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別了,不列顛尼亞》采寫組
當2019年度的新生入學時,我們看到,《別了,不列顛尼亞》再一次出現(xiàn)在高中語文教材中。“大浪淘沙,持續(xù)這么多年一直保留在教科書中,說明這篇文章是經得起時間和歷史檢驗的,也顯示了它作為一篇新聞作品的獨特魅力?!?/p>
當年參與將《別了,不列顛尼亞》選入中學語文教材的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室副主任朱于國,對“別了”一文的這個概括性評價,既給作為文章作者的我們帶來鼓舞和慰藉,更可以理解為是對新聞寫作、新聞報道、新聞職業(yè)的一種致敬和禮贊。近年來,到了“七一”,特別是“香港回歸”逢大年,我們總會收到、看到這篇文章在網(wǎng)上的轉發(fā),大家在重溫歷史中共同寄托感慨、希冀和祝福。時隔20多年,回想這則消息從醞釀策劃到采寫編發(fā),一直到獲評中國新聞獎和選入高中教科書,整個過程的確值得總結,也有一些啟示意義。
題如文眼。正如古人云,“作詩非難,題為難”。文章以“題眼點睛”,凝聚形神的精髓,濃縮話語的根本,就從一開始站到了敘述的制高點。對我們來說,抓住這個關鍵點,是個不約而同而又顯而易見的過程。
早在1984年12月19日,中英聯(lián)合聲明開宗明義,1997年7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對香港恢復行使主權,聯(lián)合王國政府將香港交還給中華人民共和國。對于這樣一個沒有懸念的既定歷史事件和必將永載史冊的莊嚴時刻,應該采取怎樣的角度去報道?文章立意見仁見智,首先就有“恢復”和“交還”兩大視角。醞釀初始,包括采寫組在內的不少同志就想到毛澤東主席《別了,司徒雷登》這篇氣吞山河并為人熟知的政論雄文,對外部中文編輯室主任薛建華還給總社同志推薦了著名戰(zhàn)地記者朱啟平描寫“密蘇里號”上日本受降儀式的《落日》,當時駐香港的徐興堂也在研究這個名篇。而在了解到查爾斯王子將乘“不列顛尼亞”號“離港”這個細節(jié)后,“別了”的思路就逐漸清晰起來。
記得,是對外部中央外事新聞采編室的馮秀菊在一次“頭腦風暴”中第一個直接講出了“別了,不列顛尼亞”,“文眼”就此定格在了這個概念上,報道任務和責任也隨之明確。從對外部主任王宗引到新華社總編輯南振中,都十分支持我們這個策劃,而郭超人社長聽取匯報時,聽到“別了,不列顛尼亞”這個題目,也給予肯定和認同,嘴角浮現(xiàn)出標志性的“超人微笑”。
回過頭來看,“別了”的角度確立了與眾不同的觀點和視域,也給予歷史呈現(xiàn)更獨特的意涵空間。崛起之中的中國所揮別的是一段滿目瘡痍的屈辱,曾經日不落的大英帝國所告別的是落花已去無奈之下的不再風光。正如毛主席以“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和“破產的記錄”這樣的文字,表達“走了”與“來了”之間的歷史嘲諷,我們努力在“別了”的意境中揭示歷史變遷的滄海桑田。據(jù)朱于國老師回憶,入選教材,一個重要考慮正是因為這篇文章同眾多其他“回歸”報道不同,寫的是“英國的撤離”,這個定位可以提供更豐富的聯(lián)想空間,更有助于啟發(fā)學生思考。首先,離開對《別了,司徒雷登》的學習和領會,就根本不會有《別了,不列顛尼亞》。可以想象,作為一種必然的關聯(lián)解讀,從毛澤東的文采到中國現(xiàn)代史的風云,師生們必定會領略到更深沉更厚重的歷史感和話語力。
新聞是匆忙之中的文字。無論多么精心的策劃,都要在特定新聞事件有限的時間和空間中付諸實現(xiàn)。“香港回歸”這一幕歷史大劇,最終在1997年6月30日的最后幾個小時上演,并通過“撤離”“交接”“成立”三大環(huán)節(jié)來體現(xiàn)。
這是1997年6月30日至7月1日凌晨,中英香港政權交接儀式在香港會展中心舉行。1997年7月1日零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在香港升起,中國對香港恢復行使主權,歷經百年滄桑的香港回到祖國懷抱。
在前方總指揮、新華社副社長高秋福的統(tǒng)籌領導下,周樹春作為對外部副主任協(xié)助王宗引主任組織協(xié)調對外報道,對外部報道團的彭樹杰、周宗敏分別領銜特區(qū)政府成立和兩國政府交接兩大儀式,楊國強采訪港督撤離,他們首先要做好各項活動本身的報道。
我們認為,“別了,不列顛尼亞”應該是一個“撤離”視角的全景圖,要關注和呈現(xiàn)好以“撤離”和“交接”這兩個場景為主要依托的“告別”全過程。除了楊國強在港督府,徐興堂也在添馬艦營區(qū)交接儀式現(xiàn)場,這為“別了”的采寫奠定基本保證。而迫于發(fā)稿時間的壓力,特別是出于準確掌握全景動態(tài)完整信息的需要,因前方記者在鎖定地點只能提供局部信息而不知道視野以外的情況,充分利用發(fā)稿中心的電視實況轉播畫面,中心統(tǒng)稿“拼圖”與前方采訪報道同步,逐漸勾勒出“撤離”演進的圖景,就成為必然選擇。
楊國強以“末任港督”為主要內容并已幾易其稿的框架稿發(fā)揮了基礎性作用,來自包括記者和電視畫面的前后各方即時情況隨時處理。在之前的準備中,每個人都對香港的殖民史做了十足的功課。楊國強透徹地把握了總督府近一個半世紀的歷史,這在稿件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也在很大程度上建構了文章的基調。徐興堂沿著“落日”的思路,印證從而貢獻了電視畫面上一閃而過的“不列顛尼亞”號與紫荊花圖案相交映這個容易被忽視但具有高度象征意義的細節(jié)性背景。
胥曉婷的規(guī)定任務是英文翻譯和材料核補,也查閱大量資料,特別是反復確認出英軍從占領到撤出香港共“156年5個月零4天”這個數(shù)字,基于先前素材梳理出以“大英帝國從海上來,又從海上去”為全文畫上終止符的末段。這樣的結尾處理,反過來又衍生出一個更具時空跨越感的導語,就是從“米字旗最后一次降落”導出的“英國撤離的最后時刻”,一個首尾呼應的消息稿就成型了。記者回到發(fā)稿中心后,對形成的統(tǒng)稿作最后核對,經王宗引同志同意,中英文稿件即分別簽發(fā),中文發(fā)稿薛建華,英文發(fā)稿陳耕濤。
意象作為“主觀之意”與“客觀之象”融合體的“寓意之象”,是創(chuàng)作者借物抒發(fā)的重要工具。我們在“別了”一文中比較自覺地發(fā)揮了意象的特殊作用。沿著“別了”的主題主線,全文實際是圍繞“樓”“旗”“船”這三個自然呈現(xiàn)出來的意象展開的。
歷經一個多世紀而從此成為歷史遺跡的港督府,徐徐降下的米字旗和冉冉升起的五星紅旗,即將退役并消失在南海夜幕中的“不列顛尼亞”號——富于鏡頭感的描寫和敘述,在字里行間傳遞出意蘊無窮和耐人咀嚼的信息。同時,在那個基本還是平面主導的黑白時代,賦予“意象”以“色彩”十分重要,所以就有“綠色的樹叢”“白色的總督府”“黑色的‘勞斯萊斯’”,把細節(jié)寫到最底色就生出更多的畫面感?!艾F(xiàn)實場景的展開,始終在歷史的幕布上勾畫出來?!敝煊趪鴮Α皠e了”一文的寫作手法很欣賞。
從我們自己的角度講,不敢以“春秋筆法”自詡,但應該是自覺或下意識地在尋求一種“微言大義”的寫法。
一方面,牽頭寫作團隊的周樹春從一開始就在心里確立了“寫個千字消息”的目標——即“好消息”的篇幅限制,這在客觀上形成了“以最少文字容納最大含量”的要求。從現(xiàn)場到史料,從描寫敘述到抒發(fā)議論,統(tǒng)統(tǒng)都要高度壓縮、高度凝練,達到魯迅先生講的“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不少”的極致境界。例如,楊國強準備最充分,所提交的以“港督”為主體的框架稿近三千字,但這部分內容最終編輯到只能占全文11個自然段中的3個段落。
另一方面,凝練的文體必然意味著一種含蓄的風格。既不能有任何的廢話、廢字,更沒有空間擺放洋溢情緒的形容詞和驚嘆號,做到一句話不能水、每行字都精致;同時也不必把話說白說透,一切寓于從容不迫的平實敘述中,以“寫實”來“傳神”“會意”“說理”,在“盡在不言”和“意猶未盡”中實現(xiàn)“意味深長”的直抵人心,愛國情懷和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這也更加符合對外報道的規(guī)律要求?;仡^看來,幾小時內完成這樣一個“急就章”,把文字凝縮到這個程度,的確是個挑戰(zhàn)。
新聞是“易碎品”,新聞報道的生命力得以延續(xù),往往借助某種外在的力量和載體。就“別了”一文來說,從一則普通的新聞電訊到進入課堂的語文教材,這個“華麗轉身”的過程中,稿件采編流程之后三個關鍵環(huán)節(jié)上的關鍵人發(fā)揮了關鍵作用。
第一,時任新華社副總編輯徐學江的決斷至關重要。按當時“以我為主”的報道精神,這個“完全寫英方”的稿子不是一點風險沒有的。但老徐仔細審閱后,經請示報告高秋福同志,作了簽發(fā)的決定。沒有這個終審意見,不僅寫作組的所有用心和努力前功盡棄,也更沒有入選“教科書”的后話可言了。
第二個關鍵人是另一位“老徐”,就是時任新華社新聞研究所負責人徐人仲。是他提出將這篇消息作為新華社的作品申報中國新聞獎。這其中還有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這篇稿件是在7月1日凌晨播發(fā)的,錯過了中文報紙采用的最佳時機,而當時互聯(lián)網(wǎng)還不發(fā)達,特別是所有華文媒體當天都有自己的記者在現(xiàn)場采訪,各家都有自己的精彩策劃和重點報道,所以我們的中文稿“落地”不理想。但英文采用不錯,并被中國國際廣播電臺反復口播。經商量,為遵守評獎關于“采用”的規(guī)定要求,“別了”是作為外文報道參評的。
第三個關鍵,當然就是將“別了”選入教材的出版社編委會。這應該是2002至2003年間,當時正為語文教材的“新聞單元”物色候選作品,朱于國等編寫組同志的目光落在了1998年評出的中國新聞獎目錄上?!皠e了”符合“重大事件”和“寫作精品”兩個標準。接到編寫組詢問是否同意“進教材”的電話,周樹春感到意外,但欣然同意。
據(jù)介紹,就作品本身而言,最終讓編寫組和編委會特別是主編袁行霈、執(zhí)行主編溫儒敏、顧之川作出決定的主要是前面講過的兩個因素,一是“獨特的角度”,就是“寫撤離”;二是“寓意于物”,特別是“把現(xiàn)實印刻在歷史上”的寫法。這樣的作品,無論在政治、歷史還是文化、文字上,都給學生帶來有益的認知和啟迪。當年全球700多家媒體、8000多名記者在場,用朱于國老師的話說,現(xiàn)在看來,在千軍萬馬的“回歸”報道中,“恐怕這篇文章算是真正流傳了下來”。
在記錄歷史中參與歷史的創(chuàng)造,應該是所有新聞工作者的志向和追求。因為《中國記者》這篇約稿,久未聯(lián)系的寫作組四位同志一起重溫這段難忘的經歷,讓我們更真切地感受新聞職業(yè)的責任使命,更清晰地認識新聞報道的價值和意義,也更堅定了做好新時代新聞輿論工作和致力于民族復興的決心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