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星天
梁時蘭一走下抵達省城的長途客車,就被前來接站的兒子鄭鎖成引領(lǐng)著換乘了兩趟公交汽車,坐了近兩小時的車程,才來到鎖成租住在城西邊緣地帶的小屋前。這是一個低矮的磚坯混構(gòu)的小平房,房頂蓋著石棉瓦,房主原打算用它來養(yǎng)殖蘑菇的,可由于其保暖性能不好便一直閑置著。后來就租給了來城里打工的農(nóng)民小伙子鄭鎖成居住著。
聽說,眼下來城里打工的鄉(xiāng)下人,都樂意到城鄉(xiāng)結(jié)合地帶租房,這些地方的房租金便宜,就是出門需要換乘公交車,每月花費的租房錢和乘車費加起來,也比在市區(qū)內(nèi)租房住省錢。而且,很多進城務(wù)工人員為了省錢,干脆買來二手自行車代步,這樣就免除了乘公交車的花銷。
直到走進鎖成租的房子,梁時蘭才真正了解了兒子在城里打工的生活狀況并不像他跟家里說得那樣好。站在這小屋的地上,唯一進光的窗子被遮擋的塑料布和結(jié)在窗玻璃上的冰層罩得灰蒙蒙的,因此,屋里白天也點著棚頂懸掛下來的幽幽發(fā)亮的小燈泡兒。屋里的溫度也很低,同外面的氣溫相比暖和不了多少。
梁時蘭解開圍巾,把手舉到嘴前就著呼出的熱氣緩暖凍僵的手指。鎖成把母親帶來的包裹放下后,拉母親坐到了他的床上,然后去給母親倒熱水。母親坐下后,不由得伸手觸摸起自己坐在身下的鋪蓋來。只見床上鋪的被褥還是從家里拿來的那一套行李,棉被的一端已開線露出了里面的棉絮,棉被上壓著一件黑色的大皮襖。被褥下面墊著的是一層凌亂的稻草。再往下是用四個木質(zhì)包裝箱架起來的床身,僅這一張“床”,便占去了屋內(nèi)的近三分之一空間。
鎖成從暖瓶里倒出一杯熱水端給母親,親切地說道:“媽,您先喝點熱水暖暖胃。餓了吧?待會兒我去給您買點餛飩來吃。”見母親臉上有些不適的神情,他就笑著對母親說道:“媽,您覺著城里咋樣???這兒,是不是比咱鄉(xiāng)下大多了?”
母親慢慢地喝著熱水,若有所感地看著兒子:“嗯,這城里是比咱鄉(xiāng)下大多了,可也亂多了,到處都是人。讓我這個老太婆心里直發(fā)蒙直發(fā)毛。成子,你咋今天不去干活兒了?”
鎖成點點頭:“我今天不去了,已告訴耿叔了,會春和德全知道您今天來我要接您。待會兒,我還得去給您買被褥等用品。他倆說了,今天晚上過來看您。”說著,鎖成坐到母親身邊,顯得有些孩子氣:“正好媽來了,我也趁機歇歇。”
母親看著兒子的樣子笑了,慢慢地喝著熱水。
鎖成抓起床上的黑皮襖穿在身上,又抓過毛線帽子戴到了頭上,起身要去給母親買餛飩。母親忙喊:“成子啊,快別去了,你大嫂和二嫂給我?guī)г诼飞铣缘闹箅u蛋、蔥油餅還沒動哪!把這些吃的熱熱就夠了!”鎖成遲疑了一下,還是推開門出去了。
母親坐在“床”上,靜靜地打量著屋里的陳設(shè):另一半空間里,靠床邊處立著一張油漆斑駁的圓面小飯桌,桌上敞著口的塑料袋里裝著三個干裂饅頭,一個大海碗里盛著半下吃剩的白菜湯,旁邊撕開的小塑料袋里裝有少許咸蘿卜條??拷排恳粋?cè)的桌邊,擺著靠背已破損的折疊椅。屋門口的地上,左面靠著墻摞了兩個裝東西的大紙箱,右面是一個鐵桶改制的爐子,爐壁上的鐵煙囪彎轉(zhuǎn)著長長地穿過窗子伸到了外面。爐灶上放著一個舊鋁壺,旁邊地上擺著水桶、盆子、悶罐和炒勺。這些,就是兒子鎖成在城里生活的全部家當,鎖成就生活在這樣清貧寒苦的環(huán)境里。
望著那烏蒙蒙的小燈泡,望著屋頂處與墻壁交合地方結(jié)著的大片冰甲,以及墻面上滿是水漬漫漶的黃痕,母親的心里充滿了酸苦。是啊,世上的母親都是疼孩子的,何況還是老兒子!在農(nóng)村時家里雖窮,但兒子總能吃上熱湯熱飯,總不至于衣裳被子破了沒人補沒人洗。特別是老兒子打小也未離開過家、離開過媽。唉,都是他爸那一身病攪和的。
咳,實在太難了!鎖成是在兩年前跟著村里人到省城打工的。家里的地,撂給了兩個哥哥耕種就夠了。眼瞅著父親重病在身一天不如一天,治病欠下的饑荒月月加增,鎖成只有去城里打工掙錢,幫家里緩解燃眉之急。
都兩年了,鎖成就是在這個小破屋里苦熬苦撐著,流血流汗地生活著。其實,母親哪里知道,這個小破屋是鎖成在五個月前才租下的。此前,他都是和一塊來城里打工的同鄉(xiāng)人擠住在工棚里。由于父親病危頻頻告急,鎖成先前就和母親商量好,一旦父親走了,他就把母親接到城里跟自己一塊過,所以才租下了這個簡易房。
這兩年里,鎖成陸陸續(xù)續(xù)往家寄回了九千多元錢,一直在竭盡全力維持著老父親按時到醫(yī)院做透析治療,買回一些常規(guī)藥物服用。如果不是鎖成接濟,老父親是絕不可能挨過七十三歲那道坎的??墒?,老父親終究沒有挺過七十四歲,在今年的十一月初去世了。
想到老伴,母親眼里涌出了淚水,她在心里叨咕著:“老頭子啊,你倒是眼一閉腿一蹬,自個兒躲清靜享福去了。你是一了百了了,可扔下了一大堆饑荒,得我和兒子們?nèi)ミ€哪!這今后的日子咋過,我該咋活啊!”母親忍不住悲從中來,暗自啜泣。
這時,鎖成回來了,他拎回一袋餛飩。一進門,就急喊著:“媽,您快來吃吧,剛出鍋熱乎的!”他從悶罐里拿出一個小盔,把餛飩連袋坐進小盔里擱到飯桌上?;厣肀愦吣赣H快坐過來吃。當他的目光移到母親的臉上時,看見母親眼睛紅紅腫腫的,一副哭過了的樣子,他心里一沉:母親一定又是想父親了。父親剛故去不滿百天,母親就不得已離開故土到他這里,而他眼下又是這樣,她自然會難過的。
想到這,鎖成平和地安慰母親:“媽,您老人家別總難受了,就安心跟著我過吧,我養(yǎng)得起您,我有的是力氣賺錢。我一會兒去給您買行李鋪蓋,回來就給您搭一張床,咱娘倆一塊過日子肯定沒問題的!”鎖成故意擺出輕松的姿態(tài)安慰母親。
母親掩飾地捋了捋鬢角的頭發(fā),起身坐到飯桌前,一邊用勺子舀著餛飩,一邊嘆息道:“唉,成子,都是你命不好哇,攤上這了我們這樣沒本事的爹媽,都二十好幾了還娶不上個媳婦成個家,還得供養(yǎng)我這沒用的媽……”說到這里,母親再度撩起衣襟抹起淚來。
“媽,您說啥呢!我娶媳婦成家著啥急呀!就憑我年紀輕,有的是力氣干活掙錢,這些遲早都會有的,你就等著瞧好吧!”說著,他彎起胳膊做了一個很有信心和力量的姿勢,努力讓母親愉快起來。
看著兒子憨厚自信又可愛的樣子,母親苦澀地笑了。她把餛飩分成了兩碗,非逼著兒子也吃一碗。拗不過母親,鎖成只好和母親就著從家里帶來的煮雞蛋和蔥油餅,吃了臨近午時才吃下的早飯。
撂下飯碗,鎖成就要去服裝城買行李鋪蓋。母親急忙從內(nèi)衣兜里掏出了一個手絹包,打開從里面捻出三張百元鈔票給兒子,要他拿著去買被褥,再順便捎點針頭線腦來,她要給他縫補一下開了線的被子和破了洞的衣裳。
鎖成不肯接母親的錢,說他兜里有錢,讓母親自己留著。母親急了,非逼他拿著不可,而且一再說她還有錢。這錢,留在她身上也用不著。見母親態(tài)度強硬,鎖成只好接下來揣進兜里。和母親揮手告別。
見鎖成就要走出去了,母親忙讓他去拎一些水回來,她要洗洗衣裳。按著母親吩咐,鎖成做完了這一切,才穿衣離去。臨走出門時,他回過頭來,看著忙碌的母親,高興地說:“媽啊,您老人家來了真好!我真舒心,有媽在跟前,我才覺著自己又有家了……”說到這里,鎖成的聲音有些顫抖,眼睛閃出了淚花。
聽著兒子的話,母親感到了些許安慰,但也有了更多酸楚。
梁時蘭一個人蹲在屋地上,用手搓洗著泡在盆里的衣服。水涼得拔手,可她舍不得燃爐子溫些熱水。吃飯時她已向兒子問明白,這燒爐子做飯用的燃材,都是他每天在出外打工干活時,從工地上撿回的廢木頭和廢料板。冬天里,為了能壓點火,多維持點熱度,鎖成都是到附近的鐵道專用線上拾些掉落的煤渣、爛樹皮子等。
兒子的住屋總是這樣涼颼颼的,墻上總是結(jié)著冰甲。除了房子本身不保溫外,便是燒的跟不上去。
梁時蘭越發(fā)覺得這城里其實并不好過,不像在鄉(xiāng)下,家家有大田里割下的苞米稈子、苞米茬子、豆秸稈子……實在不行的話,還可以去山坡上河套里砍上一些樹條子對付。可是在城里,啥都得花錢買。吃糧吃菜,就更不如鄉(xiāng)下莊戶人家里啥都能自己種,現(xiàn)吃現(xiàn)上小園子里摘,唉……她一邊搓洗著衣裳,一邊想著心事,暗暗琢磨著今后怎樣能幫兒子把日子過起來。
這時,房門響了,走進來一位五十歲上下的女人。從她的衣著打扮上看也就是個很普普通通的城里人裝束的家庭婦女。只見那女人拉開房門后,站到了門口處,眼睛直愣愣地冷冷打量著梁時蘭,開口問道:“鄭鎖成呢,上哪去了?”
“哦,你……是找鎖成?他剛出去,給我買行李鋪蓋去了。你找他……有事兒?”梁時蘭停下手中的活,起身往里讓這位造訪的陌生女人。
“有事,當然是有事!沒有事我來這里找他干啥?!”那女人十分不滿地翻瞪著眼睛,很不耐煩地回答道。
“哦,那……你請進來吧,我是鎖成的媽,有事兒可不可以跟我說說?”梁時蘭忙拉過了那張破折疊椅到女人跟前,示意請她坐下說話。
“我不坐,我沒工夫閑坐,我是來要房租的!這個鄭鎖成欠了我仨月房租了,他要吃飯,我們家也不能喝西北風??!哪有這么長時間拖著賴著不給的?誰家的房子讓外人白白?。?!他要是再賴著不給,我就攆人了!”那女人的嗓門越嚷越高,臉子也撂得越來越長。
“哦,大妹子,你請坐下來說話,也歇歇腿兒。別這樣動肝氣,氣壞了身子。我是今天才到的,呵,說準著點兒,是快晌午了才到的。你告訴我,我兒子鎖成欠了你多少房租錢?”梁時蘭一直用平和的語氣安撫著這火氣十足的女房東。
“三百塊!”那女人邊說著,邊沖著梁時蘭豎起了三根手指頭,臉色紅漲:“就這三百塊租金,讓我跑了好幾趟了,你兒子要么是不在,要么就說讓我再寬限寬限。我一個月才收一百塊租金,還多嗎?就這么便宜了,你兒子還拖著賴著不給,今兒個我要是再拿不到錢,你們就給我‘土豆搬家——滾球子!”那女人氣咻咻地嚷嚷著,依舊不肯坐下。
“大妹子,你消消氣兒,聽我說句話。三百塊租金是吧,我兜里有,我這就一準都給了你。我兒子他爸大上個月剛死,他一準是把掙下的工錢全都給了家里辦喪事兒用了。所以沒及時交給你,對不住了。我這次來前,把家里的老屋賣了,還了一部分饑荒,留了八百塊錢。來時買車票花了小一百,剛才讓鎖成去給我買行李鋪蓋拿去三百,余下這四百我一塊兒都給了你,連著下個月的房租也一塊交上,你看成不?”梁時蘭不僅僅在安撫,甚至是在討好祈求了。
那女人立即眉開眼笑了:“哎呀,我的老大姐呀,你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我還能有啥不滿意的!咳,這家家過日子啊,都有難念的經(jīng)難唱的曲兒啊,我一看你就是個爽快人,實誠!講究!沒啥說的了,咱姐倆好好處,來日方長啊!”說完,那女人接過了梁時蘭遞上的房租錢,捏在手里摸了摸彈了彈,再轉(zhuǎn)回身推開房門沖著外面亮光照了照,然后樂顛顛兒地離去了。
送走了討房租的女人,梁時蘭又蹲回到地下,接著洗盆里的衣裳??伤男模藭r卻像扳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齊涌了上來,眼里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滾落下來,一滴一滴落到手背上。她萬萬沒有想到,城里兒子的日子過得這般寒酸,自己懷揣的八百塊錢,剛到省城還沒過半天光景就掏光了。原指望到老兒子這里養(yǎng)老,可老兒子的境況竟是這樣糟糕,這日子今后咋過啊?
梁時蘭心灰意冷地揉著硬撅撅的衣裳,手上的涼意一直滲透到心里。她的心情也跟盆里搓不出肥皂沫的污水一樣澀拉拉的。一會兒,她覺著渾身開始發(fā)冷,腦子也渾醬醬的,眼睛也越發(fā)睜不開了。她忙用力揉了揉盆子里的衣裳,用清水涮洗兩遍后,晾到了一邊,自己忙掀開鎖成被子鉆了進去。她用被子把自己卷裹起來,可冷戰(zhàn)依然打個不停,上下牙齒磕碰得咯嘣嘣響,心冷得幾乎揪成了一團。不知過了多久,她昏沉沉地睡著了。
等到梁時蘭再醒來時,她感到身上厚實實熱乎了很多。睜開眼,見兒子正坐在床邊守著自己。鎖成用手摸了摸母親的額頭:“哦,好多了?!痹瓉恚貋砗蟀l(fā)現(xiàn)母親裹著被子正在發(fā)燒,就把買回的鋪蓋捂到了母親身上,還燃起了爐子。
梁時蘭想坐起來,鎖成忙按著被子阻止道:“媽,您還是多捂一會吧,多發(fā)發(fā)汗。小心再晾著?!闭f著,他給母親掖了掖被子,擦去了臉上滲出的汗珠。到了晚上,吃過兒子煮的小米粥,梁時蘭覺著好多了,身體也有了力氣。她就坐到燈下,給兒子縫補起開了線的被子和破了洞的衣服。
鎖成利用這工夫,開始從外面往屋里搬動早給母親備好的搭床用的箱子和拼板。這時,會春和德全來了,他們熱情地和鎖成母親打著招呼。在家鄉(xiāng)時,這兩個年輕人都和鎖成是要好的伙伴,常來家里找鎖成玩,同鎖成父母都很熟悉親近。他們從小都在一塊兒長大,現(xiàn)如今又一塊兒在省城打工,之間的情義非同尋常,從來都是很抱團很相顧的。如今鎖成母親來了,他倆自然得趕來看看老人家。
會春是鎖成打小在鄉(xiāng)里讀小學以致后來到鎮(zhèn)上讀初中時期的同班同學,兩人好得如影隨形。會春的父親,原是鄉(xiāng)小學的民辦教師,后見轉(zhuǎn)公辦教師無望,索性辭職不干了?;丶液螅憬M織了一些村民去城里建筑工地包活打工,還練就了瓦工、木工等手藝,錢賺得越來越多。幾年光景下來,給家里蓋了小二樓,給兒子會春娶了媳婦。再后來,把會春也帶進城里和他一塊學瓦工、木工手藝。鎖成就是在會春的一再架攏下,才來城里打工賺錢的。
孟德全呢,是個向來不愛務(wù)農(nóng)思想單純有好高騖遠的人,他不安于農(nóng)村種地刨食又不能吃苦。父母拿他沒辦法,就由著他也跟會春和鎖成去城里一道打工。德全和鎖成都沒啥手藝只能干些篩沙子、和大泥、搬磚石、扛上搬下等出大力的活計。但鎖成比德全聰明能干,干起活來有眼力見有道眼。德全不如鎖成能干,他掙的工錢也比不上鎖成多。但他喜歡城市的環(huán)境和氛圍,盡管干力工活很累,但因為有鎖成和會春為伴,混在施工隊里也覺得熱鬧快樂,畢竟城里要比農(nóng)村繁華風光、氣派養(yǎng)眼。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