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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清明剛過,古生村里鳳鳴橋兩岸的垂柳早已身著綠衫,在風中梳妝打扮,怡然自在。
同伴們都上橋去了。我一個人沿溪往東,想要找到合適的位置拍下石橋秀美的身姿。
天氣晴妍,和風溫煦。透過隨風飄曳的柳條,鏡頭里,彎彎的石橋在小溪上劃出一道秀氣的圓弧。圓弧下,一溪碧水潺潺流過。四月正午的陽光在水面灑出粼粼波光,讓小溪如一匹錦緞,閃動著瀲滟晴柔的雍容之光。橋上,同伴們?nèi)齼蓛?,拍照,談笑,看風景。遠處是積雪的蒼山,頭頂是藍得沒有一絲浮云的天空。此刻,天地清明,萬物靜寧。
小溪名為陽溪,是大名鼎鼎的蒼山十八溪之一。
這條發(fā)源于蒼山十九峰的蓮花峰和五臺峰之間的小溪,一路奔涌,流過良田阡陌,四時輪轉(zhuǎn),滋養(yǎng)出瓜果飄香,稻豐麥黃。讓這片叫做灣橋的大地成為大理有名的魚米之鄉(xiāng)。九曲八彎后,溪水在古生村北離洱海不到兩百米的地方,穿過鳳鳴橋宛若新月的懷抱,匯入萬頃碧濤。
這是一座單孔石橋。橋身不長,二十米左右,橫跨陽溪,連接南北,是史上洱海西岸連接南北交通的重要橋梁之一,也是古生村和鄰村往來的必經(jīng)之道。橋頭一塊石碑中央刻著幾個蒼勁的紅色大字“鳳鳴橋”,石碑右邊刻著:“嘉慶甲子年春王月”,左下角是:“古生一甲士民捐修?!?/p>
碑上記載的日期是重修之時,也就是說,這座石橋最初建成之日早于此時。同行的文友北雁最近兩年一直在環(huán)洱海行走,閱讀研究了大量文獻和史料,聽他介紹,鳳鳴橋的修建者叫楊黼,是明代大理地區(qū)著名的白族文化人,精通詩詞書畫,存世古碑《山花碑》一塊,碑上詩文情動辭發(fā),字里行間全是對這片大地的歌詠和赤子之心,讀來文采斐然,雋永清麗。
楊老先生出生在陽溪北岸的向陽溪村,與古生村隔河相望。我無緣親見那塊存于大理市博物館的古碑,也沒有到過向陽溪村楊老先生的故居。據(jù)說庭前有古老桂樹,當年楊老先生曾縛板其上,名曰“桂樓”,每日偃仰其中,歌詩自得,故得名“桂樓先生”。還聽說楊老先生一生淡泊功名,隱居田園,孝敬父母,寫詩作畫。
——這就對了,一個心中無塵世紛擾、欲望名利之爭的人,才有如此淡泊簡雅的審美情趣,才設(shè)計修建得出如此清簡古拙的石橋。
一個人的作為,與他的內(nèi)心境界、人生追求一脈相承,氣息相通。一生潛心讀書,崇尚佛道的楊老先生,其實最懂得大道至真的素樸實在。那座看似簡拙尋常的石橋,既為當?shù)匕傩战鉀Q了出行困難,也為一路奔涌而來的陽溪,送上歸入大海之前最溫柔的擁抱。
五百多年,無數(shù)個日升月落,晨曦暮色,石橋環(huán)著碧溪,碧水伴著綠柳,聽洱海濤聲陣陣,年年如一,靜默如是。
一座石橋,見證了古生小村的興榮沉浮,煙火日常;見證了古生人的生老病死,迎來送往;也記住了小村的每一個晨昏星輝,寒暑冷暖。
如今,被向陽溪村民供奉為本主的楊老先生,和這座五百多歲高齡的石橋一起,成為當?shù)厝诵闹凶钌袷サ木裥叛?,在每一個尋常的日子里,閃耀著素樸卻溫暖的光芒。
二
和石橋一樣古老的,還有村中的戲臺、戲臺旁的老樹、老樹下的古廟、廟里的本主、盛會、香火、誦經(jīng)聲,還有,每年一次海邊的放生會。
還有,村里那些古雅的巷名:一甲巷、二甲巷,直到八甲巷。
這樣的名稱里,鐫刻著歷史的遺痕,有古風,有古意。從鳳鳴橋開始自北向南,小村主干道兩旁,房舍井然,小巷錯落。一甲東巷,一甲西巷,三甲東巷,五甲西巷……每一條小巷的端頭,都有一塊嵌于墻上的黑底白字小路牌,上面刻著小巷名稱,長度幾許。
過故人莊。
當我從寫著“一甲東巷”的小巷旁走過,孟浩然的句子跳出腦海:“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p>
是的,過故人莊。老朋友姓何,是土生土長的古生人,家就在鳳鳴橋畔的一甲東巷里。站在巷口,看小巷幽深,花木扶疏,一只小白狗從墻角歡快跑來,搖著尾巴跑向另一條巷道。巷前通往鳳鳴橋的石板街如今的名字叫和諧路,(舊時之名不得而知,聽說在村民口中,它就叫大路,有種大道至簡的樸素率真。)這條街北連鳳鳴橋,南抵新溪邑村,是村里最古老也最重要的街道。
街道兩旁,幾乎所有的人家都重新翻蓋了老屋,白墻灰瓦的新房高大寬敞。行走間,一方古樸的小窗吸引了我們的目光。那是留在臨街墻上的一扇有木門、有窗檐的窗子。寬和高不到三米,小巧玲瓏,妙趣盎然。
其實,這就是舊時一個做買賣的窗口。在古生,竟然被村民在窗頂上加了個窗檐,而且窗檐的造型極美,線條流暢,如水墨中的小品,于留白處營造出無窮盡的美感和想象空間。窗檐上還描畫著幾筆黑白兩色的花紋,淡雅素凈,從容清簡。
——這方小窗,用它著了時間包漿之后才有的古雅素美,打動了我。
我隨手拍下的那家,旁邊是瓷磚貼成的新式洋房,春節(jié)剛過,大紅的對聯(lián)還洋溢著喜慶的氣息。對聯(lián)旁就是這方靈秀雅致的小窗,窗門緊閉,應(yīng)該說,已經(jīng)若干年沒有打開過,以后也可能不會再打開。門板是原木的本色,在午后的陽光里,木紋的肌理隱隱可見。窗檐上屋頂下,有白族民居常見的黑白水墨畫框。兩個框,一個正方形的,寫著:觀海聽濤。一個細長條的,畫著一枝石榴兩只喜鵲,是喜上眉梢、多子多福的吉祥意蘊。屋頂?shù)耐邷侠铮瑤讌驳S的房草在微風里安靜地站著,似動未動。
立于小窗前,我仿佛看到來來往往的顧客從這扇窗里帶走物品。主人在窗里,顧客在窗外,一扇小窗,一片屋檐,免去日曬雨淋,讓買賣有了人與人之間的暖意,這般的溫情,我在別的地方?jīng)]有見過。古生有古意,一個臨海而居的小漁村,讓我心生溫暖。
后來,當我翻看手機里的照片,無意間發(fā)現(xiàn),這方素雅的小窗,竟然和村里最有代表性的清代建筑古戲臺,如此相像。只是,戲臺高大豪華結(jié)構(gòu)繁復(fù)、雕梁畫棟、濃墨重彩。而這方小窗樸拙秀氣,無鑼鼓喧天的繁花似錦,也沒有五彩繽紛的精雕細琢。一個喧囂繁美,一個安靜質(zhì)樸,卻都透著不一樣的美,在歲月深處,成為古生人心底最長久的思念。那份思念,有臺上別人故事里的離合悲歡,有小窗里衍生而成的,古生人自己的冷暖人生,煙火日常。
——樸素溫暖,純真實在。古生人的和善溫雅,從這方小窗,可見一斑。
老朋友儒雅沉穩(wěn),學識淵博,待人接物彬彬有禮,真誠實在。匆匆而過故人莊。我沒有機會走進他成長的院子,但此時,我可以想象到年少的他和他的伙伴們,怎樣每天在這些街巷里進進出出,怎樣快樂地在石橋上游戲,在溪水里打鬧,怎樣虔誠地參加放生會,開心地擠在大青樹下的人群中,入迷地看戲。
萬古生春。
這是刻于鳳鳴橋畔石板街北端牌坊上的四個大字。牌坊雖是新修的,但青灰色的石材配上石蘭色的大字,顯得古樸而端莊。
想起老朋友講過自己祖上的那位叫何浚的進士,這牌坊,應(yīng)該就是在當年位置上重修的進士牌坊了。
能夠被村民立下牌坊世代紀念的人,都有不同凡響的業(yè)績和高遠的品行。這位道光年間從小村何家走出去的進士一生為官清廉,正直勇敢,犧牲后受到朝廷的嘉賜。最為難得的是他對家鄉(xiāng)的一片深情。有志書記載他曾于道光十四年(1834年)重修鳳鳴橋,造福百姓的事跡。除了捐資修橋,他還在村中修建水碓,把碓租收益作為村里社學的獎學金,并親自制定扶貧濟困的助學獎學制度。這樣的舉措,對一個小村的文化推動和教育發(fā)展,具有不可低估的力量。所以,小村自古民風淳樸,重視教育,既能耕讀傳家,又能胸懷天下,成了這個小村的生命內(nèi)涵。
老朋友是何浚的第七代孫,就在一甲東巷的進士院中長大。講到先祖時,臉上充滿崇敬和景仰。六年前老宅修復(fù)大門的時候,他們兄弟一起,在門楣上刻寫了“樸村世德”四個大字,在堂屋的柱子上掛上了刻著“彌世澤惟有積德,振家聲只是讀書”的對聯(lián),作為何氏家訓,代代相傳。
——樸村,是何浚進士的字。檏,同“樸”。素樸,質(zhì)樸,純樸,厚樸,樸實無華,抱樸含真……永遠是做人最珍貴的美和德。
一個人身上的風采氣度與品性,與生養(yǎng)他的村莊、親人、家風、環(huán)境的滋養(yǎng),有著難以言說的淵源和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走進古生,我明白了朋友身上的溫文爾雅,源頭何在。
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說的,就是如此這般。
三
小村古風,無處不在。
從老朋友謙和儒雅的性情里,讓人感受到“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美好。從巷口偶遇的老人一句:“進家來閑閑”的話語中,從街巷白墻上素素凈凈寫著黑色大字的家風照壁上,一個傳統(tǒng)白族村落的古雅內(nèi)秀,靜靜悄悄,從這些小小的,不被人關(guān)照的細節(jié)里,一點一點,自然透射出來。
“琴鶴家聲”“家傳三桂”“水部家聲”“百忍家風”……這些獨特的白族姓氏文化,四個字,一個故事,一個姓氏。一份由來已久的歷史歸屬感,一份植根于后人心底的永恒信仰。讓這些生于蒼山腳下洱海之濱的白族子民們,有一種心底的認同和歸依,無論身在何方,都銘刻在心,不會忘懷。
我和同伴們邊走邊看,邊看邊猜,照壁上寫著“百忍家風”的人家姓張,“青蓮遺風”,一看就知道姓李,包含著傳承李太白高才豪情的愿望?!扒灏讉骷摇保羌胰诵諚?,“琴鶴家聲”人家姓趙,“水部家聲”那家,姓何……
于悄無聲息間,在每時每刻里,白族人家,實實在在地將人生最質(zhì)樸的信念,用這樣獨一無二的方式,一天天傳下來,也一天一天種在后人的血脈里,無論他走多遠,都記得住那份家族的囑咐和期許,記得自己姓名里的那份執(zhí)著和深情。
——那份深情,叫鄉(xiāng)愁。
小村和其他白族村子一樣,建筑以灰瓦白墻的院落和黑白彩繪裝飾為主。藍天,綠野,碧水,青山。白墻灰瓦,墻上素雅的繪畫,沒有大紅大綠的喧鬧,也無色彩絢麗的繁復(fù),處處透著雅致的美感。素凈的白色底子上,黑色水墨或工筆描畫,或大片留白,目之所及,都是我喜歡的清簡素然,處處讓人感受到有品有致的審美情趣。這樣的建筑,與周圍的田園風光、自然萬物和諧相容,和美而純真。
村里有人家剛辦過喜事,除了門上的對聯(lián),影壁上,還貼著紅紙寫成的喜帖。中間是裁成細條的紅紙,用金粉繁體豎行寫著“喜慶新婚”,兩邊兩幅菱形紅紙,各寫著一個簡體的“喜”字。影壁白底,勾黑色花紋,畫著典雅的紋飾和梅蘭竹菊,一組紅艷艷的喜帖,讓靜穆的影壁有了鮮活的喜氣。這家人的喜慶美滿,好日子的溫馨幸福,從喜帖里無聲地傳遞開來,綿延開去。
很多年前,我到喜洲的一個小漁村做客。在主人家堂屋里看到墻上貼著一張還未褪色的紅紙,上面用娟秀的毛筆字工工整整寫著一紙婚書。(在我熟悉的小城,記憶里從沒有過這樣的儀式感。)那樣的豎行文字,文言寫就的“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某天某月某日,誰家的兒子和誰家女兒,擇良辰吉日,結(jié)琴瑟之好,從此怎樣怎樣……這樣的帶著古中國美好信念的傳統(tǒng)做法,在洱海之畔,被種田打魚的白族鄉(xiāng)民們,一天天傳承下來。在灰瓦白墻的屋舍里,一代一代,繼續(xù)下去。有了貼在墻上的那一紙大紅,即便破舊的房舍,簡單的日子,也點燃了好生活的喜慶之光。
第一次讀到那樣的媒妁之言,那樣的祝福和約定,那紙婚書,驚艷了我的雙眼。
在萬事都講速度講跨越講多元的年代,在婚姻、感情變得愈加自由的年代,竟然還有如此鄭重其事地研墨、鋪紙、肅穆地落筆,寫下那份珍重和期許的儀式得以傳承——那份儀式感,正是浮躁年代里人的內(nèi)心深處最需要的安定和溫暖。
在古生,我又一次讀到這樣古雅而鄭重的文字。
海邊那座綠樹環(huán)繞,鮮花盛開的大院里,有電視臺記者在采訪主人李德昌,有外地來的游客在拍照,有同伴在低聲言談,我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客廳里,墻上那幅朱紅的卷軸吸引了我的目光。是一張家中喜添重孫的賀書(取名帖),朱紅灑金紙上,雋秀的小楷從右往左豎行寫道:
恭賀
李老先生子芳喜添重孫貴子,四代同堂,闔家歡喜,誠邀姻親、本家貴戚舉行弄璋之慶,雙方高親歡聚一堂,一口同聲,先天一氣,賜其名曰:棟榮。
……
后面是小重孫棟榮名字的來歷,用七律格式寫成的詩,再后面是五言寫就的賀詞:“四代同堂樂,幸福永久長。新人啟新屋,吉能治中華,此子長大后,保朝成中梁。”最后是雙方親朋貴戚的名字,從長輩開始往后,共列出十一人的名字,未列姓氏名號者,以“等”省略。最后是執(zhí)筆人“楊天錫”,最右端寫著:“乙未之春白子云鶴重書”。
看得出,這是主人家喜添重孫,滿月之日親朋好友前來祝賀賜名,寫下的祝福與期望。后來由本地的白族書法家重新抄寫裝裱后,掛于廳內(nèi),留作永遠的紀念。
這個叫棟榮的小孩,何其之幸。帶著全家老少親朋好友的心愿和希冀,帶著每一個走進大院的陌生人的祝福,定能健康成長,幸福綿長,成為榮耀門庭的棟梁之才。
那個春日,在洱海之濱的小村,溫情,一次又一次溢滿我的心懷。
大喜之日,寫下婚書。大壽之日,寫下賀書,添丁進口,寫下取名帖。喪葬之時,寫下祭文。那一刻,提筆,懸腕,研墨,展卷,一筆一劃里,一行一款間,是整個家族歷經(jīng)千年歲月凝成的真情和厚誼。
——那份珍重,那份古雅,那份遺風,在這個叫古生的小村里,默默散發(fā)著馨香……
四
小村很新,小村也很老。
據(jù)史料記載,古生村從西漢至今,已有兩千多年歷史。一個傍海而居的白族小村,能在時光的流里演繹出自己獨特的精神和文化,形成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自有其內(nèi)在的奧妙與玄機。我慢慢在村道間穿行,想要多角度地去感受它的生命,感受古生人最真實的煙火日常。
當我走過一道普通的大門時,幾行寫在門上的粉筆字黏住了我的目光。
已經(jīng)褪了紅色的鐵皮大門上,門把手旁邊用白色的粉筆分三行這樣寫著:“桂林長女結(jié)婚,請幫忙。正月初九初十?!?/p>
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叫桂林的人長女出嫁,來這戶人家請客,碰巧家中無人,便用粉筆寫下請柬,邀請這戶人家正月初九初十來家中做客,還要請他們幫忙?;蛘呤牵渌H戚朋友代那個叫桂林的人來請客的留言。
從時間算來,這些歪歪斜斜的粉筆字,已經(jīng)是三個來月前寫下的了,沒有被主人擦掉,留存至今。
——我又一次被驚艷。
在信息化飛速發(fā)展的今天,竟然還有如此質(zhì)樸實在的做法,不是打個電話,發(fā)個微信請客完事,而是親自來到家里,未遇,便一筆一劃寫出主人家請客的誠摯與真心。寫下這些后,他一定不擔心這幾行粉筆字會被風吹雨淋掉,更不擔心這戶人家是否看見,會不會如期赴約?!湃?,讓日子簡單,讓人心熨帖。
便想著,那天,這戶人家歸來,看到門上寫著的請柬,便會意了,知曉了,記住了。便在自家的日程里早早安排好了要做的活計,留出正月初九和初十兩天,去那個叫桂林的人家里幫忙,去祝賀桂林長女的新婚大喜,去和親朋好友相聚。
那一刻,記憶里時光深處的那些陳年墨跡,浮現(xiàn)眼前。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不可多得?!笔峭豸酥摹斗铋偬贰K烷僮咏o朋友附帶的一張小便條,告訴朋友這三百個橘子是霜沒有打過的,很難得。
“苦筍及茗異常佳,乃可徑來。”是懷素告訴朋友,筍和茶都極好,趕快來的《苦筍帖》。
“桂林長女結(jié)婚,請幫忙。正月初九初十。”
這些,不都是最真實的日子,最質(zhì)樸的言語,最純真的情思嗎?一紙便箋,即便隔著千年的歲月,隔著書法名家與普通村民之間的距離,卻讓人感受到同樣的純美與真實的溫暖。
——這就是中國人的內(nèi)心世界。這就是古中國的美好情意。這份情意,與歲月無關(guān),與身份地位,也無關(guān)。
看到大門留著一道縫隙,我便敲門進去。
一位年紀和我相仿的女子,正在院子里靠東邊的水臺前洗東西。一樹紅艷艷的三角梅盛開在墻角,襯著雪白的墻壁,甚是好看。女主人粉色衣服,穿著雨鞋,戴著帽子,應(yīng)該是剛從地里回來,還來不及換下鞋子。她告訴我,那些字是主人家來請客,他們不在家,便用粉筆留言,代為請柬。這在村中,是常事,誰家辦事還有個像規(guī)劃書一樣的值事榜,由家族中有威望的人主理,其他人協(xié)助,大家齊動手,無論紅白喜事,都要辦得既簡樸,又熱鬧。
正說著,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奶奶從后面的新房子里走出來,對我說:坐下閑閑。
我便和老奶奶一起坐在堂屋前的小板凳上說起話來。老人家今年七十八了,兒子到灣橋鎮(zhèn)子上做工,晚上才回來。大孫子在昆明讀大學,明年畢業(yè)。小孫女在大理一中讀高一,學習好,又懂事。兒媳婦就在家中照顧老人,侍弄田地,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還說,最近幾年,古生村變化大,越來越好在了。還指著背后的小洋樓邀請我進去參觀,說是春節(jié)前剛裝修完,老房子也不舍得拆,自己住慣了,冬暖夏涼,好在著呢。
一邊說話,老人一邊剝豌豆。一粒粒豌豆像珍珠一樣從青翠的豆莢剝離,從老人滿是老繭的指間落入白瓷大碗。這是自家地里種的,我們村的大莢豌豆,下午做豆燜飯,好吃呢。老人絮絮地說著,帶著濃重白族口音的話語,聽起來慈祥而溫柔。
堂屋前,一挑綠茵茵的小蔥帶著水珠整齊地躺在竹籃里。旁邊的門板上掛著一桿秤??吹贸觯@是女主人剛從地里拔回來的,準備明天一早挑到集市上去賣。這樣的小蔥,不是超市里冷凍過的,也不是從大棚里走出來的,它們就在洱海的碧波聲里自由自在地長大。老人說,地里還種著小白菜小青菜,自己吃一些,隔壁鄰居拔吃一些,拿到集市上賣一些,補貼家用。自己種的菜鄰居可以隨便拔?老人說,是啊,他們地里的菜,我們也可以去拔,村里都是這個樣子的。在商業(yè)化高速發(fā)展的今天,小村里,竟然還有如此淳樸的民風。這讓我既感動,又驚訝。
正說著,同伴打電話找我。聽說我還有伙伴,老人竟說,叫上你伴一起來家里吃飯吧。豌豆燜飯。
對一個驀然進家的陌生人,如此親和友善,這讓我始料未及。這在我們防范意識越來越強,對人越來越不信任的生活里,很難出現(xiàn)如此一幕。我自己也經(jīng)常交待父母不要讓陌生人進家門。而此刻,一位白族老奶奶,竟然要留陌生的我在家吃飯——也只有在這個古風盎然的小村里,才會出現(xiàn)這樣淳樸的待客之道。
告別和善的老人,一抬頭,看到老屋梁下有兩個燕子窩。燕子們不在家,應(yīng)該到海邊覓食去了吧。
我有多少年不曾見過燕子窩了?
俊俏的小燕子,穿花衣的小燕子,銜泥筑巢來我家的小燕子,早已成為久遠的記憶。在古生,我又遇見了它們。在古生,它們又找到了自己的家園。
我用手機拍下那兩個小巧的燕子窩。
那是小村古生為我送上的最難忘,也最溫柔的一記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