘴唇去親吻地面上一點點春末鮮嫩的綠色。

主人又牽出高大挺拔、毛色油亮的一匹，先前那匹頓時被比下去。主人介紹，這匹是新疆馬，之前那匹是蒙古馬。主人先騎上去奔了幾圈，頭兩天下雨，要先讓它們舒活筋骨，我們才能上去。

先上馬的朋友都說害怕，高，搖晃，存在很多不可控因素，不像在車?yán)?，一切都是篤定的。到我上去，兩腿先感覺到來自另一具肉體的溫度。我不怕，或許殘存的前世記憶里，還有策馬草原的碎片。我總想，生在古時候，我有做“俠”的潛質(zhì)。主人吆喝一聲“駕”，馬兒小步顛起來，我將身體放松，隨它起伏。到圍欄盡處，一提韁繩，它便轉(zhuǎn)頭。我夸一聲“好棒”，并且相信，它聽得懂。

另一位朋友，揚鞭讓它跑起來，我們連連驚呼。能感覺到馬的抗拒，撩起后腿，不安分地動著，總想停下來。這份抗拒，或許不是簡單的懶，哪有不愛奔跑的馬？或許，是對狹小場地的嫌棄，再或是對騎者的挑剔。馬是忠誠的動物，它愿意被某個人馴養(yǎng)，成為“那個人”的“那匹馬”。馬靠氣味識別主人，不愿意背上時時飄揚陌生氣息。

那匹矮些的馬，正馱著十幾歲的小姑娘一步步踱著。之前，她因為上馬被嚇得驚叫連連，現(xiàn)在，她第二遍攀上馬背，已經(jīng)很是安然。

馬的馴服，更多因為閹割。如果雄性器官還在，它們會奔跑得像風(fēng)、像雷，像真正馬應(yīng)該有的模樣。發(fā)情時候，會因母馬抵死相爭。斷不會這樣老實地任人操控?！洞菩缘牟莸亍防?，那匹紅馬最后也被閹割，再認(rèn)不得曾經(jīng)深愛過的母馬絳杈，變得跟其他馬一樣，安分、好脾氣。身體里缺少了睪丸激素，也失去了狂野的因子。

初來時，我們驚詫于圍欄的低矮與簡陋。如果馬縱身一躍，完全可以逃脫?？墒?，去到哪里？這個城市沒有供它們安身的地方。只能停留在這里，懷念明凈的星空與青草的味道。又或者，濃綠與湛藍(lán)的回憶只存在基因里，很多馬，在馬場長大，它們感知的世界里，從來只有有限的土地可供奔馳。

這些馬，跟貓狗一樣，漸漸淪為玩物。狗在一萬多年前被人類馴服，用于看家捕獵，而現(xiàn)在，它們只需要搖尾取悅主人；抱在懷里、伏在膝上的貓，竟然還會被老鼠嚇到。我看過在城里供人拍照的駱駝，覆著斑斕鞍具。像這城市拼圖里的一塊，華麗而有序。只是偶爾會隨地撒大大一泡尿。

時間帶來的改變，無聲無息地作用于每一樣事物，像不可解的劇毒。人，也概莫能外。

兒子曾經(jīng)問我：媽媽，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沒有農(nóng)村了？我回答，現(xiàn)在，農(nóng)村和城市很接近。過年的時候回夫君老家，很小的一個村子。各家空地上，零散停著轎車。那些在太陽下無所事事的回鄉(xiāng)者，衣著打扮跟城里人并沒有區(qū)別。這里不是他們想要停留的地方，偶爾回歸，更像一種良心上的儀式。跟駱駝一樣，在城市里，他們活得很好。還在農(nóng)村生活的人，也不再愿意親近土地，他們有更多感興趣的對象。這里，還沒有學(xué)會城市的先進(jìn)與秩序，先失去了農(nóng)村的質(zhì)樸跟寧靜。

“將咱們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diào)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現(xiàn)在，何止“你與我”在錯亂糅合？沒有什么東西會永不變質(zhì)，這是“進(jìn)化”的規(guī)則。即使還保有原來的形，也不再是原來的神。純粹，是種很稀缺的資源。

馬，我已經(jīng)騎過了。我還是沒有見到真正的馬。

但是，它們一定是在的。草原深處，風(fēng)吹草低，長調(diào)悠揚響起，馬兒在奔跑時鬃毛飛揚，然后停下來，等我，躍上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