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來到臺灣,此心如無根的浮萍,沒有了著落,對家鄉(xiāng)的苦念,也就與日俱增了。昨夜夢魂又飛歸故里,躺在雙親的墓園中,擁吻著綠茵覆蓋的芬芳泥土,望著悠悠出岫的白云,多年抑郁的情懷得以暫感舒松,可是短夢醒來,淚水又濕透枕邊,淪落的家園啊!它依舊是海天一角,水闊山遙。
故鄉(xiāng)是離永嘉縣城三十里的小村莊,不是名勝,沒有古跡,只有合抱的青山,潺湲的溪水,與那一望無際的綠野平疇。我愛那一份平凡與寂靜,更懷念在那兒度過的十四年兒時生活。
春天,溪水綠了,我與哥哥赤著雙腳坐在清可見底的溪邊,把腳伸在水里,讓小魚兒悠游地吻著我們的腳趾尖,更不時吐點口沬逗引它。父親提了釣竿來找我們了,竹橋邊已一字兒排了三張小竹凳,那是老長工阿榮伯伯給擺的,洋鐵罐里裝滿了釣餌。浮沉子落下去,魚兒上來了。父親樂得連連把煙筒敲著灰,我卻把釣起來的魚兒偷偷放回到溪水里。是因為媽與老師都信佛,每天叫我也念一卷心經(jīng)與大悲咒,童稚的心靈也懂得慈悲為懷,就不忍心看活潑潑的魚兒被放上餐桌。阿榮伯伯提了滿盒子的米粉炒蛋絲,媽也在后面一搖一擺地出來了。哥哥瞅著父親全神貫注在釣竿上,把他的一份也一掃而光了,母親與父親相視而笑。薄暮時分,大家提著空水桶回家,可是帶回來的是一家的歡樂。
父親愛自己開汽艇,常常帶起我們從后河解纜,一直駛向城里。不寬不窄的河水,被掀得白浪翻騰,看一只只烏篷船在浪頭上飄然滑去,船夫們都好奇地笑開了嘴與父親打招呼。“十八灣”是這條河上的最美的地方,每一個水灣的前面都好像被矮矮的青山擁抱住了,望去沒有出路。可是船頭一轉(zhuǎn),雙槳又撥出個水灣兒來。兩岸的垂楊松柏,夾著杜鵑與山茶,在迷蒙的春霧里,仿佛把船兒搖到了天上。
從河埠頭到家門口,中間是迂回的田疇阡陌,嗅著菜花香,閑步在亭亭的麥浪里,滿眼是一片青黃相間的天然絨毯。太陽從屋脊升起來,從山凹里落下去。五彩的云霞與地面編織起錦繡般的世界。我與哥哥在半山腰里挖蕃薯吃,又與放牛的牧童在平坦的石頭上擲五子(鄉(xiāng)下兒童的一種游戲)。哪個輸了就罰挖番薯,直待砍柴歸去的農(nóng)夫看見了痛罵一頓,才藏了滿口袋的番薯回家了。
屋子左面是一片茂密的桃樹林,桃花結(jié)子的時候,父親著了短裝,親手捉蟲剪枝。哥哥和我把紙袋小心翼翼地套上逐漸肥大了的桃子。調(diào)冰雪藕的盛夏,母親取下紙袋,鮮紅清香的水蜜桃照眼欲醉。母親揀了最大的供在佛堂里,哥哥和我就虔誠地在佛前膜拜,為的是那一盤碩大無朋的水蜜桃。
果園是母親的寶藏,院子里扶疏的花木尤其是父親的愛寵。寒梅在雪里報來了春訊,素心蘭在暖閣里也吐出了新蕊,垂楊自含翠而飛棉,紫薇飄香,牡丹、山茶更點綴了滿院春光。我與哥哥卻獨愛冰清玉潔的白蘭花。初夏的清晨,哥哥爬上高過粉墻的玉蘭樹,籃子掛在樹梢頭,采下的花兒分贈給全村的“十三女兒”,襲人的香氣里帶來了一份友情的溫馨。
桂子飄香的深秋是母親忙碌的季節(jié),也是哥哥和我最快樂的日子。滿樹的桂花要待我倆搖落下來,仔細地揀去枝葉,篩去花托,一簟簟攤在秋陽里曬干。那正是秋收的時候了,母親忙著蒸糕做餅,撒上了金黃色的桂花,裝在提籃里給收租谷的叔叔和長工做點心。母親不讓我們這兩個“小搗蛋”在旁邊“幫忙”,她不許在蒸糕的時候把腳擱在灶孔邊,說糕會蒸不熟的。又不許在開籠的時候先吃一塊。在旁邊動輒得咎,就跟著叔叔們偷偷爬上稱租谷的大船。在黑黝黝的艙位里,只管呼呼睡去,直至熱騰騰的桂花糕香味沖進鼻子,我們才揉揉眼睛,一躍而起,取兩塊最大的藏在懷里,跳上岸來。晨光熹微中,看船篷上掛著紅燈籠,淡淡的光輝,映著深藍色的水波,欸乃一聲,船兒漸向波心搖晃而去。
我最愛秋收時的那一份忙碌,黃騰騰的稻子割起來了,打稻子,挑稻草,搖風車,送點心。望著籮中粒粒辛苦的米谷,農(nóng)夫農(nóng)婦們滿是皺紋的臉上泛起了欣慰的微笑。哥哥和我也在腰間扎起小簍子去田里,把散落在泥土里的谷子拾起來,裝滿了一簍又一簍,滿身是泥漿,滿心是歡喜,我們同樣分享大人們豐收的快樂。
兒時的情景歷歷似畫,可是轉(zhuǎn)瞬間逝去了多少個年頭。自從雙親與哥哥去世以后,凄愴的心情竟使我很少還鄉(xiāng)。故鄉(xiāng)?。∥以跞滔氲侥?,又怎忍不想你。且讓我暫時再在夢里追尋你,借以重溫兒時溫馨的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