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作為包括宮廷陳設(shè)在內(nèi)的中國傳統(tǒng)陳設(shè)的重要組成部分,器座古已有之,清代尤甚,又以雍正、乾隆二朝最為講究,一器一座,隨物賦形。其材質(zhì)以硬木為主,比如紫檀、酸枝、黃花梨、楠木、黃楊木等等,其中以紫檀、酸枝木最為常見;也有以玉石、象牙、青金石、琺瑯、沉香、金、銀等雕琢的:紋飾則不勝枚舉,夔龍、夔鳳、螭龍、饕餮、獸面、蟠虺、蝠、猴、鵪鶉、魚、松、竹、梅、蘭、菊、葫蘆、石榴、葡萄、西番蓮、忍冬紋、卷珠、卷云、回紋……概而言之,但凡佳蘊(yùn),應(yīng)有盡有。
蓮荷便是其中的大類,直接的原因當(dāng)然是荷花美麗,但絕不僅此。荷同合和,蓮廉諧音,還因為蓮房(蓬)多子,意蘊(yùn)旺嗣,這太討口彩、太富寓意了!所以不僅宮廷、皇帝推崇,也為社會大眾喜聞樂見。這讓工匠們于是來了勁,構(gòu)思立意,陰雕陽刻,器座上的蓮荷讓他們做足了功夫,精美絕倫。
對此,下文特舉幾例,一道來看圖說話。
交互生輝美輪美奐
這是一方超大歙硯,座與蓋合到一起通高12.5厘米(其中硯高4厘米、硯徑31厘米),通體雕荷。歙硯作通體雕,對硯石的要求很高,其中關(guān)鍵是石中不能夾筋,否則影響奏刀。古人論歙硯有“七寸為珍,八寸為寶”一說,就是因為龍尾山諸坑所出硯石多石筋,取一塊七寸、八寸的無筋硯石很不容易。但此硯徑逾十寸,通體細(xì)紋無筋,十分難得。
而更難得的是它的構(gòu)思和雕工。為器物配座,首先要把握的是切題,其次是適度。切題是器座的造型和紋飾要與器物吻合、關(guān)聯(lián):適度就是拿捏分寸,處理好紅花綠葉的關(guān)系,既要彰顯,還要襯托,又不能逾矩,做到大德不顯。此硯作高浮雕,荷瓣簇?fù)恚瑢訉盈B疊。簇?fù)碚l?蓮蓬也,蓮蓬便是硯堂,研墨之所在,周遭通渠,環(huán)以墨水。
荷之辟雍,如此構(gòu)思以形釋義,不落俗套。所謂辟雍,是西周時期為天子所設(shè)置的大學(xué)。《禮記·王制》載:“天子命之教,然后為學(xué),小學(xué)在公宮南之左,大學(xué)在郊,天子日辟雍,諸侯曰頖宮”,以其四面周水,圜如璧,因名為辟雍。之后,辟雍便被借用于硯,形制為圓形,中間隆起,周邊環(huán)水,南朝至唐宋時期尤其流行。
此器如何配座?且看高人手段。其通體雕荷,硯座和硯蓋均以荷飾,并圍繞硯施藝,以酸枝木整挖整雕,座作透雕,梗、葉、蔤(荷的根莖最初細(xì)瘦如指,稱為蕾)、實,盤根錯節(jié),交互生命。蓋則浮雕,荷瓣蓮實,栩栩如生,合到一起,渾然一體。其妙處還在于,硯座盤根錯節(jié),梗、葉、蔤、實之間如同被焊接了一般連在一起,看上去纖柔,其實很力學(xué),讓“坐”在上面的硯臺穩(wěn)如泰山。
故宮有一件清宮舊藏紫檀荷蓮紋器座,高3.8厘米,長15.5厘米,寬12厘米,雕工精致,玲瓏剔透,一樣盤根錯節(jié),梗、葉、蔤、實交互,頗有幾分類似,其所承重約不過數(shù)百克的青玉蟾紋荷葉洗。而此細(xì)羅紋荷花歙硯凈重4870克,還要在上面磨墨,顯見其座所承受重力不止十倍于青玉蟾紋荷葉洗之座,雕工之妙不能不讓人佩服!其蓋與硯相合也有一個黃金結(jié)合點,對準(zhǔn)時恰好是上下荷瓣相合的最佳位置,于是通體紋絲不動,視覺效果碩大圓滿,一個承托了重硯,另一個掩喻寶物,而奪目那瞬間引起的是觀者對這方硯的更大期待:掀起硯蓋,一定美輪美奐!如此器座器蓋,既彰顯、襯托又保護(hù)了這方歙硯,這就是大德不顯,嘆為觀止!
法度亦然
翡翠作為名貴玉材雕刻的歷史大約始于明末清初。限于當(dāng)時的開采技術(shù),早期欲得一塊大而質(zhì)優(yōu)的翡翠材料并不容易。此尊翡翠觀音跏趺坐像高38厘米,重達(dá)10余公斤。不知出自哪位高人之手,顯然作者巧于構(gòu)思,善于因材施藝,將翡翠材料利用得恰到好處。
佛教造像有莊嚴(yán)法相和藝術(shù)作品的區(qū)別。前者供奉寺廟,造像有嚴(yán)格規(guī)范和量度;后者是佛教文化的一種呈現(xiàn),提倡多種風(fēng)格。這件翡翠觀音跏趺坐像屬后者,但一樣遵循造像法度—坐像各部位比例合度,五官雙側(cè)對稱;觀音右手持如意凈瓶,左手執(zhí)珠,眼瞼微垂,面容姣潔,神態(tài)端詳,法相莊嚴(yán)。音端坐其上。棕紅色的酸枝、綠白相間的翡翠在通體包漿的襯托映照下,使得觀音熠熠生輝,令人歡喜。
化腐朽為神奇
同樣是以荷為題材作器座,上述細(xì)羅紋荷花歙硯、翡翠觀音跏趺坐像器座的作者捕捉的是荷花盛開的最美瞬間。而這件清官遺存(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的紫檀荷花形器座的作者則是拿殘荷造型,化腐朽為神奇,妙不可言。
荷之將謝,花落實(蓮蓬)出,六片荷瓣三仰三覆。荷花在歷經(jīng)小荷尖角、出水芙蓉、艷陽向天的生命歷程之后終于無可奈何地行將隱去,殊不知那一瞬間蓮蓬出現(xiàn)了,生命于此交互,進(jìn)入到了下一個階段:于是三片覆瓣猛然撐地,這一撐不僅撐起了座上器物,更撐起了荷的生命。三片仰瓣則昂揚(yáng)向上,加以護(hù)持。一件器座借司空見慣的自然現(xiàn)象造型表現(xiàn)人文,演繹生命交互的意義,你想,如此器座承托的還僅僅只是座上那件器物嗎?
故宮博物院另藏有一件清宮遺存的酸枝木荷葉紋器座,薄薄一片,很不起眼。器座雕一片荷葉,荷葉枯萎了,卷了葉邊,葉上曾被蟲咬,有幾處窟窿,看上去快腐朽了……作者靈光一現(xiàn),硬是將卷了的葉邊借用為器座的足,太神奇了!葉邊往下卷也往上卷,于是薄薄的器座在參差中不僅有了厚度,也有了錯落變化,衰敗的生命被賦于了新意,與上述的紫檀荷花形器座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此酸枝木荷葉紋器座當(dāng)初承托為何物,筆者并不知道。但若我來配物,應(yīng)置一白玉隨形筆洗。白玉色瑩質(zhì)嬌,與枯葉形成反差,置于書案,看著心中會美滋滋。
那么紫檀荷花形器座承托何物呢?盉。岙是一種盛酒器,商代西周時通行。通常為深腹、圓口,有蓋,前有流,后有鏨,蓋和鏨之間有鏈相連接,下有三足或四足。紫檀荷花形器座承托的是西周三足岙:三片仰瓣分別刻有足圈,岙立座上,亭亭玉立,俯看足間蓮蓬,畫面很美,勃勃生機(jī):背面有刻字,名“周粟紋岙”。此器曾經(jīng)乾隆御鑒,列清官藏物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