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對河水，面朝夢中的丹薩梯

撰文 朝陽

想到丹薩梯，就想起《金閣寺》。三島由紀夫?qū)痖w寺大美的無上贊嘆，讓我多年以后，站在金閣寺的院墻外，久久地不敢進入，擔(dān)心見到的那一瞬間，美會在喧囂的人群中轟然倒塌；或者，是另一種結(jié)局：把我吞噬。

丹薩梯，因為在歷史的大地上碾軋出了非凡的時空，各種物證飛天般飄散在世界各地，它的美，從宇宙十方不斷地、不露聲色地流向丹薩梯的所在之地——山南桑日日崗村；像河水倒流回雪山，像落花升騰回樹枝。

丹薩梯的豐富，足以讓我所有的知識煙飛堙沒。線條、神態(tài)、生活的方式，散發(fā)出來的氣息，幾乎完美，無一遺憾，讓雅魯藏布江在這里舒緩、致敬。無論現(xiàn)在情況如何，丹薩梯的大美，已經(jīng)在歷史的舞臺上，連續(xù)上演，讓世人驚嘆。

于丹薩梯，我沒有擔(dān)憂，只是想遠遠地看到它，只是想靜靜地坐在某一房間里，與丹薩梯的主人說上幾句話，感受時空是如何鍛造出這精微細致、流芳于世的大美。

一

2018年冬天，我從澤當出發(fā)，三十四公里之后，我們站在雅魯藏布江北岸。丹薩梯金光燦爛地幾乎是突然之間出現(xiàn)，坐落在日崗村北側(cè)、名為黑山的大山中。黃昏中的丹薩梯，靜到無聲。站在它的面前，感受著它的山水、沙石悄無聲息地向我流過來。轉(zhuǎn)身，面對江水，想象著之前的無數(shù)年里，有多少人長途跋涉，無數(shù)次通過帕木竹渡口上岸，走上身心靈的朝圣之路。

丹薩梯位于郭卡拉山脈東段俄木雪乃波斯溫的黑山山坳之中。山腰上，冬天的灰色，深入骨髓，彌漫著整個世界。

高聳、起伏低落的群山，窄而深、流出生命的溝谷；河水如弦，變換著顏色。轟鳴的協(xié)奏曲中，沒有一片樹葉的吟唱，近似于枯死的樹枝，強硬地挺立在冬天的冷厲中，一言不發(fā)。半山腰上的植物豐富，每個季節(jié)都展現(xiàn)出不一樣的自己，動物也多在這一地段繁衍生息。愛這里的人，能體會大山里每一個愛的動作。

已是黃昏。丹薩梯的大門是否關(guān)閉，并不重要。我們沿山路往上盤旋，很多時候看不到丹薩梯了，甚至離丹薩梯更遠。

丹薩梯院門關(guān)閉，我們繞著寺院，一圈、二圈、三圈。左手撫摸著山石，右手摩挲著院墻，通道不寬，僅供一人通行。

坐在丹薩梯院子外面，群山涌動，看不到一個人，只有風(fēng)和冬天的冷。那一尊尊具有震撼之美的造像，游離于虛空。曾經(jīng)在首都博物館和敦煌博物館親近過這些造像，眼識早已深刻地把它們記住，起心動念的剎那，各種造像漂浮于前。

第一次到丹薩梯，沒能推開一扇門，但有莫名的感動和知足。從那以后，我有了夢想著再去的地方。

二

2019年5月20日，我們的眼睛習(xí)慣了粗礪的沙石。路隨山轉(zhuǎn)，微微的一個彎，到了另一個世界：開闊的谷地，古老的樹木，到處都是綠色，房屋不高，道路潔凈。桑日縣城，一個經(jīng)常被人一筆帶過的小城，我也曾這樣錯過很多次。這一次，我們住在小城里，體會到了它的安靜。

晚上，路上人很少，街燈明亮亮地隱藏在大樹的枝葉里。一頭牛在街上散步，像一個人，在思考。它在想一些散漫的事，想一些并不重要的事。又有哪些事情是重要的呢？那些事情，如樹林的風(fēng)，輕輕地一帶而過，樹葉都來不及動一下，風(fēng)就到了另一片林子里。牛走在人行道上，整條街，看不到其余的人和車。這頭中年的牛，慢悠悠地晃著，從街的這頭走向那一頭，它去的方向是城市的中心。

——它的主人呢？

——它就是自己的主人。

第二天，在另一條街上，我又看見一只小狗，系著鈴鐺，聲音清脆地穿過清涼透徹的早晨。它與牛不一樣，小狗走得匆忙，奔跑著，像奔赴一場盛宴，我也沒有看見狗的主人。

和牛、狗都相向而行，我們經(jīng)過一長溜土墻院落，往北數(shù)百米，往東數(shù)百米，站在墻角。里面兩層樓的房子，有三兩棟，房子極具審美，錯落有致，幾根巨大的樹枝，伸出圍墻，散開在人行道上。房子早已沒人居住，老主人也許過世，也許隨中年的兒女去了離此很近的澤當?；蛘咴诶_河邊買了一套房子，過上了城市人的生活；兒孫們都在為考上西藏內(nèi)地中學(xué)而努力學(xué)習(xí)，老人的任務(wù)就是每天接送孫兒上下學(xué)。

極其喜歡這無人居住的房子、老的院墻、潔凈的街道，聯(lián)想到一些海邊小鎮(zhèn)，也是如此的讓人安心。

三

早上，我們從桑日縣城出發(fā)，行進十八公里到了桑日鎮(zhèn)。

第二次來到丹薩梯。雅礱河谷，舒展出一片巨大的空地，丹薩梯選擇了離河流、大路較遠的山窩里，像在遠離一些東西，又像在親近村民。丹薩梯，遠遠地觀望著河谷四季的變化。

與我們一起來的小西說，河水四季的顏色都不一樣，河谷里的植物，更是豐富。小西是山南洛扎人，在桑日工作，在湖南岳陽、北京、杭州上了十多年的學(xué)。

兩次上山前，我都把車停在山谷口的沙地上，流水和歲月的沖積，山、河流都退向了遠方，形成大片緩緩而上的空地，丹薩梯在遠處，大山侵染著它紅色的屋頂，它們在微弱地改變著對方。它們也從沒停止過對話：有時候閉目而言，說哪一堵墻的黃色，在變淡；說哪一塊石頭風(fēng)化得很厲害，而最上邊的一根線條，竟然還那么深刻和明顯。它們也說到我身后的雅魯藏布江河谷，說冬天到了，說五月的顏色太綠了……

三山環(huán)抱，丹薩梯居中靠后，兩面的山上都有路通向丹薩梯。東邊，上下兩條路，遠看，就是兩根線，如小溪，橫著流過半山腰，一條在上，一條在下。如果不是小西提醒，我認為那只是曾經(jīng)的牧羊人或村里人，偶爾走出來的一條過去的小道。

小西說，那兩條路，村里的人現(xiàn)在還在走，路沒有想象的那么窄，有點斜坡。三四條小山溝的泥石流，從山頂直瀉下來，把兩條小線路切斷了，但人還是可以行走的。塔木村的村民，就是順著土路，十公里的樣子，之字形往上走。

從桑日縣城來的，開摩托車的，在路的那下邊有個接口，上到這條公路到寺廟。丹薩梯西山有兩個村子，村民里的老人，大部分都是走那條小山路到丹薩梯。

四

我們走的盤山公路，五年前才修好。山高路長，一次次的迂回、盤旋、往上，轉(zhuǎn)回山谷這邊，轉(zhuǎn)到山的另一邊，終于，丹薩梯在正前后的遠處，我們一點點地接近它。丹薩梯，像群山給出的一個信號，一種象征。與丹薩梯站在一起，就像擁有了整個山河大地。

雅隆河谷，盡情地舒展著它自由的身軀，鮮花和植物鋪滿河谷。兩岸鐵灰色的沙石，也被感染得柔和起來；白色的雪山，遠觀綠水、紅花。雅魯藏布江靜靜地經(jīng)過，接受丹薩梯的檢閱。

一條火車橋，一條正在修的公路橋，兩根小心翼翼的線條，趁雅魯藏布江不注意，橫跨了過去。河水的深淺，主要看降雨量，沙灘每年都會被全部淹沒的，房子淹得不多。近處是塔木村，更遠一點的是沖達村等幾個小村子，它們挨著河，靠著山，散落在雅礱河谷里，無時不刻地仰望著神話世界里的丹薩梯。

流水和歲月的沖積，山、河流都退向了遠方，形成大片緩緩而上的空地，丹薩梯在遠處，大山侵染著它紅色的屋頂。（丹薩梯師生/供圖）

八百六十一年前，從多吉杰布的目光落在這座大山上開始，從把山上的第一塊石頭移動安放到地基上開始，這片區(qū)域，便慢慢地生長起一種新的人文精神；人與自然，人與墻，人把石頭變成另一種顏色和形態(tài)，把風(fēng)聲變成語言，一切，有了不滅的東西。

多吉杰布，是米拉日巴的弟子塔波拉杰（岡波巴）四大門徒之一。公元1110年，多吉杰布出生于西康南部，十九歲，他作為一位富人的侍從，到衛(wèi)藏游學(xué)。公元1158年，四十九歲的他，在帕木竹巴村北邊倡建丹薩梯，并創(chuàng)立了帕竹噶舉派，所以，后人尊稱他為“帕木竹巴”，他真實的法名多吉杰布，反而較少被人提及。丹薩梯修建以后，帕木竹巴常住于此，直到公元1170年圓寂。

丹薩梯，丹薩是上師傳承人不斷修行加持寺廟的寓意；梯，為自在圓滿之意。

五

我們拜訪了丹薩梯的堪布朗珠經(jīng)師，經(jīng)師頭發(fā)黑白參半，臉上曬出了紅色的太陽圈，皮膚顯得有些粗糙，眼角的兩條紋路，像感嘆號，感嘆世間的奇妙。

朗珠經(jīng)師是從直貢梯請來的，今年五十三歲，1966年出生于墨竹工卡。

我和經(jīng)師有些緣分，2004年,經(jīng)師身體不好，去了我的家鄉(xiāng)湖南長沙看病，在一位居士家里住了六個月左右。

去之前，經(jīng)師不會說一句漢語，到長沙后，他慢慢地學(xué)會了。

朗珠經(jīng)師的平淡中飽含激情，他為我們詳細地介紹了丹薩梯的每一個細節(jié)。

大殿、經(jīng)堂、靈塔、修行洞，經(jīng)師總會拿著我的手，師長和朋友般，怕我迷失了路，怕我跌撞到哪里，他不斷地帶我們進到新的地方。

丹薩梯很多石頭墻，都是過去留下來的。院墻的里里外外，到處都是漂亮的藏馬雞，叫聲有點奇怪。僧人蹲在院子里，藏馬雞就會走到跟前，跟老朋友似的相互看著。藏馬雞的毛色，豐富、漂亮。

走進大殿，里面懸掛著一張1960年拍攝的巨幅照片，是之前丹薩梯的模樣，一條哈達輕輕地搭在上面。

進靈塔殿前，我們隨朗珠經(jīng)師轉(zhuǎn)了一圈大經(jīng)筒，聲音清脆，直達殿堂，告訴里面的生命，我們輕輕地推開門，聲音古老。這是帕木竹巴的靈塔，現(xiàn)在只存放了他的頭發(fā)在塔里。旁邊的塔是他的大弟子吉丹松貢大師的靈塔，塔的下面，有一個水的出口。經(jīng)師說，冬天冷的時候，就有水流出來，天氣暖和的季節(jié)，一滴水都沒有，老百姓稱這里的水為長壽水。

外面有兩個塔，前面的是第七代主持京俄尼曲巴扎巴仁青的靈塔，下面一個是第八代主持京俄次西尼馬扎巴堅贊的靈塔，里面有擦擦。意大利學(xué)者圖奇，在1948年的黃昏中，他圍著這兩座塔轉(zhuǎn)了又轉(zhuǎn)。

丹薩梯最前面的建筑，從主體建筑群里落下來，伸出去，進到山的懸崖處，被群山簇擁，如捧出的蓮花。這里有帕木竹巴大師的修行洞吉祥滿噶吞康。

帕木竹巴大師有三個修行洞。在修行的次第里，僧人們把某一段時間里的修行之地，稱為滿噶吞康，次第不一樣，修行洞的名稱也會不同。

公元1158年，帕木竹巴·多吉杰布來到這里，他第一次和第二次的修行洞是同一個地方，但第一次的修行洞名為久膜聽康，第二次的修行，根據(jù)次第的變化，修行洞稱之為塔擦貝。帕木竹巴大師最后修行的地方，是現(xiàn)在大殿里的修行洞，叫僧波佳期。大殿是帕木竹巴大弟子覺巴大師授意修建的，名為大昭寺。吉祥滿噶圓寂塔里面的壁畫，一部分是丹薩梯現(xiàn)在的僧人自己繪制的。

有的師父一輩子閉關(guān)，有的閉關(guān)三個月，也有閉關(guān)兩三年的。經(jīng)師說，閉關(guān)像學(xué)校，小學(xué)一年級、中學(xué)、大學(xué)、博士，一級一級，每一個階段都不一樣，需要成佛，師父很重要。

朗珠經(jīng)師有時候會選擇一棵樹，席地而坐，沙石的灰色，樹葉細致的綠色，朗珠經(jīng)師安靜地坐進樹根舒展的柔和里，感受世間的痛苦和溫情。

朗珠經(jīng)師很注重引導(dǎo)和培養(yǎng)僧人的藝術(shù)審美，丹薩梯現(xiàn)有十二名僧人，包括朗珠經(jīng)師在內(nèi)，有四位僧人會畫唐卡、壁畫，朗珠經(jīng)師反復(fù)說，自己畫得不好。也許是因為喜愛我的原因，經(jīng)師竟然答應(yīng)了我五個月后向他請一幅唐卡的要求。

經(jīng)師沒事的時候不下山，今年五月事情太多，一次都沒有出去，一直都住在山上。

朗珠經(jīng)師沒上過學(xué)，都是靠自學(xué)，他喜歡讀書，看到有些外國人在書里寫到，說蓮花生大師沒有來過西藏，他感覺很荒謬，甚至有點氣憤，他不認同這種說法。朗珠經(jīng)師喜歡讀玄奘大師的書，他說：玄奘大師是位嚴謹?shù)某黾胰?，他寫的書里，多少公里，前面有什么，叫什么名字，寫得很認真。我喜歡認真的人。

朗珠經(jīng)師喜歡拍照片，拍鮮花中的丹薩梯。當植物醒來，所有的色彩被陽光發(fā)現(xiàn)，經(jīng)師會步行很遠，把植物中的丹薩梯拍攝下來。滿山滿坡色彩豐富，丹薩梯自身的色彩也被喚醒；白色的五層院墻如花瓣，層層包裹，紅色的最高的院墻如蕊，嬌小、挺拔、莊嚴，丹薩梯在叢林中綻放。

大雪中的丹薩梯，白色的院墻在紅色的線條中，比雪更白。丹薩梯就是一位修行者，在雪的寒冷中，稍微裹緊了自己的袈裟，往山的里面靠了靠，躲避風(fēng)雪的冷。遠處的、近處的雪山，像道路，從天空通向丹薩梯，與下面的雅魯藏布江河谷形成兩個世界，一個在高處，一個在低處。

云，從遠處的山峰下來，經(jīng)過雅魯藏布江上空，從巨大的四條山溝涌向丹薩梯的下面。丹薩梯的房子沿山坡而上，或整體，或單一，或零散，依山勢往上而建。

丹薩梯的紅色，源自于這座名為黑山的石頭，也源自于半山腰上植物的顏色。四季的丹薩梯，被植物守護。

大量的時間，東邊的山處于陽光的陰影里，修行洞，就像一位問天的求學(xué)者，向遠處的群山，向流動的河流發(fā)問，再一點點踐行。

丹薩梯很多石頭墻，都是過去留下來的。院墻的里里外外，到處都是漂亮的藏馬雞，叫聲有點奇怪。（龍冬/攝）

丹薩梯的僧人貢覺杰布今年三十歲，1989年出生，墨竹工卡人，朗珠經(jīng)師是他的師父。他畫了很多唐卡，《米拉日巴修行地方》是他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畫面。還有僧人仁青多杰也畫畫兒，他們在丹薩梯畫了很多壁畫。我在寫作這篇文章的時候，不斷地遇到很多問題，我就問朗珠經(jīng)師和貢覺杰布，他們總是有問必答。

六

丹薩梯鼎盛時期，僧眾十八萬人，喇嘛五百多人，像個大村落，被稱為帕木竹巴村。消隱二十年后，丹薩梯醒來，在大地上翻了一個身，土地和石頭成為了大殿、經(jīng)堂、佛塔、修行洞等等建筑，氣宇軒揚地被植被環(huán)抱，被群山相擁。

離開丹薩梯，我們下到山底，上次在此我停留了四十多分鐘，這次，我愿停留得更久。我愿：靜靜地面對三座大山的懷抱，感受生活中溫情的過往以及未來。

我背對河水，面朝夢中的丹薩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