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巧云
時光,如白駒過隙。步履匆匆的日子,一晃就到了年末。年尾前夜,有朋友在微信群中邀約去巍山紅河源村拍日出,也許是對那幅有名的霞光普照九曲十八彎的攝影作品一直心存情愫,還是因多次錯過了對這條被喚作父親一樣的河流尋訪,當(dāng)即便應(yīng)了邀約。
既然是看日出,那必是要在黎明之前出發(fā)。冬至一過,最后的節(jié)氣南下,即便是在溫暖的小城巍山,清寒是難免的了。我們出發(fā)時,長長的車燈打在公路上,被延伸得老遠(yuǎn),偶有幾輛車子過往,仿佛都是在深夜中行進(jìn)。透過掛滿薄霧的車窗,隱約可以看到,那些寂寥的草垛和稚嫩的豆苗,一并留在了沒有一絲風(fēng)的冬日田野。
雖說看日出,風(fēng)景便在上山的時候就開始映入眼簾了。這時,天漸漸地由深藍(lán)變成了青岱,遠(yuǎn)處的曠野虛無縹緲,霧靄籠罩下的遠(yuǎn)山,慢慢顯露出了它優(yōu)美的線條,連綿不斷的群山與天空有了完美的分割。此時的天空與山雖然都是淡青色,但又是絲絲分明、層層幽深,婉如北宋山水,又似明晉鄉(xiāng)故,如若不是親眼看到此時的影像,斷然不會明白,古人為什么會有“天山一色、遠(yuǎn)山含黛”一說。
當(dāng)車子沿著盤旋的山路而上,仿佛我們也置身于這樣的幽境了。這樣的光陰是清寂的,是一種讓人可以忘了時光的存在,也可以忘了塵世喧囂的靜謐。
到了目的地,我們下車等候日出。冬日的曠野,明暗山色,有說不出的清冽和靜美。此時,自是不與言說,方能感受到大地與萬物即將初生的力量,這是一種將破未破之前的沉默,卻似乎帶著無法言喻的千言萬語。而我,在面向整個空曠的山谷時,只能還以靜默,方能聽懂此時大地與萬物的交談。
眼前是一片公路彎道延展而出的斜坡,在晨光未到達(dá)之前,同樣以沉寂對話著群山。此刻,我極力用耳朵搜尋大山的聲音,但山谷是靜默的,安靜得可以將我們的聊天聲傳到對面的山谷。光陰是深遼的。我的等待有些焦急,我所能感受到的光陰,是如此緩慢,仿佛塵世已為此停駐。又似乎聽得到光陰如流水般急速滑去,歲月仿佛稍縱即逝。
我開始尋找陽光的蹤跡,總還是有一些細(xì)微的光先行到達(dá)塵世。我是在斜坡上的幾株狗尾巴草的草尖上最先看到這些微光的。這時,一株株草木背后的光線,逐漸獨立,并逐漸清晰起來,雖然剛開始這些細(xì)碎的光只是以一種暗色的影子存在。再后來,鋪展而去的坡地上,貼地而生的碎草,靜臥于大地的碎石,有如箕之大也好,有如豆之小也罷,均都沾染上了些許微光,而稍遠(yuǎn)處的松枝與灌木叢上,點點光亮猶如月光般存在,陽光的蹤跡漸漸開始出現(xiàn)了。
這時,斜坡在光的漸顯中,也逐漸露出了它的形態(tài),是飽和的,似馬背優(yōu)美的曲線,與此刻眾多群山的線條一起,勾勒出了人間最動人的靜謐。天地是簡單而溫婉的,大地與天際之間沒有夠觸不到的邊際,也沒有絲毫的疏離,有的只是趨于無限延展而又起伏柔和的地平線。大地與天際是如此妥帖,如此親密。
抬眼凝視天際,此時的天色已變成了另一種更為稀薄的岱青,透著微微的亮,像是剛才的那份凝重被水過濾了一下,變得有些輕盈。而天際的另一端,那一輪安靜,似乎和我們一樣在等待著日出的弦月,在曾經(jīng)的明亮與耀眼之后,逐漸模糊,并在不經(jīng)意間悄然隱于浩瀚天際。
日出即將到來。天際自此變幻無窮。當(dāng)四周的那份岱青越來越淡雅的時候,山谷與山谷之間,反而變得朦朧和模糊起來,云霧自谷底升騰,散成云煙,纏繞和迷漫在各山周圍。
晨光微露,人間初現(xiàn)。云煙逐漸聚成綿長的云靄,像長長的水袖,懸垂山腰,瞬間又散如飛絮,浮于曠野。放眼,目光所到之處,群山、曠野、樹林,乃至山腳下的整個巍山壩子,皆被薄羽輕籠,如夢似幻,仿如海市蜃樓,又似浮光掠影。而我,似乎也已詞窮,仙境二字已是太過俗氣。
這時,云海最終四散,凝結(jié)成大片的云朵,流向天邊,流向群山,似是要去迎接那隨即破出的紅日。想必此時的紅日,已然蘊含了足夠的力量,只待贈予人世萬縷霞光,萬千溫暖。
原來,日出的瞬間是極其短暫的。破曉的紅日,帶著柔和的紅,自山谷冉冉而起,像是嬌羞的嫁娘,在云層的拱托下,端重而又嫻雅地升向天空。那些云兒,被暈染成了金色,就是那種帶著金屬般質(zhì)感的金色,凝重而又驚艷。此刻,光線還在不斷地變幻著,云朵也在不斷地重重疊疊、聚聚合合。整個天空,時暗時艷,時動時靜,如烈焰般讓人驚鴻,又似飛凰與游龍在空中嬉戲。
當(dāng)紅日完全脫離群山的懷抱,游向空中的時候,天空一派呈祥,絢爛至極,云層也隨之流向天空。此時的紅日,因為已兼具了足夠的力量與光芒,將厚厚的云層層穿刺。瞬間,霞光從蒼穹傾瀉于大地,有如神的目光傾注人間。頃刻,大地被祥光映照成了一種吉瑞的金色,遠(yuǎn)處彎彎曲曲的紅河流,被斑斕的光束籠罩,在九曲十八彎的迂回中流向遠(yuǎn)方。
至此,紅日已然當(dāng)空。日出是極美的,但確實也是稍縱即逝的。其實,光陰的迷人之處,恐怕就在于歲月的流轉(zhuǎn)間,萬物的生與滅,看似相似,實則有著不盡相同的大美。譬如這日出日落,日日如此,平常單一,然而當(dāng)靜心相對時,沒有誰會不為之震撼。我亦如此。
當(dāng)然,這樣的光陰是不會因為美而多停駐一秒的。
山谷,自此明朗。遠(yuǎn)山清晰可見樹影綽綽,山腳之下的巍山壩子,平坦縱闊。田疇相錯間,村落其上,隱于竹篷林后的青瓦白墻,或臨于塘塝,或矗于阡陌,整個大地始發(fā)著勃然生機。
顯然,眼前的斜坡是觀看紅河源日出的絕佳地點。當(dāng)我們離開斜坡,坡地邊緣的那一排蘆葦,在晨光中顯得特別樸素和安靜。和煦的陽光漫過蘆葦,漫過坡地,漫上了干凈的公路,路旁的松林傳來了鳥鳴,甚是悅耳。撲面而過的氣息,帶著山間松林的甘甜和凌冽,似密密砸砸的銀針扎向面部。這樣的清冽與冷,溫柔而蝕骨,是我極喜的。這也才是冬天山谷應(yīng)該有的感覺。
陽光照在山坡上。這是一座平坦寬闊的山谷,四周青山不絕,樹木林立,一條黃土小路依山勢順谷而下,連接著山腳兩邊的村舍人家,山谷滿坡草黃,有樹木獨立。或許正是如此,開闊的視野讓整個優(yōu)美的山谷,就那樣坦坦然地呈現(xiàn)在了我們的眼前,包括那天、那云、那半坡陽光,還有在草地上撒著歡的小狗,和那不知從哪躥出的,又一下跑進(jìn)樹林里去了的野兔。
這次找到山谷,算得上是我們此行的又一個驚喜。因為,找到山谷之前,我們幾次差點放棄。找尋它,皆因有朋友曾經(jīng)發(fā)照片在朋友圈,那是不同角度的山坡與天空的景像,只一眼,任誰都會喜歡上這樣的地方,并且會產(chǎn)生想去看一看的念想。當(dāng)我們找到它時,方覺所有辛苦都有所值,這樣的地方,一定得在高山之巔,路之盡頭。
半坡黃草之下,那些彎彎綠綠的梯地,盡收眼底。田里安安靜靜種植著豌豆和油菜。腳下山谷裊裊的炊煙,從背著滿滿草垛走過的彝家女子身后徐徐升起。羊群在山坡上自由地吃著草,放羊大叔則悠閑地躺在草地上享受陽光。在這里,云是低的,低得仿佛跳起來,就可以抓住一大把。而且云是流動的,千般變幻,會讓人明白什么是云卷云舒皆過往。天是藍(lán)的,不用費力打撈,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純凈。在這里,只需靜下心來。
我想,在這樣的陽光之下,在這樣的山谷里,我是可以從日出坐到日落的,就像山谷中目之所及的兩棵樹,多少年來,就這樣站成了相互守望的樣子,仿佛今生今世,只愿與山谷同蒼茫共靜寂,哪怕就算老成一把蒼綠,也要守住來年春風(fēng),只待那半坡草黃變花嵐。
至此我才明白,朋友戲稱此山谷為紅河源頭路上的“情人坡”,大抵如此吧。萬物有靈且美。記得雪小禪說過,記錄下遇見的瞬間,不論用何種方式。因為每個剎那有九百生滅,生生滅滅之間,已然是一生。
我深信,塵世由日出而蘇醒,萬物由此而皆具生命,哪怕細(xì)如微草,微如塵埃。一些旅途光陰是需要記下來的,或用文字,或用鏡頭。在這廣袤的蒼穹里,萬物的勃發(fā)依然如同日出一樣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