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湘
行爐,顧名思義,禮佛行香所用之爐。 佛教自東漢初年傳入中國,經(jīng)魏晉、隋唐發(fā)展興盛,禮佛修禪有一套完備的宗教儀式。 眾人行香之時,需要特定的香具來供奉佛祖,于是禮佛行香之爐應運而生,并備受重視。 行爐的基本造型可分為兩類,即柄香爐和杯式爐。 前者可追溯到南北朝時期,以金屬質(zhì)地為主。 后者為陶瓷質(zhì)地,其使用的起始年代不詳,在宋代已經(jīng)比較流行,遼、金時期墓葬中偶有發(fā)現(xiàn),到元代銷聲匿跡。 本文要討論的行爐主要為安徽博物院收藏的北宋時期的杯式行爐。
原則上,我們將這種折沿、敞口、深腹、長柄、 帶喇叭形高圈足的杯形器稱為杯式行爐(有的文章稱為豆式爐)。 安徽博物院所藏杯式行爐共計10 件, 大多為宋代墓葬出土,釉色有青白釉、白釉、綠釉等,以青白釉為主,其窯口囊括了定窯、繁昌窯、吉州窯等,地域特色鮮明。 接下來我們對這幾件杯式行爐做詳細介紹與分類探討。
L1 定窯白釉杯式行爐 通體施白釉,爐膛內(nèi)無釉,施釉部分釉色呈乳濁色,釉面有細小開片。 斜折沿,口沿部位上突,微超出折沿部位,斜直筒形爐身,爐柄為臺階式凸棱短柄,下接臺階式喇叭形圈足,足末端微向上翻卷。 口徑8.8厘米,底徑 7.5 厘米,高 12.5 厘米。 (圖 1)
L2 蕭窯白釉褐花杯式行爐 通體施白釉,爐膛內(nèi)、爐座底部無釉。 斜折沿,上繪黑褐色花卉,殘缺處見土黃胎,胎土中夾雜磚紅色大顆粒物質(zhì),口沿部位上突并超出折沿部位,圓筒形爐身,爐身下有花形出檐,爐柄部和底座均殘。 口徑 6.3 厘米,底徑 5.6 厘米,殘高5.3 厘米。 (圖 2)
L3 吉州窯綠釉杯式行爐 通體施綠釉,施釉不及底座,爐膛內(nèi)無釉,胎呈米白色。窄折沿,圓唇,束腰式筒形腹爐身,竹節(jié)式短柄,下接臺形爐座。 高6.3 厘米,口徑8 厘米,底徑 4.3 厘米。 (圖 3)
L4 繁昌窯青白釉杯式行爐 通體施青白釉,爐膛內(nèi)無釉,施釉部分釉層薄有開片。窄折沿,尖唇,圓筒形爐身,爐柄、爐座殘,殘缺處可見白色胎, 胎質(zhì)細膩堅硬。 口徑9 厘米,殘高 9 厘米。 (圖 4)
L5 吉州窯黑釉花口杯式行爐 通體施黑褐色釉,爐膛及爐座近底處無釉。 七瓣蓮花口,圓唇,爐身向內(nèi)壓印八條出筋。 短柄,爐座為束腰式臺座。 口徑8.8 厘米,底徑4.7 厘米,高 8 厘米。 (圖 5)
L6 繁昌窯青白釉花口杯式行爐 通體施青白釉,爐膛及爐座近底處無釉。 施釉部分釉色泛黃,釉面有細小開片,釉層薄。 四瓣花口,圓唇外侈,爐身壓印四條出筋。 細短柄,餅足底座。 口徑11.7 厘米,底徑 6 厘米,高9.6厘米。 (圖 6)
L7 繁昌窯青白釉斜直紋杯式行爐 通體施青白釉,釉色泛黃,有小開片。器身飾斜直紋,侈口,深弧腹,長柄,柄部飾一道凸棱, 便于抓握。 餅足??趶?2 厘米,底徑6.5厘米,高 11 厘米。 (圖 7)
L8 繁昌窯青白釉杯式行爐 通體施青白釉。由爐身和爐座套燒而成。爐身為侈口,深圓腹,下飾蓮瓣形出檐, 爐身斜嵌在爐座內(nèi)燒結(jié)。 爐座為雙層束腰式寶塔形臺座, 中間有一突棱, 喇叭形高圈足微外撇。 口徑 11 厘米,底徑 3.5 厘米,高 10.2 厘米。(圖 8)
L9 白釉刻畫蓮瓣紋杯式行爐 通體施白色釉,燒制窯口不詳。爐身和爐座似為套燒而成。 爐身為侈口,弧形腹,腹部刻半浮雕形仰蓮瓣。 爐座為束腰式臺座, 足沿為寬沿外撇。 口徑 6 厘米,底徑 4.8厘米,高 6.4 厘米。 (圖 9)
L10 繁昌窯青白釉蓮瓣紋杯式行爐 施青白釉,釉色泛黃,底部無釉。僅存爐身,斂口,尖唇,深腹, 器腹外壁刻畫仰蓮瓣紋,缺爐座。 殘高 3.8 厘米,口徑6 厘米, 底徑4 厘米。(圖 10)
杯式行爐最大的特征即為杯形爐身與一柄相連,柄的末端向下波折,多數(shù)爐的口部折沿, 爐身下接圈足或高圈足。 有的爐口、 腹部設(shè)計為蓮花造型。 依據(jù)杯式行爐爐口、 腹部特征可將上述器物歸為四種類型進行比較分析。
圖1 定窯白釉杯式行爐
圖2 蕭窯白釉褐花杯式行爐
圖3 吉州窯綠釉杯式行爐
圖4 繁昌窯青白釉杯式行爐
圖5 吉州窯黑釉花口杯式行爐
圖6 繁昌窯青白釉花口杯式行爐
圖7 繁昌窯青白釉斜直紋杯式行爐
圖8 繁昌窯青白釉杯式行爐
圖9 白釉刻畫蓮瓣紋杯式行爐
圖10 繁昌窯青白釉蓮瓣紋杯式行爐
Ⅰ式:折沿式行爐,標本 L1、L2、L3、L4。折沿,筒形腹,下接喇叭形圈足。 在南北方窯口均有燒制。標本L1、L2 為北方窯口燒制(以下簡稱北方類型),標本L3、L4 為南方窯口燒制(以下簡稱南方類型)。 北方類型折沿部位比南方類型寬,且唇部上突略超出折沿部位,筆者推測這種設(shè)計方式主要是便于放置爐蓋。北方類型爐柄較長,無夸張性裝飾物;南方類型爐身偏小、爐柄較短,且爐柄中部多有扁圓珠形節(jié)裝飾。
Ⅱ式:花口式行爐,標本 L5、L6。 花口,淺弧腹,細長柄,下接餅狀爐座,腹部被壓印成花瓣的形狀,因爐身宛如一朵綻放的蓮花,又被稱為“荷花式爐”或“蓮花爐”。 此類爐多為南方窯口燒制,如安徽繁昌窯[1]、江西吉州窯、福建地區(qū)部分窯口。 釉色有青白釉、綠釉和黑釉等。 北方窯口雖有燒制,但略有區(qū)別,如陜西耀州窯[2]、河北磁州窯、河南汝窯[3]等窯口燒制蓮花爐為子母口,上配爐蓋,外口沿為蓮花式花瓣口,內(nèi)口沿為平沿,器內(nèi)不施釉,爐腹雕刻淺浮雕式蓮花花瓣,無柄或粗短柄,下接喇叭形高圈足。 (圖 11)
Ⅲ式:敞口式行爐,標本 L7。 敞口,深弧腹,腹部飾斜直紋,細長柄,柄部有竹節(jié)形裝飾,下部接餅狀爐座。 此類爐多為南方窯口燒制,如安徽繁昌窯[1]、江西湖田窯[4]及贛州窯[5]、湖南煙口窯[6]、廣東筆架山窯[7]。北方窯口則不常見。
圖11 北方類型Ⅱ式杯式行爐
Ⅳ式:套燒式行爐,標本 L8、L9、L10。 由爐身和爐座套燒而成, 為北宋時期南方窯口燒制的新品種。 口沿有侈口和斂口兩種,腹部較淺,素面或刻畫蓮瓣紋裝飾,下接喇叭形圈足。 一般而言,爐腹刻畫蓮瓣紋者,爐身與爐座直接銜接,爐柄消失,如標本 L9、L10。 爐腹素面者,如標本L8,爐身下均有菊瓣形出檐,爐柄依次向下由小變大與爐座融為一體,形成一喇叭形高圈足。 此時的爐柄已不再適合抓握,更適合放置在桌案上。
另外,根據(jù)使用方式的不同,我們又可將杯式行爐分為手持式爐和坐式爐兩大類。L1~L7 為手持式爐,L8~L10 為坐式爐。 從這種分類法我們可以看到明顯的地域差異性,如北方以手持式爐為主, 而南方既有手持式爐也有坐式爐。 手持式爐在北方地區(qū)十分普遍,可能與北方游牧民族方便攜帶相關(guān)。
從最近幾年的發(fā)掘材料統(tǒng)計, 杯式行爐主要來源于墓葬、寺廟遺址和窯址。 一些發(fā)掘報告曾經(jīng)將此類行爐誤認為燈或高足杯,如1956 年發(fā)掘的繁昌老壩沖宋墓發(fā)掘報告將其定義為“高足杯”。 1987 年陜西扶風法門寺唐代塔基地宮中出土的 《監(jiān)送真身使隨真身供養(yǎng)道具及金銀寶器義烏賬》 記錄此類器物為“香爐”[8],此后,學術(shù)界開始關(guān)注杯式行爐,部分學者對古代燈具類型,以及燈與杯式行爐的區(qū)別等問題做了深入研究[9]。 實際上,單從外形上看, 杯式行爐與同時期的油燈區(qū)別十分明顯,反而與“高足杯”確實難以區(qū)分,二者在造型上有頗多相似之處。 筆者通過整理研究發(fā)現(xiàn), 借鑒早期高足杯與帶柄金屬器具特征制造的柄香爐與北方類型折沿式行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南方類型敞口式行爐可能模仿唐代金屬高足杯的造型, 而花口式行爐可能與佛教用具寶子有一定的淵源。 套燒式行爐則是在總結(jié)了上述器具造型利弊以及社會實用性等種種因素之后, 為南方地區(qū)生產(chǎn)的新品種。 本文只對南方類型敞口式行爐和北方類型折沿式行爐造型源流進行討論。
北方類型折沿式行爐的特征是寬折沿,杯身深而直,特別是杯腹下部轉(zhuǎn)折處幾乎呈直角轉(zhuǎn)折,下接長柄和喇叭形覆足。 它可能由柄香爐直接演變而來, 而柄香爐則是一種在北方地區(qū)早期高足杯與帶柄金屬器具結(jié)合下產(chǎn)生的中國式禮佛器具。
1.早期高足杯形象
新石器時代曾出現(xiàn)過一種長柄杯, 可視為高足杯的雛形, 在安徽潛山薛家崗文化、龍山文化等遺址均有出土。 安徽博物院收藏了兩件潛山薛家崗文化的長柄杯, 一件為灰陶,寬折沿,斜直腹,腹下斜收,下接高長柄,柄部由上自下依次變粗, 末端與喇叭形底座相連。 (圖 12-1)一件為黑陶,敞口,深腹,腹部內(nèi)弧,腹下部呈鈍角轉(zhuǎn)折,下接長柄和圓盤狀底足。 (圖12-2)另外,山東博物館收藏的蛋殼黑陶長柄杯可謂是史前制陶術(shù)的巔峰之作。 該器為敞口,深弧腹,杯口沿大大超出杯腹部外鼓的弧度。 這些器物代表了早期高足杯最原始的形象, 這一時期高足杯質(zhì)地以陶為主,有紅陶、灰陶和黑陶等。 其功用有多種說法,主流看法認為是一種飲具或者水器,也有學者將一種細長柄、 杯腹較淺的高足杯認為是一種油燈。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高足杯實物比較少見。 秦漢時期,北方地區(qū)有玉質(zhì)高足杯出現(xiàn), 如陜西西安東張村阿房宮遺址出土的云紋高足杯,直口,深腹,腹壁較直,下部微收,高圈足呈上下闊、中間束的喇叭形。 (圖12-3)漢代高足杯造型延續(xù)了秦代深弧腹的特征,如安徽博物院收藏的漢代紅陶高足杯, 直口,深弧腹,杯身設(shè)計成口大底小的造型,更適合手持,相對于整個杯身來說,杯柄顯得特別粗短或無柄,下接喇叭形底座。 (圖12-4)
圖12 早期高足杯形象
從潛山薛家崗文化的長柄杯到秦漢時期的高足杯,我們發(fā)現(xiàn),高足杯的口沿由原來的寬折沿、敞口變?yōu)橹笨?,高長柄變?yōu)槎檀直餍握w高度降低, 并保留器腹為深弧腹以及喇叭形底座等特征, 這些因素構(gòu)成了北方地區(qū)高足杯器形的基本要素。
2.傳統(tǒng)帶柄青銅器具與早期高足杯結(jié)合下產(chǎn)生的柄香爐
我國已知最早的柄香爐形象出現(xiàn)于甘肅永靖炳靈寺石窟第169 窟十六國時期的西秦壁畫中,上繪一僧人左手執(zhí)一長柄香爐,右手捧一香盒[10]。 (圖13-1)與之類似的圖像還有山西高平石堂會石窟第1 窟北魏壁畫西壁上的弟子迦葉手中的柄香爐[11]。(圖13-3)、河南鞏義石窟第1 窟南壁東側(cè)的禮佛圖中侍者手中的柄香爐[12],以及新疆克孜爾石窟第205 窟主室券頂壁畫中須摩提女手中的柄香爐[13]。 (圖13-2)最早的柄香爐實物資料則出自河北景縣封魔奴墓[14]。 這些壁畫及出土實物為我們展示了中國境內(nèi)早期的柄香爐形象,通過對比,它們具有諸多相似之處:均由杯式爐身和長柄兩部分構(gòu)成, 杯式爐身為敞口,深弧腹,細柄足,長執(zhí)柄與爐身口部連接。
基于以上特征, 有的學者提出中國早期的柄香爐最初是由古印度的一種半球式香爐演變而來的[15]。 在印度那伽爾朱納康達山谷出土過一件公元三四世紀的半球式柄香爐(現(xiàn)藏于印度那伽爾朱納康達博物館), 該爐爐身為扁半球形平底,爐柄較短,為前寬后窄的扁條, 末端被設(shè)計成圓形,以方便持握。 與之相似的還有美國大都會藝術(shù)館收藏的兩件犍陀羅地區(qū)出土的6 世紀時期的銅質(zhì)柄香爐(圖14),可以明顯看出,此類半球形柄香爐與中國早期壁畫中的柄香爐形象相差甚遠。 考察中國古代金屬器具類型,筆者發(fā)現(xiàn)中原地區(qū)也有類似的帶柄器形,如漢代帶柄銅熏爐(圖15)、魏晉時期銅熨斗(圖16),長柄設(shè)計的目的是防燙和隔熱。 因此,古代工匠們會將一些經(jīng)常移動使用的器具設(shè)計成長柄或承盤式。 如南朝熊形柄承盤式博山爐(圖17),使用者雙手捧住承盤不會被燙傷,另外承盤的底徑比爐座的底徑要大,放置時更加穩(wěn)固。 那么,出現(xiàn)于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柄香爐很有可能就是在這種設(shè)計目的下,并結(jié)合了早期高足杯的外形特征出現(xiàn)的新式器形之一。
這里有一件器物可以為我們打開思路。 安徽博物院收藏有一件漢代帶柄銅博山爐(圖18),由博山形蓋和杯式爐身組成,爐身作高足杯式,爐身一側(cè)置執(zhí)手(短柄),子母口,弧形腹,短粗柄下接喇叭形覆足。 它與魏晉南北朝時期壁畫中的柄香爐形象十分接近,且存在兩個共同點:第一,二者均為杯式爐身,博山爐爐身形狀介于豆和杯之間,而魏晉南北朝時期柄香爐爐身吸納了中原地區(qū)高足杯器形的相關(guān)因素,如敞口、深弧腹等特征;第二,爐身一側(cè)均裝有執(zhí)柄,博山爐為短執(zhí)柄,柄與爐腹相連接,而魏晉南北朝時期柄香爐柄部較長,長柄與杯式爐身口部相連。
圖13 中國境內(nèi)早期柄香爐形象
(圖14 為美國大都會藝術(shù)館收藏,圖15-18 為安徽博物院收藏)
因此, 發(fā)端于古印度地區(qū)的半球形熏爐可能是中國早期柄香爐的雛形, 但是目前在出土資料和文獻中并沒有找到與之相似的器形。 筆者推測,佛教在東漢初年傳入中國后,強大的中原文化對伴隨佛教進入中國的一些外來禮佛器具仍然具有一定的排斥性, 中國工匠參考佛教經(jīng)典描述的禮佛器具, 借鑒了漢代以后十分流行的帶柄金屬器具及中原地區(qū)早期敞口、深弧腹類高足杯造型,制作出符合中國人使用習慣的柄香爐。
3.柄香爐與北方類型折沿式行爐
北方類型折沿式行爐是由金屬類柄香爐演變而來的一種手持香爐。
北魏時期,柄香爐經(jīng)歷了兩個發(fā)展階段。第一階段稱為平城時期,柄香爐造型為杯式,爐身敞口,無折沿,有爐座,長柄與爐身口部相連,長柄下方無鵲尾式裝飾,如河南鞏義石窟第1 窟、 新疆克孜爾石窟第205 窟中的柄香爐造型。 第二階段稱為洛陽時期,柄香爐造型變?yōu)槌谡垩厥?,爐身腹壁較直,腹下部為直角轉(zhuǎn)折,下接短軸、蓮花式底座,柄端有鵲尾,有U 形支架連接長柄與爐身。洛陽時期出現(xiàn)的這種折沿式柄香爐漸成定制。 隋唐時期,柄香爐種類增多, 長柄末端裝飾物由單一的鵲尾式變?yōu)槿缫庑捂?zhèn)、獅形鎮(zhèn)和瓶鎮(zhèn)式。 爐身變化較小,仍為敞口,深弧腹,柄足變短,下接蓮花臺座式底盤。 如洛陽神會和尚墓、法門寺地宮出土的柄香爐均為此樣式。五代至北宋時期, 柄香爐口沿變化顯著,逐漸形成寬平口折沿式,折沿與爐身約呈直角或銳角。 且柄香爐的使用數(shù)量明顯呈下降趨勢。而此時,在北方地區(qū)有一種瓷質(zhì)類似高足杯的香爐, 即杯式爐迅速占領(lǐng)市場。究其原因有二:其一,瓷質(zhì)爐導熱慢,生產(chǎn)成本低,再加之日益成熟的制瓷技術(shù),瓷質(zhì)爐更能迅速地滿足市場需求;其二,北宋時期奉佛儀式由魏晉時期的跪拜式變?yōu)?“行”,也導致了新型禮佛用具的出現(xiàn), 而杯式爐造型更適合在此時的禮佛儀式中使用。
那么, 這兩類香具有沒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呢? 《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中有一段關(guān)于柄香爐和杯式爐的記載:“十二月八日, 國忌之日,從舍五十貫錢于此開元寺設(shè)齋,供五百僧……有一僧打磬,唱‘一切恭敬,敬禮常住三寶’畢,即相公,將軍起立取香器,州官皆隨后,取香盞,分配東西各行。 ……梵休即亦云:‘敬禮常住三寶。 ’相公、將軍共坐本座,行香時受香之香爐,雙坐。 ”[16]相公、將軍手持的香器應指的是柄香爐, 州官手持的香盞可能為杯式爐。 美國克里夫蘭藝術(shù)博物館藏一幅宋代趙光輔的《番王禮佛圖》中也有關(guān)于這兩類香爐的圖像。 這幅畫主要向我們展示了中國周邊少數(shù)民族酋長、番王朝拜佛像的場景:佛祖高坐蓮臺,各國番王作禮佛作揖狀。 禮佛隊伍由一位老者帶領(lǐng),他頭戴花冠,身披袈裟,雙手持一蓮花形柄香爐,爐柄筆直,只在接爐體處折彎,爐體作蓮花形杯身,花苞半開,最外層蓮瓣平展。 其后,為一位身著圓領(lǐng)袍和蹀躞帶的外族男子,雙手持握一杯式行爐(北方類型)。 (圖19)以上案例為唐、宋時期禮佛行香場景,我們可以看到,在奉佛行香儀式中柄香爐和杯式行爐分別被兩類不同身份的人所使用, 并扮演著不同的角色, 二者的位置關(guān)系、使用者的身份也稍有不同,一般柄香爐為首行儀,行爐跟其后供奉。 另外,我們從《番王禮佛圖》中也能看出,北宋時期的柄香爐與杯式行爐(北方類型)已經(jīng)十分相似。 實際上,去除手執(zhí)長柄,二者之間僅僅有材質(zhì)上的區(qū)別。
圖19 《番王禮佛圖》中的柄香爐和杯式行爐
隨著時間的推移, 柄香爐與北方類型行爐的功能逐漸明晰,使用人群也發(fā)生改變。 從考古發(fā)掘材料看, 柄香爐主要出自一些大型廟宇或墓葬,如河南洛陽神會塔塔基[17]、內(nèi)蒙古赤峰寧城埋王溝遼墓[18]、河北廊坊寶嚴寺塔基[19]等,被作為一種禮佛器具使用。 而北方類型行爐的佛用功能逐步世俗化, 并為普通百姓用于日常的行香或禱告。 2008 年發(fā)掘的河南滎陽槐西宋代壁畫墓中即為普通人使用杯式行爐焚香禱告的場景[20]。
南方類型敞口式行爐與唐代金屬高足杯有諸多相似性,例如口部為圓唇敞口式,深腹,腹下帶環(huán)狀足托,長柄中部有扁圓珠形裝飾、喇叭形底座以及器腹的蓮瓣紋刻畫花裝飾。這些跡象證明,北宋時期的南方類型敞口式杯式爐與唐代金屬高足杯關(guān)系密切。 而唐代金屬高足杯是在中原地區(qū)早期高足杯器形與西方傳入的“圣杯”共同影響下的產(chǎn)物。
1.“圣杯”傳入中原
絲綢之路開通后,中西貿(mào)易往來頻繁,中國的絲綢制品遠銷至西域各國,與此同時,西方的高足飲具也隨之流入中原腹地, 其中有一類盛行于波斯地區(qū)的“圣杯”也隨之進入中國。 在山西大同市南郊出土了一件波斯薩珊王朝時期(公元4—6 世紀)的鎏金銀高足杯[21](圖20), 這類高足杯最初發(fā)端于拜占庭地區(qū)。公元5—6 世紀, 該地區(qū)曾盛行裝飾有耶穌及信徒圖案的鼓腹高足“圣杯”。 如在其管轄下的敘利亞地區(qū)出土的兩件“圣杯”,均為敞口,微束頸,并飾以麥穗紋一周,圓鼓腹,高足中部有圓珠形節(jié),下接喇叭形圈足。 其中,一件杯腹刻繪有帶十字形背光的基督、作禱告狀的圣母瑪利亞以及手持福音書的圣人(圖21)另一件刻繪“連拱廊和拱柱”,每個拱廊下立一位圣人:閃爍十字光的耶穌,邊上有手持福音書的執(zhí)事圣,手持杖與矛的圣人以及祈禱狀的圣母瑪利亞,她的兩側(cè)各有一位小天使。 (圖22)
薩珊王朝統(tǒng)治時期的波斯帝國曾與拜占庭帝國之間進行了長達400 年的戰(zhàn)爭, 于公元505 年雙方議和。 這場戰(zhàn)爭也使得拜占庭帝國的古羅馬文化開始傳入波斯帝國, 并由波斯人繼續(xù)東傳。 大同南郊出土的薩珊王朝時期的鎏金銀高足杯印證了古羅馬文化的東傳。 這件鎏金銀高足杯為波斯薩珊王朝的飲器,杯身淺刻“阿堪突斯”葉紋,是波斯文明中比較常見的紋飾, 而其杯體造型與拜占庭地區(qū)的“圣杯”十分接近,皆為敞口,微束頸,高足上飾圓珠形節(jié)。 因此,這件器物可能是兩種文明相碰撞的產(chǎn)物,后由波斯人傳入中國,并對唐代鎏金銀高足杯造型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2.獨具西域特色的唐代鎏金銀高足杯與南方類型敞口式杯式行爐
目前, 存世的唐代高足鎏金銀杯主要來源于墓葬和窖藏。 西安南郊何家村窖藏中就有一件狩獵紋高足杯[22],由杯體、足托和高足三部分組成,敞口,圓唇,腹壁較直,深圓筒形, 腹下有一托盤狀的足托托住整個杯體, 高足中間有扁珠形裝飾, 下接喇叭形底座。 (圖23)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了一件狩獵紋高足杯。(圖24),造型與何家村狩獵紋高足杯相似。 這兩件鎏金銀高足杯的杯內(nèi)為素面,外壁口沿飾纏枝花卉、凸棱紋一圈,腹部飾四幅狩獵圖。 安徽博物院也收藏了一件類似的素面銀質(zhì)高足杯。 (圖25)上述幾件唐代高足杯保留了秦漢以來中原地區(qū)高足杯直腹以及腹下帶足托的特點,與此同時,也吸納了絲路文明引入的波斯“圣杯”形象。 如圓唇,敞口,微束頸,頸部凸棱紋裝飾,高足,足中部飾扁圓珠形節(jié)裝飾,喇叭形底座等,它們是中西文化交融的印證。
晚唐時期, 藩鎮(zhèn)割據(jù)加劇與滅佛運動盛行, 致使唐代原有的禮佛儀式和禮佛用具遭到破壞。 隨后,北方地區(qū)也同樣處于社會動蕩與政權(quán)更迭時期,直到北宋建立,佛教供養(yǎng)儀式又得到統(tǒng)治階級的重新重視。 此時,在南方地區(qū)出現(xiàn)了一種不同于北方地區(qū)寬折沿的窄沿杯式行爐 (即南方類型), 基本造型如L3、L4、L7,除 L4 殘外,L3 與 L7 的共同特征為敞口窄折沿,束頸式,腹壁深而直,微呈弧形,腹下帶足托,高足中部飾扁圓珠形節(jié)裝飾,爐底座則略有區(qū)別,為喇叭形柄足。 腹部裝飾紋飾為簡單的幾何線條, 其形制與唐代鎏金銀高足杯相似,二者之間在外形上應有某種淵源。從南方類型杯式行爐出土地點分析,也證實了唐代鎏金銀高足杯和南方類型杯式行爐在外形上有著某種借鑒或繼承關(guān)系。 這種南方類型杯式行爐主要集中在南方地區(qū)的窯址、墓葬或者寺廟塔基中,如江西贛州宋代窯址、江西景德鎮(zhèn)湖田窯址、福建碗窯山宋代窯址、廣東筆架山窯址等窯址,安徽望江、樅陽、繁昌老壩沖等地宋墓,以及云南大理千尋塔、 浙江寧波天封塔的塔基中均有出土,而這些地區(qū)曾經(jīng)是南漢、南唐、大理、吳越等小國的疆域,文獻記載北宋早期并沒有完全統(tǒng)一中國,在南方地區(qū)存在的這些獨立小政權(quán),它們的政治文化可能仍然受盛唐文化影響比較深遠。
圖20 大同市南郊出土波斯薩珊王朝時期鎏金銀高足杯
圖21 敘利亞地區(qū)出土公元5—6 世紀時期圣杯
圖22 敘利亞地區(qū)出土公元5—6 世紀時期圣杯
圖23 西安南郊何家村出土狩獵紋高足杯
圖24 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狩獵紋高足杯
圖25 安徽博物院館藏素面銀質(zhì)高足杯
行爐作為一種禮佛儀器,一直被學術(shù)界所關(guān)注。 本文從館藏資源著手,討論了杯式行爐的基本類型,將其分為南、北兩種類型。 其中,南、北方窯口均生產(chǎn)過折沿式、敞口式和花口式杯式行爐,并存在明顯的地域差異,而套燒式杯式行爐則是南方窯口獨有的。 關(guān)于杯式行爐的造型溯源,曾經(jīng)有不少學者研究過,他們普遍認為,杯式行爐是由南北朝時期的柄香爐演變而來的[23]。筆者認為,杯式行爐的造型來源應具有多源性,如北方類型折沿式行爐可能是由借鑒早期高足杯與帶柄金屬器具特征制造的柄香爐演變而來,而南方類型敞口式行爐模仿了唐代金屬高足杯的造型,花口式行爐與佛教用具寶子有一定淵源,套燒式杯式行爐則是在總結(jié)了上述器具造型利弊以及社會實用性等種種因素之后, 為南方地區(qū)生產(chǎn)的新品種。這種差異與南北方地理位置和當?shù)厝藗兊纳盍晳T息息相關(guān),同時也受到所在區(qū)域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和審美情趣的影響。
受篇幅和筆者學識限制, 關(guān)于行爐仍有諸多未解之謎。 第一,關(guān)于行爐定義的界定,廣義上為禮佛行香用具, 那么本文討論的手持式爐和坐式行爐理應在其范圍內(nèi), 而目前學術(shù)界似乎狹義地將其歸于北方類型杯式行爐,也有的學者認為應囊括柄香爐和北方類型杯式行爐[9],而對南方類型提及甚少。第二,南方類型行爐多出自墓葬,寺廟遺址中發(fā)現(xiàn)較少,在窯址中亦可見一些殘次品。 單從隨葬品分析,多與日常生活用具同出。 與北方墓葬不同的是,南方墓葬并沒有相關(guān)壁畫可以證明行爐的功用,也暫未見相關(guān)文獻記載。 目前根據(jù)寧波天封塔出土的銀質(zhì)杯式行爐上的銘文[24]、云南大理寺廟出土的三件綠釉杯式行爐[9]以及朝鮮和韓國等地的博物館收藏的類似造型的佛教用金屬杯式行爐來看,筆者認為,南方類型行爐可能和北方類型行爐具有相似性能, 隨著時間的推移,佛教逐漸世俗化,南北類型杯式行爐逐步成為普通百姓日常焚香器具。 第三,中國佛教的禮佛儀式經(jīng)歷了魏晉時期的跪、立到宋金時期的行、坐,每一次改變都可能對禮佛用具的造型和紋飾產(chǎn)生影響。 如果筆者上述推測成立,那么北方類型折沿式行爐與南方類型敞口式行爐是否存在早晚關(guān)系? 諸多問題還有待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