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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種植匏瓜的地方,人們將成熟后的瓠瓜對半剖開就做成了瓢。而在滇西,瓢大都是用木頭手工旋成的,既結(jié)實輕巧,又經(jīng)久耐用。
我爺爺是旋瓢匠,手藝家傳,我父親自然也成了遠近聞名的旋瓢匠。
我初識旋瓢匠的活計和技藝,就是從我父親那里開始的。我記得小時候,每天起床,就看見父親坐在院墻下,用鑿斧“咚咚咚”輕快而有節(jié)奏地鑿著瓢墩,或者手持旋刀“咝咝咝”地旋著瓢坯子。白天,父親跟母親一起去生產(chǎn)隊的地里干活;晚上,父親就著堂屋前的石階,點一盞松明燈,在臺階下繼續(xù)做旋瓢的活兒。在微黃的燈光下,父親佝僂著身軀全神貫注地用旋刀旋著木瓢,旋著清苦的歲月。父親那弓著的背影,那張鼓著腮幫子而顯得堅毅的臉,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記憶里。
旋瓢匠和木匠都與木頭打交道,卻是不同類型的手藝人。旋瓢匠的勞作場所多半在深山密林中,有時也在自己家里。我少年時候曾跟隨父親進山,見識過他的勞作。那天,我們爬了好幾座山,最后走進一片高大茂密的松林里。父親左看右瞅,上下打量,最后選中了兩棵挺直的、大約兩人合抱的紅松之后,就在旁邊搭起了一座簡易的窩棚住下。
父親用板斧伐倒了事先選定的一棵紅松,斷開一段原木,用堅硬的栗木做成的劈把原木劈成幾瓣,再將各瓣斷成長度與一把瓢相近的若干小節(jié)。接著,用小斧把每一節(jié)木頭砍成瓢的雛形,行話稱之為“瓢墩”。父親說,剛伐倒的松樹水分充足,木質(zhì)鮮嫩,砍、鑿、旋都省力,因此,必須把一段原木全都做成瓢墩、旋成瓢之后,再去斷、劈下一段原木,這樣分批作業(yè)。
我?guī)透赣H把那一堆瓢墩搬到窩棚邊碼好,父親便開始做下一道工序啦。只見他從背籮里拿出名叫“托盤”的物件。這托盤是一塊正方形栗木,正中間掏一眼與瓢身一般大的圓洞,很厚實、沉穩(wěn)。接著,將瓢墩擱在托盤的洞眼上。父親端坐在托盤邊,往前伸的兩只赤腳(他干脆脫掉草鞋)的前掌穩(wěn)住瓢墩,然后揮動鑿斧,不緊不慢地鑿著瓢墩,要在瓢墩上鑿一個瓢眼。鑿斧的結(jié)構(gòu)和原理跟錛很相似,不同的是鑿斧的刃口呈弧形且向內(nèi)彎,隨著鑿斧的起落,被鑿開的木頭碎片紛紛飛動,瓢眼越來越大。這當(dāng)中,父親雙腳的大拇指根據(jù)需要,適時轉(zhuǎn)動瓢墩,便于把瓢墩掏空。等到鑿斧將瓢墩掏成瓢的形狀之后,父親換用旋刀。旋刀形狀似月芽,其內(nèi)刃和外刃都很鋒利。我不止一次見過父親用剛磨過的旋刀刮胡子。旋刀的木把跟斧把一樣長,是用栗木做的。父親那把旋刀的把光滑锃亮,一眼便能瞅見上面有六道凹陷的指痕,那是雙手的指頭長期握拿摩擦留下的。每當(dāng)我觸摸父親的那把旋刀,心中頓生敬畏感。
用鑿斧鑿成的瓢坯子內(nèi)壁粗糙,鑿痕分明,瓢身的厚薄也不勻稱,因此,用旋刀加工這道工序十分關(guān)鍵。把制瓢稱之為“旋瓢”,足見用旋刀加工這一道至關(guān)重要。只見父親雙手緊握旋刀把,雙臂的勁兒全運送到了旋刀上。先是一刀一刀地把瓢坯子內(nèi)里的溝溝坎坎旋平,然后隨著旋刀的轉(zhuǎn)動,薄而長的刨花一層一層地從瓢坯內(nèi)壁上被紛紛旋下來,直到瓢內(nèi)壁平整光滑為止。接下來,是用短刨來刨瓢外壁和瓢把。父親右手握短刨,左手持瓢唰唰唰地推幾刨,然后轉(zhuǎn)動一下瓢身,再刨……這樣反反復(fù)復(fù)無數(shù)次之后,父親終于放下手中的短刨,用手指頭、手掌心來回輕輕撫摸瓢的內(nèi)壁、外壁,然后拿起旋刀,在瓢把與瓢身的正面連接處,仔細地剜下兩片薄薄的木片。父親把瓢拿在手中,做了兩個舀水的動作,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情。父親說:“旋瓢是細致活,細致了才能做出好瓢?!彼钢鞍颜f:“比如這瓢把,是用瓢人每天握拿數(shù)次的位置,必須考慮到手感的舒適,力求做得盡善盡美?!?/p>
跟隨父親在深山中旋瓢的日子是寂寞的,但又是充實的。每天,父子倆心中都洋溢著收獲的喜悅。父親一天能旋八九把木瓢。我按照他的吩咐,把散發(fā)著新松木清香的木瓢分行擺放在用樹枝搭建的烘瓢架上,然后在烘瓢架下用樹疙蔸燒一塘火,供助火塘散發(fā)的熱氣烘烤濕氣蠻重的木瓢,還時不時翻動它們,直到被烘烤的木瓢變得輕巧,用中指節(jié)敲敲,能發(fā)出清脆的“咚咚咚”的聲音,然后在烘瓢架上另換一批新旋的木瓢?;窝?,三四天過去,父親把二十多把干透了的木瓢一層一層碼進背籮里,背籮口以上的木瓢碼一層就用繩子緊緊拴住,防止木瓢松散垮塌。這樣層層往上碼的瓢最后成了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圓錐體,煞是好看。父親把一背簍沉甸甸的木瓢往身上一背,忘了幾天的勞累,樂呵呵地領(lǐng)著我出山,回家。
父親旋木瓢更多時候是在自己家里勞作。那是在農(nóng)活少的某一天,父親約上母親走入深山,伐倒一棵松樹,忙活大半天,砍削出足夠兩人背運的瓢墩。瓢墩背運回家后,父親便利用早晚得閑時旋瓢,我也就有了更多的機會了解旋瓢手藝的各種細節(jié),領(lǐng)略到旋瓢匠平凡工作中閃爍著的智慧。
沒有深入了解旋瓢匠營生的人,認為旋瓢匠不使用角尺,不彈墨線,更不畫圖紙,不作精確計算,不就是拿斧子砍砍,用鑿斧鑿鑿,操旋刀旋旋,能有多難呢?殊不知,旋瓢匠的高明恰恰就在于全憑他的眼力、手感,全憑內(nèi)心的謀劃,也就是“匠心”。就拿用鑿斧把瓢墩鑿成瓢坯這道工序來說,越往后,瓢坯橢圓形的邊緣厚度只有1.5公分左右,要是鑿斧稍稍使偏一點,一鑿斧下去,瓢坯的邊緣就被鑿掉一缺,或者這一鑿斧過于偏外,就會導(dǎo)致瓢坯邊緣的厚薄不勻,這個瓢坯要么就廢棄,要么就只能做把殘次品的木瓢。
父親中間休息的時候,我曾拿起鑿斧試圖在他尚未完成的瓢坯上鑿幾下,終因心無底氣,幾次都不敢把舉著的鑿斧落下去。而父親呢,他在揮動鑿斧鑿瓢坯的時候,一臉自信,他一邊干活,一邊吩咐在屋里料理家務(wù)的母親該做午飯啦,該去挑幾挑水啦,等等。可以說,父親使鑿斧的熟練程度到了眼睛不看瓢坯,也不會出差池的境界??锤赣H做旋瓢活計時間久了,我才領(lǐng)悟到,在任何一項創(chuàng)造性活動中,凡是準(zhǔn)確的動作,善使巧勁的人,都標(biāo)志著此人在此項活動中,已經(jīng)達到或接近于理想的境界,而達到這種境界者,就當(dāng)尊稱為“匠”了。
有一次,我望著卷曲的、薄薄的刨花形狀的木片正從父親的旋刀下咝咝地飛落著,很是羨慕,便問:“爸爸,你說我能不能學(xué)會旋瓢?”父親沒有說“能”,也不說“不能”。他瞅瞅手中那把閃亮的旋刀,一臉嚴肅地說:“旋瓢匠這一行,一輩子也摸不透。三年學(xué)成個好木匠,三十年學(xué)不成好旋瓢匠。”父親估摸著我聽不明白他的意思,又說:“石匠刻字,不使壞幾十把鏨子,刻不出好字;旋瓢匠不使壞幾十把鑿斧、旋刀,旋不出上好的木瓢。當(dāng)個旋瓢匠,關(guān)鍵要有一股子韌勁,把當(dāng)旋瓢匠作為一生的追求,走一條不后悔的路?!蔽乙苍S正因為缺少父親所說的那“一股子韌勁”,雖然早早識得鑿斧、旋刀,又有近水樓臺先得月之便,最終也沒有當(dāng)成旋瓢匠。
在我的記憶里,我們那個200來戶人家的村里,木匠先后有10多個,而旋瓢匠卻只有我父親一人。我曾問過父親:“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當(dāng)旋瓢匠?”父親說:“他們彎不下一年四季面對田地的腰,也耐不住在深山老林中干活的寂寞。當(dāng)然,最根本的是當(dāng)旋瓢匠很難養(yǎng)家糊口?!备赣H這樣說,他是有切身體會的。就拿上世紀(jì)50年代那個時候來說,一只木瓢只能賣兩角錢,沒錢的人家就拿糧食來換,一把木瓢換一瓢麥子,或者一瓢包谷,還有拿洋芋、蔬菜來換的,而且只有本村的鄉(xiāng)親才自己找上門來換,而外村外鄉(xiāng)的,父親就得背上木瓢,走村串寨去賣,或者去兌換。每到一個村,父親就邊走邊吆喝:“賣新瓢啰!——”“換新瓢啰!——”聲音宏亮,抑揚頓挫。一把木瓢居家要使用幾年,需要量少,所以有時候連走幾個村,一把瓢也沒有脫手是常有的事。父親出門走得遠了,就得找戶人家寄住一宿。木瓢一把也沒賣出去,食宿費咋辦?只得給主人家說一堆好話,再夸夸自己的木瓢質(zhì)量如何如何好,最后用兩把新瓢抵付主人家的食宿錢。第二天又繼續(xù)形單影只地奔走在外鄉(xiāng)的陌生道路上。
當(dāng)然,父親的木瓢也有好出手的時候,那是1959年,因為上一年開展大躍進,大煉鋼鐵銅,老百姓家中的鐵鍋和銅勺、鐵瓢都被強行拿走,拋進土高爐,化成一餅廢渣,而群眾生活中又急需要瓢。在這節(jié)骨眼上,父親為鄉(xiāng)親們提供了物美價廉的木瓢,解決了不少人家的燃眉之急。殊不知,后來連續(xù)遭受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鄉(xiāng)親們?nèi)兆痈D難了。當(dāng)然啰,居家哪怕過的是吃糠咽菜、清湯寡水的苦日子,木瓢照樣要用,需要更換。于是,父親主動把新做的木瓢無償送到需要的鄉(xiāng)親手里。用他的話說,木頭出在山上,力氣在我手上,我不就花了一袋煙的時間罷了,鄉(xiāng)親之間,相互幫襯一把,那是應(yīng)該的嘛。難怪父親去世多年了,鄉(xiāng)親們一提起他,依然真誠地稱道他當(dāng)年旋的木瓢好使、經(jīng)用,而更多的是稱道父親的好品行。
改革開放以后,隨著輕便光潔的鋁合金瓢以及花花綠綠的塑料瓢的興起,全憑手工制作世代沿用的木瓢漸漸淡出了人們的生活,成為一種生活方式的休止符。而有時我在想,今天,我們這個飛速發(fā)展、日新月異的社會,可以沒有旋瓢匠這個行當(dāng),但不可缺少旋瓢匠剖璞取玉、旋木成瓢的那種韌勁和執(zhí)著,那種實事細作、善事常做的性情與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