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方邦宇
內(nèi)容提要:馮至的重要詩論《新詩蠡測》,在深廣的歷史和詩學背景下來審視新詩的發(fā)展,深入反思了既往新詩史的問題,進而對困擾新詩發(fā)展的自由與形式、情感與理智、個人與大眾(社會)等沖突,提出了懇切的建言。
一
《新詩蠡測》是馮至1941年發(fā)表在昆明《當代評論》上的一篇詩論文章,全文共有六節(jié),收錄在《馮至全集·第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時只錄有該文頭兩節(jié)及第三節(jié)的開頭,編者在脫稿處加有一腳注:“本文未完,下半篇已丟失?!?/p>
我們在研究馮至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從現(xiàn)有的各種過去和新近出版的馮至作品集或文論隨筆選集以及知網(wǎng)等學術網(wǎng)站上,我們都未能發(fā)現(xiàn)該文的全文及相關信息。最后,我們在網(wǎng)上的數(shù)據(jù)庫查到了當年那一期《當代評論》的影印資料,并在圖書館找到了原刊。這期《當代評論》為該刊第一卷第二期,1941年7月14日出版(馮至文章的落款為該年6月3日),該刊封面目錄的最后一篇即為馮至的《新詩蠡測》。
我們根據(jù)原刊馮至的原文全文補齊了《馮至全集·第五卷》中缺失的后四節(jié)內(nèi)容。有些字跡難以辨認的地方,我們加有括號注明。同時,對全集已經(jīng)收入的部分,我們也仔細對照原刊原文,對其中的一些文字錯誤做了修訂。
發(fā)現(xiàn)了馮至這篇文章的原文全文后,我們同馮至的女兒馮姚平女士聯(lián)系,這是她的回信:“是的,沒有人告訴我發(fā)現(xiàn)過全文。當年編《馮至全集》時,只找到前一部分剪報,后半部分沒有了。因為感覺很重要,就保留了上半部分,希望以后能找到補上后半部。所以我很興奮。”
馮姚平女士的興奮之情溢于言表,我們由此也知道了《馮至全集》中該文殘缺的原因:因為馮至本人或家人當年保存的剪報不全。
我們當然也很興奮,不僅因為發(fā)現(xiàn)了馮至一篇“丟失”的原文全文,還因為這的確是一篇很重要的詩論文章,尤其是缺失的后四節(jié),內(nèi)容豐富而又精辟,不僅對研究馮至本人在那時的創(chuàng)作和詩學思想有重要意義,對于探討中國新詩在那個年代的發(fā)展及其“出路”也很有價值。李廣田于1943年寫于昆明的《沉思的詩——論馮至的〈十四行集〉》(收入李廣田《詩的藝術》,開明書店),是那時評論《十四行集》最重要的一篇文章,在盛贊了馮至對十四行體的高超運用后,李廣田最后這樣說:“叫我們不能不相信詩人在他的一篇文章里引用過的,歌德在一首十四行詩里所寫的,如下的句子:
誰要偉大,必須聚精會神,
在限制中才顯出來能手,
只有法則能給我們自由。”
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李廣田所說的詩人的“一篇文章”,就是這篇《新詩蠡測》,而且他所引用的歌德的詩,就出自《馮至全集·第五卷》中該文的缺失部分。
二
“如果有人問我‘你一生中最懷念的是什么地方?’我會毫不遲疑地回答,‘是昆明’?!保T至《昆明往事》,《馮至全集·第四卷》)的確,馮至先生的西南聯(lián)大時期(1939—1946),是他一生創(chuàng)作生涯的一個最重要時期,除了創(chuàng)作有詩集《十四行集》、散文集《山水》、中篇歷史小說《伍子胥》(其實它也是受到里爾克長篇散文詩《旗手》的啟示而創(chuàng)作的一部詩性作品),還有大量的學術論文、文學和社會雜論。自早年的兩部詩集《昨日之歌》(1927)、《北游及其它》(1929)后,他經(jīng)歷了十年的準備和磨礪,“工作而等待”(這是馮至在那時寫下的一篇文章的題目),在昆明的七年間,真正進入了一個創(chuàng)作力旺盛、生命充實而有光輝的成熟時期。
我們都已知道馮至1930—1935年留學德國期間所受到的歌德、里爾克的影響。正是這種影響,促使他由青春期的感傷、唯美和苦悶,進入到更為深沉、嚴肅的生命與藝術的領域。1935年9月,馮至與妻子留學歸來,次年受聘于同濟大學,兼附設高級中學暨德語補習班主任。在這期間,他更多接觸到中國的現(xiàn)實,并醞釀著他自身的生死蛻變。在1936年12月發(fā)表于《新詩》上的《里爾克——為十周年祭日作》中,他在談到德國十八世紀末期浪漫派詩人們的“悲劇”后這樣說:“他們只有青春,并沒有成年,更不用說白發(fā)的完成了。但是里爾克并不如此,他內(nèi)心里雖然也遭逢過那樣的命運,可是他克制了它?!簿褪窃趶那啻鹤呷胫心甑穆烦讨?,里爾克卻有一種新的意志產(chǎn)生?!?/p>
而更大的考驗也接踵而至,1937年“七七事變”后,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1937年9月,也就在上海淪陷的前一兩個月,馮至夫婦攜幼女隨同濟大學內(nèi)遷,輾轉(zhuǎn)經(jīng)浙江、江西、廣西,取道河內(nèi),于1938年底到達昆明。這一路的艱苦經(jīng)歷對馮至十分重要,那時他隨身帶著一本杜甫詩選,民族危亡的苦難現(xiàn)實,顛沛流離的個人行旅,使他寫下了這樣的詩句:“攜妻抱女流離日,始信少陵字字真。未解詩中盡血淚,十年佯作太平人。”正是在此期間,馮至萌生了研究杜甫的念頭,或者說,在歌德、里爾克之外,另一個偉大的生命尺度從此為他展現(xiàn)出來。
苦難并沒有使詩人沉淪,同時,一個全民悲壯抗戰(zhàn)、充滿思想激蕩的年代對他也會是一種巨大的感召(穆旦當年在評卞之琳《慰勞信集》的書評中就這樣說:“七七抗戰(zhàn)使整個中國跳出了一個沉滯的泥沼,一洼‘死水’?!雹冢?。1939年9月馮至正式受聘為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德語教授后,生活雖然艱苦但相對穩(wěn)定,他進入了某種“塵埃落定”的生命境地,也使他有可能在經(jīng)歷了多年的準備、歷練和經(jīng)驗沉淀后,在他的創(chuàng)作和思考中把歌德、里爾克與杜甫結合為一體,把對人生的深入與超越性的精神觀照結合為一體——這就是他在1941年間寫下的《十四行集》。這部豐碑式的杰作,不僅把他一生的創(chuàng)作推向了一個更高的境界,也是中國新詩達到成熟的一個標志。
在回顧《十四行集》的創(chuàng)作時,詩人曾這樣說:“我那時進入中年,過著艱苦貧困的生活,但思想活躍,精神旺盛,緬懷我崇敬的人物,觀察草木的成長、鳥獸的活動,從書本里接受智慧,從現(xiàn)實中體會人生,致使往日的經(jīng)驗和眼前的感受常常融合在一起,交錯在自己的頭腦里。這種融合先是模糊不清,后來通過適當?shù)恼Z言安排,漸漸顯現(xiàn)為看得見、摸得著的形體?!雹?/p>
而馮至的這篇《新詩蠡測》,正寫于他創(chuàng)作《十四行集》的同時期或前夕④,它同屬于一場詩的風暴的持續(xù)醞釀,或這場風暴到來的前兆。它不僅有助于我們更充分了解《十四行集》的創(chuàng)作和馮至在那時的詩學思想,對于探討新詩在四十年代的狀況和走向、甚至對于今天的詩歌發(fā)展也有著多重意義。
三
現(xiàn)在,讓我們來看《新詩蠡測》全文。文章一開始,“未入正文之先”,詩人首先感嘆近現(xiàn)代人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已離自然越來越遠,已很難讀到“那種脫口而出好像宇宙的呼吸一般的詩句了??墒窃诠糯谇?、沙浮(薩福)、賓達(品達)那些偉大的抒情詩人的詩里,哪一處不洋溢著自然界的風、雨、光、云以及草木的榮枯呢”。這種感懷,和馮至對中外文學歷史的觀感有關,顯然也和他本人和家庭在那一兩年里住在昆明附近的楊家山林場有關,山川森林和鄉(xiāng)村的環(huán)境,避開了空襲的驚擾,也使他恢復了與自然的聯(lián)系,并深深體會到對自然、宇宙的感受和體悟?qū)τ谠姾驮娙说闹匾?。⑤因而他?lián)想到盧梭的“回到自然”。即使在一個充滿“機械軋軋的聲音”的年代,一個詩人也要響應這“良心的呼喚”,回到“母親的懷抱”。
馮至也正是在這樣一個更大、更深遠的歷史和宇宙的背景下來看新詩的發(fā)展的。在第二節(jié)里,他首先從文學發(fā)展的“最盛行的母題”即自由與形式、情感與理智、個人與大眾(社會)的沖突談起:“我們‘五四’以來的新文化運動,可以說是承襲歐洲十八世紀的啟蒙精神,當時的先覺,意味要創(chuàng)造新文藝,必須把文藝從死的形式,干枯的理智,因襲的社會里解救出來?!?/p>
“這一步是正確的”,馮至當然會肯定“五四”新文學運動的歷史意義,但他卻不會忽視新詩在草創(chuàng)期和此后的種種問題:“回顧這被解救出來的新詩,便不由得感到有進一步的要求。因為我們仔細尋索,漸漸覺得形式、理智,和社會不但不與自由、情感、個人相沖突,反倒是在美的形式里才有高尚的自由,透過明睿的理智才能澄清,個人生命的根源無時不與大眾匯通?!币蚨谒磥怼霸鯓觿?chuàng)造新的形式,培養(yǎng)深切的情感,個人融在大眾中而不淪為盲群,這是在這失卻自然、甚至愛情和宗教都在起著變化的時代里新詩人所應有的努力”。
以下幾節(jié),馮至便以他的這種眼光分別論述新詩的發(fā)展和形式、理智、社會人生的關系。
馮至首先肯定了新詩運動對舊體詩形式的打破,因為這使詩歌獲得了自由。但由此也帶來了過于散漫無章的弊端和認識上的一些偏見,好像“解放出來的新詩不應再受任何形式上的限制”,“若有人試驗新的形式,便不免于‘尋找新枷鎖’的嘲笑”。但是馮至“深信”:“真正愛自由,覺得自由可貴的人,才愿意給自由找完美的形式”,接著他引用了那幾句他翻譯的歌德的詩。我們相信,不僅李廣田,那時的任何一個詩人讀到這幾句詩都會受到警醒和教益、甚至為之振奮的。
接著便是這樣一個很恰當?shù)谋扔鳎骸靶略娺\動,有如治水,水淤塞了,固然要疏通,淤塞除后,卻不能任水泛濫……”顯然,沒有這種形式的自覺,就不可能有《十四行集》的產(chǎn)生。當然,在馮至那里,這種形式的建設絕不是表面的,它關涉到對藝術“法則”更深的領悟和更專注的詩藝錘煉,也只有這樣,才能“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十四行集》第二七首),使“過去的悲歡”現(xiàn)于眼前,“凝結成屹然不動的形體”(《十四行集》第一首)。
第四節(jié)專談“理智”,在我們看來,這是該文中最重要、也多少有點出乎我們意料的部分,不僅顯現(xiàn)了馮至特有的哲人氣質(zhì),也對癥下藥,把里爾克關于“詩是經(jīng)驗”的詩觀和愛略特(艾略特)的“非個人化詩學”結合起來,作為對深受浪漫主義詩風影響的新詩的某種糾正。
這里的“理智”當然不是冷冰冰的理智,而是更成熟的心智。馮至從他的經(jīng)歷和觀察出發(fā),指出“每每是越慷慨悲歌的人越當不起時代中艱難的鍛煉,越易感傷的人越擔不起運命的重擔”。這里就包含了一個詩人成長過程中“對感傷的克服”和對“抒情”的節(jié)制。當然,馮至說得很清楚:“并不是要摒除情感;情感不能撲滅或窒息的,只是情感表現(xiàn)的方式不能不起變化。在復雜的社會里,他既不能直接流露,便不免要隱蔽在心里,經(jīng)過時間的鍛煉,用間接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我們看一看現(xiàn)代的詩,很少是哀樂中呼號,而多半是哀樂過后的精心之作?!?/p>
為此他引用了他翻譯的里爾克《布里格隨筆》中著名的一段話:“詩,不只是情感,而是經(jīng)驗,我們?yōu)橐痪湓娨?jīng)過無數(shù)的觀察,長久的醞釀?!崩餇柨说倪@種詩觀曾促成了馮至自己在“青春抒情”后的藝術轉(zhuǎn)變,值得注意的,該文還顯示了馮至也曾受到英國現(xiàn)代主義詩學的影響,或者說他從中找到了相通處。在里爾克之后,他就引用了曹葆華所譯艾略特《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的那段話:“詩不是放縱情緒,而是逃避情緒,不是表現(xiàn)個性,而是逃避個性。自然,只有有情緒和個性的人知道逃避這些東西是什么意義?!睋?jù)我們有限的了解,在那時還很少有其他中國詩人引用過或談論過艾略特的這段話,這足以見出馮至的高度敏感。不僅如此,在下一節(jié)的論述里,馮至還借用了《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的另一句話:“一個藝術家的進步是不斷地犧牲自己,不斷地消滅自己的個性”,并指出:“不斷地舍棄自己,為的是歸附于那些比自己更有價值的事物?!笨梢哉f,對艾略特“非個人化詩學”的理解,在那時沒有誰比馮至更敏感、也更透徹的了。
馮至之所以能這樣談“理智”,談里爾克和艾略特的“非個人化”,顯然是因為他自己從“青年”到“中年”⑥的過程中所達到的高度成熟:“人類發(fā)展到現(xiàn)在,好像是一個中年以后的人。情感透過理智,會變得更澄清,更深沉,只有身經(jīng)憂患,而靈心未泯的人才能體會得到這個透明的境界。新的詩人怎樣修養(yǎng)自己,像把炭素化成金鋼石一般,凈化他的情感,是一個很重要的工作;因為時代已非,只放情地歌唱是難以望古人的項背的。”
這一節(jié)的結語不僅對當時的新詩十分中肯,對今天的年輕詩人們也會是富于教益的。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需要不時地重讀馮至的原因。
第五節(jié)論述“詩人和大眾的關系”,也是有時代背景的,即在那個全民“服務于抗戰(zhàn)”的年代,文學與大眾的關系問題被突出地提了出來,也由此形成了對詩人們的特別要求。馮至在此鮮明地表明了他的看法:“一個偉大的詩人,在青年期以后,除去自己的哀樂外,眼前每每橫著兩個更大的問題:宇宙和人生。把宇宙和人生中種種的問題擔在肩上的人,就是無時無刻不在為大眾工作,無時無刻不把自己犧牲在大眾的面前?!?/p>
而“宇宙和人生中種種的問題”,在馮至看來也往往是人間“切身的問題”, 而這些問題,如生、死、愛的意義,在一個“憤怒和呼號”的年代,卻“容易被人忽略,忽略得像是世界以外的事件一般”。“若有一二深思之士,不放松這幾件最切身的事,要對于生有所探討,對于愛和死有所闡明,便常常被人含著貶義稱作‘神秘派’。”
但是,“只就文字的通俗與否,大眾了解與否,流行與否,來判斷一首詩是否大眾的,是一種皮相的見解”。這里,馮至又以他所熟悉的德國詩歌為證:“海涅的詩,文字通俗……但是和晚年歌德的艱澀的詩比起來,我們寧愿說后者是大眾的,因為海涅……多半只說些個人情感的沖動,從不曾離開自己,而歌德則對于普遍的人生有極深邃的啟示?!?/p>
如同堅持一個詩人從事獨立、超越性思考的權利(“個人融在大眾中而不淪為盲群”,見第二節(jié)),馮至同樣堅持把詩視為對一個民族語言文化的提升。為此他特意闡述了孔子的“不學詩,無以言”,認為“詩人采用大眾的語言,是些‘生’的材料,要加以炮制,加以鍛煉,使語言變得更高貴些,轉(zhuǎn)回來影響大眾”。在他看來,“這是但丁,莎士比亞,歌德,曾經(jīng)為他們的民族所做的工作,也是最艱難的工作。盡管我們的新詩還很幼稚,新詩人的才力有限,我們卻不能不立下這個廣遠的目標”。
即使在今天看來,馮至所說的也是很可貴的,如能堅持這樣的“廣遠的目標”,百年新詩至少就會少走一些彎路,也可能會取得更大、更高的成就。
全文的最后即第六節(jié),是一個簡要的總結:“關于新詩,我總結一句話:我們從自由,從情感,從個性出發(fā),我們辛苦的努力如果有成功的那一天,所得到的必定是完美的形式,透過理智的深情,和大眾生命的根源。”
這種從“出發(fā)”到“得到”的辯證,是新詩品格的提升,也是新詩走向成熟、取得更高成就的保證。馮至對詩從來就是虔敬的,他的文章以“新詩蠡測”為題(蠡,貝殼做的瓢;“蠡測”,典出《漢書》“以管窺天,以蠡測海”),對于新詩的發(fā)展,他所談的也就幾點,但卻十分重要,也充滿了真知灼見。就這幾點來看,他的《十四行集》的創(chuàng)作本身即是卓越的實踐。我們也相信,他這篇詩論,不僅會在新詩批評史上占有一個重要位置,也會對現(xiàn)在和未來的人們不斷產(chǎn)生啟示和激勵。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