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夢昊
眩暈和嘔吐感來得毫無征兆,74歲的老沈突然癱在沙發(fā)上無法動彈。
老伴早年過世,兒子住得很遠,和許多住在市中心的老人一樣,他早就習慣了獨居。每天去復興公園轉轉,身體還算不錯。直到去年冬天的這個中午。
沒有撥120,也沒有打給兒子,老沈拼盡全力,按下手機里的一個號碼。位于上海市南昌路44號103室的“心悅夕陽”心理咨詢室的鈴聲響起。工作人員拿起電話,聽到老沈含混不清的求救聲,趕忙叫上熟悉路線的心理志愿者朱美玲。兩人小跑到老沈家,聯(lián)系救護車把老人送往醫(yī)院。很快,老沈的心臟多了一根支架。
回憶這件事時,心理咨詢室負責人浦駿不無寬慰,卻也心有余悸:“‘一個電話救一條命的案例,10年里不止發(fā)生一次?!?/p>
一條不算太“熱”的熱線,成為一個承載情緒的溫暖樹洞,讓都市老人觸找到了孤獨的出口。
一群志愿者
和平日一樣,采訪那天,朱美玲的工作平淡而順利,她倒有些不好意思:“我們這里不是救火隊也不是警察局,沒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都是生活中的雞毛蒜皮……”
對她而言,最驚心動魄的恐怕還是老沈那次。
“生死攸關時,為什么偏偏打到這里?”記者問老沈。
“因為這個號碼經常打來關心我?!崩仙虻睦碛珊芎唵?。
“我們熱線的最大特點,就在于不光是等人打來,而是主動撥出?!逼烛E說,以最早試點的瑞金二路街道為例,每個工作日約有50個電話撥出。經測算,這個頻率基本可以保證轄區(qū)內所有孤寡老人、獨居老人每月至少接到一次電話。
并不是所有老年人都會接到電話。
作為上海市老齡化和高齡化程度最深的區(qū)域之一,截至去年底,黃浦區(qū)60周歲及以上戶籍老年人口已經達到32.61萬人,占總人口的39.26%;80周歲及以上達到5.43萬人,占6.54%。
熱線將主要的關懷對象圈定在兩類老人身上:“孤寡老人”和“獨居老人”。
而撥出電話的心理志愿者,也是一群老人。比如朱美玲,今年已72歲,她是“心悅夕陽”的首批志愿者之一。
20多年前,朱美玲從上海第一機床廠退休后,就當起了志愿者?!跋啾扔谔?、打麻將,我還是想做點善事?!边@個瘦小卻精神抖擻的老人笑盈盈地說。
7月初的一個清晨,大雨,輪到朱美玲值班。9點不到,她就坐到電話機前,戴上老花鏡、翻開電話本。
“祝老伯,儂好呀!阿拉是心理咨詢工作室,打個電話過來問問儂,最近生活過得還開心伐?”朱美玲用輕快的語調問候。
“別的也沒啥事隋,就是望望儂……這兩天黃梅天,阿拉自家年紀大了,要多保重哦?!甭犕怖飩鱽硭实男β?,朱美玲也笑了。
“好呀好呀,也祝儂健康長壽,再會!”聽對方說一切安好,朱美玲才掛了電話。
簡單的寒暄,聊聊天氣、飲食、身體,幾乎每一通電話都是如此。每打完一個,朱美玲會記錄對方的姓名、電話、社區(qū)等基本信息,以及每個人的近況。
值班記錄表的備注欄被她工整的字跡填滿——“老人感到志愿者的關心,很開心,減少了寂寞和痛苦”“老人歡聲笑語,身體也可以,告知志愿者放心”……
個別電話無人接聽的要標注清楚,提醒下一位值班的志愿者繼續(xù)打?!按虿煌ǖ木偷靡恢贝蛳氯?。如果始終沒人接,就要聯(lián)系街道里的社工上門?!彼忉尅?/p>
打電話并不難,難的是堅持十余年,從不間斷。厚厚的電話本因為天天被人翻閱,邊角層層卷起。本子里記錄著瑞金二路街道1080名孤寡、獨居老人的名字,均由各居委會統(tǒng)計匯總而來。還有更多個性化的備注,比如“耳朵不好,講話速度要慢”“北方人,使用普通話”,有的還會精確到“蘇北話”。
名單隨時在變動。有的名字被劃去,代表老人已過世;有的被暫時圈了起來,旁邊寫著“敬老院”,或是打上星星標記,備注“去了女兒家”……
人為的孤獨更痛苦
設在瑞金街道的“心悅夕陽”心理咨詢室面積不大,屋里除了獎牌、證書,還擺放了許多老人為了預防老年癡呆親手搭的復雜積水。
說起咨詢室的歷史,浦駿很感慨。那是2007年,短短半年里,黃浦區(qū)有數(shù)位老人非正常死亡,經公安查辦,均為老人嚴重抑郁導致的自殺。這個現(xiàn)象引起重視,區(qū)“心悅夕陽”服務指導站很快成立。
“明明有吃有穿,還生活在上海最繁華的地段,怎么還會自尋死路呢?”這樣的不解,浦駿聽過許多次。
浦駿去過青浦、崇明等郊區(qū)調研老年人精神現(xiàn)狀,發(fā)現(xiàn)城市和農村老人都面臨孤獨,卻是兩種類型?!稗r村老人想找人聊天,可方圓幾里看不到人影,這是環(huán)境造成的;市中心的老人本不存在這種問題,但他們把自己給封閉了。這種人為的孤獨,其實比環(huán)境孤獨更痛苦?!?/p>
“現(xiàn)在的老人不愁吃不愁穿,最大問題就是沒人說話?!?6歲的志愿者譚曼蓮直言,她是首批志愿者之一,也是孤老。
她曾在熱線中結識一位老人,對方是退休心理老師,原本家庭美滿,但愛人走了,女兒也走了,現(xiàn)在家里只剩她一個。加上嚴重的糖尿病,老人幾近崩潰。
“你是教心理的,應該你來教育我怎么做工作才對呀!”譚曼蓮勸她??蓪Ψ絽s說:“人到了那種處境,真的不能自拔?!?/p>
2012年,一項由身體健康的低齡老人定期向社區(qū)80歲以上高齡獨居老人提供關愛服務的“老伙伴計劃”列入了市政府項目?!靶膼傁﹃枴焙汀袄匣锇椤毕嘟Y合,讓1位志愿者結對5名高齡老人。
拒絕居高臨下的幫助
主動打來電話的老人并不多,但也不少。有人能與志愿者足足聊上半個鐘頭,志愿者不得不委婉打斷,另約時間上門溝通。
也有腿腳不便的老人拄著拐杖走進辦公室,來找志愿者聊天,或是看看他們過得好不好。
假如要外出幾天,老人會特意打電話來囑咐:“我去外面旅游了,這幾天你不用打來哦?!?/p>
“別看現(xiàn)在他們這么自覺地把大事小事都告訴我們,以前可不是這樣!”朱美玲擺擺手。在她印象里,大家的抵觸和防備,花了近4年才徹底消失。
陳德蘭比朱美玲晚3年加入志愿者團隊,但依舊覺得工作難開展?!斑€是很多人不理解,一聽我們是‘心理咨詢,就‘啪地掛掉,或者是語氣很沖,以為我們是詐騙電話?!彼裏o奈地說,自報家門時只敢先稱“街道”,再提“心理咨詢”。
79歲的朱妹妹是瑞金街道年齡最大的心理志愿者,她對一位老人印象很深。
“你們一天到晚就知道打電話!什么心理咨詢,又沒東西給我們,有什么意思?”對方不耐煩。
“先生,請你耐心一點,我們就是想關心一下你,因為你身邊沒有人嘛……”
幾天后,這位先生主動來電道歉:“我上次不是針對你們,是因為碰到個事情……”
朱美玲不怕排斥,更怕敷衍?!坝行├先藢δ闶冀K不冷不熱,你就是走不進他(她)心里?!?/p>
建立信任需要時間積累,也需要技巧。朱美玲認為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保密”?!袄先税亚那脑捀嬖V我們,我們絕對不能亂說。個人隱私一旦外泄,一傳十、十傳百,后果會非常嚴重?!彼龂烂C地說。第二條,是“平等”——“絕對不能看不起他們,覺得自己是志愿者就怎么樣?!?/p>
6年前,被安排和朱美玲結對的孔阿婆,最初堅持認為自己不需要什么心理慰藉。
孔阿婆今年88歲,原先在部隊醫(yī)院工作,兒子早年過世,女兒定居國外,老伴又去世了。按朱美玲的說法,這是個“有想法、有個性”的老人。
“我一開始對志愿者其實沒太多好感,特別是看到電視里那種……我就有點反感。如果是居高臨下的幫助,那我拒絕?!笨装⑵耪Z氣堅決。
但朱美玲始終尊重對方,沒有擺出同情者的姿態(tài)。慢慢地,兩人無話不談。現(xiàn)在,孔阿婆不僅把備用的家門鑰匙給了朱美玲,就連身份證、銀行卡、房產證在哪個抽屜也一一告知。
“你可要保重身體,我現(xiàn)在唯一的親人就是你了!”孔阿婆時常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朱美玲說。
可貴的民間力量
這些并非科班出身的心理志愿者,服務到底是不是專業(yè)?
復旦大學社會工作學系副教授陳虹霖5年前加入黃浦區(qū)“心悅夕陽”心理服務項目,教志愿者“積極老齡化”課程。每位志愿者在正式上崗前都經過3個月的專業(yè)培訓。
“他們是一支很真實、可貴的民間社會力量。如果一定要求他們很專業(yè),那就太苛刻了?!标惡缌赜X得,他們會做得比專業(yè)心理咨詢師更好。
“這些老人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他們和服務對象是同齡人,有相似的人生經歷、價值觀,互相之間好溝通、好理解,并且大家都是左鄰右舍,碰到問題能及時解決。相比之下,專業(yè)咨詢師不會把很多資源投放到這塊,也很難長時間關注某位老人。”
朱美玲有個95歲的結對老人。某天,老人突發(fā)奇想:“朱阿姨,我以前有很多金銀首飾,被抄了家。現(xiàn)在我90多了,還有個夢,還想戴一次首飾……”
聽完這番話,朱美玲立馬用輪椅推老人去了淮海路。
朱美玲覺得,“我們志愿者雖然做不到‘孝,但在‘順字上,其實可以做很多?!?/p>
但與此同時,浦駿也時常提醒志愿者要注意分寸,不要事事代勞。在過往案例中,出現(xiàn)了一些志愿者被一個勁使喚干家務、幫跑腿的情況。
“如果老人有子女,我們就打電話讓孩子去做。心理志愿者只是探望、陪聊,一般的問題,我們會告訴老人解決辦法,但盡量不插手,除非是一些急難愁的事?!彼麑χ驹刚叻磸蛷娬{,好事做過頭,就成了壞事。
助人,也是助己
10年來,黃浦沒有再出現(xiàn)惡性的老人自殺事件。
“為什么大家一路走來能堅持10年?就是因為有需求、有效果。我們在助人同時也在助己?!逼烛E說。
從2008年開始,“心悅夕陽”每年都招募100名老年志愿者進行培訓。口口相傳之下,報名的人一年比一年踴躍,不少人從被服務者轉身成為志愿者。
而第一批志愿者中,只有個別人因為搬家、身體等原因退出,大部分仍然在崗。前不久,經浦駿反復勸退,一位90歲的老太太才不甘心地“退休”。
如今,電話本中的老人已經大多比第一批志愿者年輕。
碰到對方說“你不懂我們年紀大的人的苦”之類的話,朱美玲總會笑著說:“我還比你大呢!”“???那真是不容易!”對方不敢信。
前幾天,朱美玲生了病,有志愿者主動陪她去醫(yī)院打針。她感動又感慨:有“年輕人”來接班了。
想當初,有很多人潑他們冷水——“你們又不拿工資,那么起勁干什么?真是吃飽了沒事做……”
類似的話,現(xiàn)在聽不到了。
朱美玲結對過十多位老人,背景經歷各不相同,有樸實的普通居民,有闊氣的大老板,也有她最敬佩的知識分子。老人們陸續(xù)走了一半,朱美玲都會送上最后一程。
今年4月,朱美玲送走了89歲的黃阿婆。
“她說,‘有些話本打算帶到棺材里的,但還是要對你說,我很感激你,聽到你的聲音,我就開心了……我有你做朋友,不寂寞了,下輩子你還當我的志愿者好不好?”回憶黃阿婆臨別時的話,朱美玲紅了眼眶。(資料來源:《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