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鷹
女人獨自遠行,怕的不是車船勞頓,而是形單影孑。每到一地,朋友迎送總還是有的。洗塵,餞行,相逢,話別,熱鬧一陣,終歸得應(yīng)了林黛玉那句話:千里搭長篷,沒有不散的筵席。長途之中,臨時旅伴總還是有的,聊天說笑,消磨時間,終歸是來去匆匆的過客,一旦分手即成陌路人。人生亦是一次單程遠行,不論男人女人,闊人窮人,偉人凡人,都只能是獨自遠行完成個體生命歷程。情侶夫妻,子女親眷,莫逆高朋,總還是有的。男歡女愛,天倫之樂,朋友義氣,人間溫情,終歸躲不過生離死別。世態(tài)炎涼,榮辱盛衰,世俗是非,大家各自為了生計去掙扎奮斗,誰又能和你永相伴呢?人,孤零零赤條條落到世上,總是想找個永遠相伴的朋友,萬般無奈養(yǎng)起了寵物花草。狗兒貓兒花兒草兒雖說忠實地撫慰你落寂的心靈,但花兒草兒總要枯萎,留給你更多的傷懷惆悵。狗兒貓兒的小命不如人壽長,一旦它們走失夭折,那一番難以割舍痛苦思念不亞于人類之間的離情。那么,人天生就沒有伴你終生甚至對你的子子孫孫也陪伴下去的長久朋友了么……
我在遠行途中,常常憑窗而坐,久久地眺望車窗外向后閃去的樹木。無論走到哪里,無論白天黑夜,風(fēng)里雨里,寒冬炎暑,山巒平原,只要有路的地方,幾乎都有樹。沉默而堅貞的大樹,一排排一隊隊守望著公路鐵路,陪伴著遠行的人。試想一下吧,如果沒有這些綠色朋友,人生將是怎樣的荒涼!將是怎樣的貧瘠干渴!
我對樹的一往情深始于幼年,早期記憶有時能夠決定人一生的感情傾向。引導(dǎo)我對樹木感興趣的是外婆,那時我才四五歲,寄居在山東外婆家。我能一一叫出各種植物的名字,可惜后來進城上學(xué)又把他們忘記了。不過,愛樹的情愫已經(jīng)深埋心底,使我走到任何地方都愛了解那里的花草樹木,而不是高樓、大街或酒店。我特別喜歡獨立于懸崖上的大樹,也留戀黃昏時原野上的樹影。俄國風(fēng)景畫家列維坦的成名作《綠茵喧鬧》,這名字算是起絕了,一幅“啞巴”繪畫能叫人聽出森林的音樂。我在后來寫小說時,總是尋找機會描寫大自然的美景,延伸大自然的主題。如果碰到一棵高大優(yōu)美的樹,我會仰望很久,尋思一個永遠也得不到答案的問題:樹,有沒有靈魂呢?
成年以后,世俗的紛擾,人間的浩劫,使我摯愛的綠樹也蒙上層層塵埃,心中涌出種種人生的悲劇意識。倘若樹真的有靈魂,而他是生了根的,永遠被捆在固定地方寸步難行,不是只會加深他的痛苦嗎?倘若他向往自由,想走出去看看世界,又有什么用呢?倘若他知道了人們要鋸掉他,他有血有肉,難耐疼痛懼怕死亡,又怎能逃開劫數(shù)呢?既然如此,還是沒有靈魂的好。
然而,樹確是有靈魂的。在我遠行的征途上,領(lǐng)略過那么多獨具秉性的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