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二十四小時

李憶鋒

1.固定節(jié)目

一到傍晚時分，曉雯的婆婆就往返于南北陽臺之間，扒著窗臺往樓下看?？匆姇增┻M小區(qū)的身影，她立刻打開房門，擺好拖鞋，站在門邊等曉雯上樓。

曉雯和婆婆處得很好，一起生活十來年沒紅過臉。每天下班回家，不用曉雯翻包找鑰匙開門，婆婆就把房門開得大大的等她。等曉雯換了拖鞋來到廚房，婆婆已經(jīng)把洗好的蘿卜土豆擺滿一灶臺，電飯鍋也漾出香噴噴的米香——飯做好了，就等曉雯做菜。

等曉雯戴上圍裙準(zhǔn)備切菜炒菜時，一個幾年來千篇一律的話音就在身后響起，是婆婆那句口頭禪，“你知道不——”，就像戲曲里開唱前的叫板，這句話一開頭，婆婆大人就要開說了。

她幾乎寸步不離地跟在曉雯的身后——曉雯切菜，她站在菜板邊；曉雯炒菜，她站在爐灶旁；曉雯走出廚房去客廳，她跟著到客廳，然后再跟回廚房——把一整天的所見所聞在第一時間里說給曉雯聽。

“你知道不，咱小區(qū)種樹了，是果樹。社區(qū)搞綠化，白給不要錢。住戶都搶著往自己家跟前的地里種，差點兒打起來。你知道不，花花（一只狗）和晶晶（另一只狗）打架了，你知道為啥打？”

“為了搶骨頭？”曉雯對動物的故事有些好奇，問了一句。

“現(xiàn)在哪還有狗為搶吃的打？為爭寵。”聽到這兒，曉雯不禁一笑。這樣事無巨細(xì)的匯報每天都在上演，通過婆婆的嘴巴，曉雯知道小區(qū)里發(fā)生的大事小情。但更多的時候，曉雯不愿意聽婆婆講街坊的家長里短。不好奇別人家的隱私，不背后說人，是做女人的修養(yǎng)。

曉雯想告訴婆婆這樣的道理，但又怕傷她的自尊心。婆婆從農(nóng)村來，自尊心很強。再說，也沒必要提醒她。這些話憋著不說很難受，她不跟曉雯說，還能跟誰說。曉雯耐心地聽婆婆講述，一聽就是好幾年，丈夫王川都佩服她的耐受力，經(jīng)常表揚她。

2.戳到痛處

今天曉雯回來得特早，沒給婆婆開門擺鞋的機會。曉雯的臉色很不好，可是婆婆沒發(fā)現(xiàn)。她始終跟在曉雯身后，看不著臉，更別提臉色。

她依舊像往常一樣，跟在曉雯身后發(fā)布今天的新聞。

“你知道不，前樓侯老板家有兩個孩子，大的十六七了，小的才滿月。有人說，這個小的不是他親媳婦生的，是二奶生的?！?/p>

曉雯特別反感這個話題，不想讓婆婆說下去，反駁道：“不可能吧？”

“咋不可能？小區(qū)的人都說，這半年，沒看見侯三媳婦肚子大，你說這孩子是哪兒來的？肯定是別的女人生的?！逼牌乓豢谝Ф?。

曉雯今天心事重重，不想聽婆婆嘮叨，尤其不愿意聽這種負(fù)面新聞，可是婆婆還不停嘴地說。曉雯皺了皺眉頭，走出廚房，來到客廳，想甩掉磨叨的婆婆。

婆婆也跟著到了客廳，曉雯假裝看時間，看了客廳墻上的掛鐘一眼，又走回廚房。婆婆也跟回廚房，還在說：“侯三已經(jīng)有個兒子了，家里有接戶口本的了，還生，真是有錢燒的?！?/p>

曉雯心情不好，一反常態(tài)，居然嗆著婆婆說：“照這個說法，咱家楷楷如果不是男孩，那王川就該在外面找人生個兒子，接老王家的戶口本唄?！?/p>

楷楷是曉雯和王川的兒子，十七歲了，高三在讀，正全力沖刺高考。

聽了曉雯的話，婆婆愣了一下，替兒子說話：“楷楷他爸是老實人，你就是借他十個膽，他也不敢做那事。”曉雯冷笑了一下：“天底下就你兒子是好男人?！?/p>

“這話啥意思？”婆婆追問。曉雯不想回答婆婆的追問，想去臥室清靜一下。但她明顯感覺到，就是自己去臥室，婆婆也會跟過去，還是在廚房呆著吧。

婆婆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兒子我了解，你可別冤枉我兒子，冤枉人不得好報，下十八層地獄?！逼牌趴赡苁情_玩笑，但玩笑里有“威脅”的意味。曉雯聽了很不舒服，她想告訴婆婆閉嘴。

“再說了，王川怎么讓你不滿意了，什么事空口無憑，得有證據(jù)。”

曉雯實在忍不住，轉(zhuǎn)身忽然沖著婆婆大喊起來：“你有完沒完？”此刻她手里還握著寒光閃閃的菜刀。

憤怒的聲音和菜刀把老太太嚇了一大跳。她趔趄著倒退幾步，險些摔倒。半天緩過神來，怯怯地問：“雯兒你今天怎么了？”

曉雯閉著眼睛不回答，她放下手里的菜刀，走出廚房，走進自己房間。關(guān)上房門時，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

其實就在今天中午，在一個飯店的僻靜角落，楷楷的爸爸向她坦白，他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

這段時間以來，曉雯已經(jīng)察覺到王川的不正常，旁敲側(cè)擊過王川。前幾天王川出差，今天早上回本市，打電話約她出來談，怕在家里吵起來，對婆婆、孩子影響不好。

簡單說了兩個人相好的過程，王川請曉雯給他解決問題的時間。他向曉雯保證，再怎么的，也不會鬧到上法庭起訴曉雯離婚的地步。曉雯氣憤得說不出話來，婚外戀就戀唄，居然還提到了離婚。曉雯一雙眼睛怒火熊熊地盯著王川。

“你不用太激動，如今社會就是這樣。咱倆即便到了必須離婚的地步，我也不會虧待你，我凈身出戶?！蓖醮ㄆ届o地說。

曉雯決絕地說：“既然沒有財產(chǎn)糾紛，那咱現(xiàn)在就簽離婚協(xié)議?！睍增┵€氣地從包里拿出紙筆，龍飛鳳舞地寫了離婚協(xié)議。大體是于曉雯自愿和王川離婚，家庭財產(chǎn)及兒子歸母親。曉雯把紙遞給王川，讓他簽字。王川又推了回來說：“別沖動，再好好想想?！比缓笥终f，“今晚我值班，不回家了?！闭f完起身走了。

曉雯坐在角落里，想了很多。她想自己十幾年來辛辛苦苦為這個家，想不到換來王川如此無情。她真想遠(yuǎn)遠(yuǎn)地走開，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座城市。可是，就現(xiàn)在看來，她哪兒也去不了，不是沒錢走，不是沒時間走，而是她只能回家——上高中的兒子需要媽媽回家做飯。

心力交瘁，曉雯不想回單位上班，就打電話請了半天假回家休息。就這樣，她今天“下班”早了?？墒菦]想到，今天婆婆“匯報”的居然就是外遇話題，還說她兒子如何本分，不會如何如何……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

臥室里，曉雯無聲地哭著，哭得心疼。猛然間，她想起廚房煤氣灶上的菜鍋，顧不得擦眼淚，跑出臥室，跑到廚房。

廚房里，灶臺上的煤氣開關(guān)關(guān)閉了。飯桌上擺好了四副碗筷，婆婆正對著桌子發(fā)呆。

曉雯擦干眼淚，拿起菜刀，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囟缛?，做楷楷最愛吃的白菜汆丸子。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她都得趕在兒子進門之前把飯菜做好。

3.婆婆出走

曉雯一夜無眠，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離婚，不能這樣沒有尊嚴(yán)地生活下去。明天上班后把離婚協(xié)議打印出來，然后就和王川辦手續(xù)去。

早上，送走上學(xué)的兒子，曉雯也準(zhǔn)備上班。臨出門，她對著婆婆房間喊了一聲：“媽，我上班了?！?/p>

等了一會兒，曉雯沒聽見回聲。平時婆婆都是即刻應(yīng)聲，然后再叮囑一番，諸如坐車小心什么的，可今天房間里沒有一點動靜。曉雯朝婆婆房間望去，門半開著，不像是在睡覺的樣子。再看門廳處，擺放著婆婆的拖鞋，外出的鞋沒有了，出門背的挎包也不在。曉雯走近婆婆房間往里看，單人床上，被子整齊地疊好，人不在房間里。

這么早就走了，是在自己起床前走的。一大早干什么去了？下樓散步去了，婆婆沒有早起散步的習(xí)慣呀？就是散步也不用背挎包呀！那她去哪兒了？上哪兒去應(yīng)該跟自己打招呼啊！

上班時間快到了，曉雯顧不得想太多，急急忙忙下樓。

一個上午，曉雯都是六神無主，給家里打幾次電話，都沒人接。中午，曉雯急急忙忙趕回家，希望婆婆已經(jīng)回家?？墒谴蜷_房門，家里還是沒人。一個念頭突然在曉雯眼前閃現(xiàn)：婆婆離家出走了。

是自己昨天的態(tài)度不好，把婆婆氣走了。自己不該把對丈夫的怨氣撒到婆婆身上，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怎么交代？

曉雯又想，我該不該發(fā)火？攤上丈夫外遇這樣的鬧心事，不該發(fā)火嗎？為什么別人鬧出驚天動地的大事都沒啥嚴(yán)重后果，唯有我一發(fā)火就出大事？曉雯哭了，委屈地哭了。

哭著哭著，她想起了王川，應(yīng)該給王川打電話，告訴他他媽出走了。王川的手機關(guān)機，曉雯把電話打到王川辦公室，也沒人接。曉雯硬著頭皮，給王川的同事打電話，詢問王川的去向。對方說王川好像下基層去了。

4.歸來

冬天天黑得早，下午四點半時，天色已是蒙蒙眬眬，忙活了一下午的曉雯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回小區(qū)。該找的地方都尋了，這大冷的天，婆婆能到哪里去？這一天吃啥喝啥咋休息能不能出什么危險……想到這些，曉雯心里陣陣發(fā)緊。

王川的電話還是打不通，曉雯不往好處想，一定是和那個女人在一起，所以不開機。就要崩潰的她望著小區(qū)想，如果現(xiàn)在婆婆還沒在家，她立刻報警。

拐進小區(qū)主路，曉雯看見自己家窗戶的燈亮了。一定是婆婆回來了。曉雯忽然冒出一股力氣，飛快地往樓上跑，打開房門，終于看見找了一天的婆婆。

婆婆坐在沙發(fā)上，一臉笑意，慈祥，滿足，有大功告成的喜悅。

曉雯雙腿發(fā)軟，幾乎癱坐在地：“媽呀，你上哪兒了？”婆婆沒直接回答，而是歡喜地說：“從今往后，咱家啥啥都好了?！?/p>

婆婆一五一十地跟曉雯講了自己一天的經(jīng)歷。

“昨兒個你跟媽急眼，媽一開始是挺難受，可過后一合計，估計是你有什么煩心事，所以才跟我急眼。你別看媽沒文化，但媽不糊涂。我猜了猜，十有八九是楷楷他爸惹火你了?！币痪湓捳f到痛處，曉雯的眼淚就控制不了了。

“我大半宿沒睡，我想我一個老太太，沒能耐幫你，那就請神仙保佑吧。我就早早地起身出門，上西山的慈恩寺拜佛?！逼牌耪f著，從貼身的衣兜里拿出一塊金光閃閃的紙片，“這是護身符，開過光的，顯靈。一張符二百來塊。你別心疼，媽沒花你們的錢，這錢是我平日里撿廢品換來的錢。人家都說，請香的錢得自己出，不然許的愿不靈。”

婆婆把開過光的護身符遞給曉雯：“雯兒呀，楷楷他爸要是對不起你，媽給你賠罪?？鸵即髮W(xué)了，節(jié)骨眼上不能讓他分心，你先忍忍。我跟菩薩許愿了，就是用我這條老命來換咱家的安穩(wěn)，我都情愿?！?/p>

聽到這里，曉雯的眼淚撲簌簌流下來，她起身就走。

“干啥去？”

“做飯去?！睍增┍持碜踊卮稹?/p>

“今兒個不做飯了，有現(xiàn)成的。我從西山回市內(nèi)，就是傍晚了。我琢磨著買點吃的，不讓你做飯挨累了。我問年輕人，現(xiàn)在小孩子愛吃的什么燒雞在哪兒買？他們說不是燒雞，是外國人做的肯德基，說紅門臉的那家就是。我照著飯店的菜單子買了四份。你今晚不做飯了，歇一天。”

曉雯朝廚房看去，肯德基的食品袋，鼓鼓囊囊四袋子。

“婆婆呀，你能想著不讓我做飯歇一天，可你咋不想想別讓我找不到人急死呀?！边@話曉雯只是在心里想，嘴上沒說。

從昨天傍晚到今天傍晚，二十四個小時里，曉雯好像經(jīng)歷了漫長的一生。她走進臥室，把床頭柜上那份打印好的協(xié)議撕個稀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