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林逋卸妝

柯平

化身或真身

在宋代官方發(fā)布的傳奇史上，皇帝的出生總是轟轟烈烈，不是提前用上科技時代的體外受精法，就是神仙圣物之類直接鉆進(jìn)他媽肚子里，而死的時候又大多無聲無息，或不明不白說就掛了。如在林逋隱居寧海西湖之上第四年死去的這位趙旻同志，俗稱宋太宗或熙陵，即為一個有代表性的個案。種子的優(yōu)良與特殊無須多言，少不了也是“后（老媽杜太后）夢神人捧日以授，已而有娠，遂生帝于浚儀官舍。是夜赤光上騰如火，閭巷聞有異香”那一套（《宋史》本紀(jì)第四太宗一），連篡位時因事發(fā)突然來不及好好準(zhǔn)備，也不忘在將他親哥干掉的當(dāng)天偽稱神仙降臨傳達(dá)上天旨意，推出了那個“天上宮闕已成，玉鏁開，晉王有仁心”的文字拙劣如真包換的版本。至于去世時情況如何則諱莫如深，著名歷史學(xué)家李燾只稱“至道三年三月壬辰，帝不視朝。癸巳，崩于萬歲殿”（《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十一）。既無病歷，也無死因，詭奇得很，除了沒留下一首《臨終作一絕》，其他方面跟我們的和靖先生大也一比。只有讀過明州大儒王性之《默記》的人，知道神宗即位后對愛臣滕宗諒（《岳陽樓記》主角）私下曾有過一番哭訴，才有幸得悉其中的部分真相：“太宗自燕京城下軍潰，北虜追之，僅得脫，凡行在服御寶器盡為所奪，從人宮嬪盡陷沒。股上中兩箭，歲歲必發(fā)。其棄天下，竟以箭瘡發(fā)云?！笨贾畠蓢鴳?zhàn)事，當(dāng)即太平興國四年的高梁河大戰(zhàn)，“七月耶律沙等及宋兵戰(zhàn)高梁河，少卻（挫敗）休哥（太宗之遼方稱呼，相當(dāng)于英文名字）。斜軫橫擊，大敗之，宋主僅以身免（《遼史》本紀(jì)卷九），才知屁股上的兩塊軍功章原來是遼將斜軫贈送的禮品。但這仍然不是最主要的。真正致命的原因，當(dāng)是藏在臺灣故宮博物院里那幅很黃很暴力的《熙陵幸小周后圖》，根據(jù)明人沈德符《萬歷野獲篇》透露，畫面情景依稀是這樣的：“太宗頭戴幞頭，面黔色而體肥，器具甚偉。周后肢體纖弱，數(shù)宮人抱持之，周作蹙額不能勝之狀?！币κ逑椤兑娭痪帯返拿枥L或更為傳神：“后戴花冠，兩足穿紅襪，襪僅至半脛耳。裸身憑五侍女兩人承腋兩人承股一人擁背后，身在空際。太宗以身當(dāng)后，后閉目轉(zhuǎn)頭，以手拒太宗頰。”而卷上元人馮海粟的題詩“江南剩得李花開，也被君王強(qiáng)折來。怪底金風(fēng)沖地起，御園紅紫滿龍堆”，說明在當(dāng)初慘遭強(qiáng)奸的女性戰(zhàn)俘絕非個別現(xiàn)象，江南李后主愛妃小周后的命運是這樣，蜀王孟昶愛妃花蕊夫人的命運也是這樣。以元初徐大焯《燼余錄》的觀點而言，后者甚至還是千古名劇《燭影斧聲》的主要劇情和關(guān)鍵人物，“太宗盛稱花蕊夫人，蜀主薨，乃入太祖宮，有盛寵。太祖寢疾，中夜太宗呼之不應(yīng)，乘間挑費氏（花蕊夫人原姓）。太祖覺，遽以玉斧斫地（他）?；屎筇又?，太祖氣屬縷。太宗惶遽歸邸。翌夕，太祖崩。”驚心動魄的性命相搏，絕非李燾之流所謂兄弟倆喝得開心在門口拿斧頭砍雪玩兒?？梢娪蓹?quán)力黑手把持下的政治真相，只有在國家滅亡朝代更改后才有可能被披露出來，如同前面已經(jīng)見識過的那兩幅神奇的《詩經(jīng)豳風(fēng)圖》，畫面幾乎完全相同，但在宋人馬和之筆下，樹間的鵲巢被隱蔽了，只有到元人林子奐重摹時，這只里面藏有宋代最核心機(jī)密的鳥窩才能重新出現(xiàn)（詳《結(jié)廬的真相》下篇附圖）。

而終于到了這么一天，送他來的神又打算要召他回去了，這位毛潤之筆下“不擇手段，急于登臺”的家伙（詳《毛澤東評點二十四史》），或蕭太后眼里被“委于南邊事的于越休哥”（詳《遼史》卷七十一后妃蕭綽傳），在位二十二年，好事只少不多，壞事只多不少，連維護(hù)正統(tǒng)的《宋史》也忍不住指責(zé)他“太祖之崩不逾年而改元，涪陵縣公之貶死，武功王之自殺，宋后之不成喪，則后世不能無議焉”，盡管是基本照抄奉化歷史學(xué)家陳桱的《通鑒續(xù)編》，又改“無譏”為“無議”，分量減輕一些，總算是說了幾句真話。而我們風(fēng)流成性，手段毒辣的皇帝到了地下，與被他謀殺的親兄匡胤，被他尸辱的親嫂宋氏，被他流放的親弟廷美，被他逼死的兩個侄兒德昭德芳，被他強(qiáng)暴的小周后花蕊夫人等相見時，不知又是怎樣的一番情景。而所有處心積慮的一切，就是為了確保自己的血液能順利接班。

可留下的三個兒子，卻全都有點古怪，《宋史》告訴我們說，老大楚王元佐因同情叔父趙廷美的不幸遭遇而發(fā)瘋，曾有放火燒毀皇宮等癲狂行為，卻在父親駕崩后發(fā)生的未遂政變里差點成功上位，讓人懷疑他的精神病史是否完全屬實。張燧《千百年眼》有‘楚王元佐自廢條，稱“廷美死，元佐亦旋以狂疾廢。嗚呼，太伯之讓其跡隱，季札之讓其慮深，元佐此舉，可謂追跡千古，豈真狂也？太宗之殘忍刻薄，到此寧不可為之警省耶！”則佯狂以保身，不過是一種政治策略而已。老二陳王元僖的身世就更神秘了，哥哥發(fā)瘋后被視為理想接班人，出任首都開封市長，卻在一個冬天的早晨無緣無故地死掉了?！端问贰返脑氖恰坝何跞辏?92）十一月己亥元僖早入朝，方坐殿廬中，覺體中不佳，徑歸府。車駕遽臨視，疾已亟，上呼之猶能應(yīng)，少頃遂薨。上哭之慟，廢朝五日?！倍瑯訐?jù)王铚《默記》揭露，實際上是一個寵妾張氏想干掉正妻上位，“會冬至日當(dāng)家會上壽，張預(yù)以萬金令人作關(guān)捩金注子，同身兩用，一著酒，一著毒酒。來日早入朝賀夫婦，先上壽。張先斟王酒，次夫人，無何（一會兒），夫婦獻(xiàn)酬，王互換酒飲，而毒酒乃在王盞中。張立于屏風(fēng)后見之，撅耳頓足（叫苦連天）。王飲罷趨朝，至殿廬中即覺體中昏聵不知人。不俟賀，扶上馬，至東華門外失馬仆于地，扶策以歸而卒。太宗極哀慟?！惫适码m然精彩，但依然只能是故事。老三韓王元休就是我們熟悉的宋真宗了，因是所謂真命天子，出生時自然不可能太平，但他老媽“夢以裾承日有娠，赤光照室”，害得開封消防部門全體出動白跑一趟還是小事，關(guān)鍵是有關(guān)他皇位的合法性問題，按古時以長承嗣的封建律法，怎么說也輪不到他，而前面兩位兄長偏偏一瘋一死，也實在過于巧合。想象中，說不定什么時候一個瘋病突然好了，一個死去又活過來，那就沒他的好日子過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來觀察出現(xiàn)在北宋前期那個神奇的西夏國王趙元昊，相當(dāng)于手里有了一個透視鏡之類，如果能將焦距細(xì)心調(diào)節(jié)，對準(zhǔn)應(yīng)該對準(zhǔn)的地方，或許可以看得稍微清楚一些。雖然史臣們刮起的漫天沙塵有效地遮蔽著后人好奇的目光，但它的地理特征和宗教印記依然可以大致辨認(rèn)。在范仲淹贈韓琦的《閱古堂詩》里，其實已有清晰的表達(dá)，只是研究者為現(xiàn)在的國家地圖所鼓舞，時常容易忽略或不敢去正視罷了：“復(fù)我橫山疆，限爾長河潯。此得喉可扼，彼宜肉就椹。上（仁宗）前同定策，奸謀俄獻(xiàn)琛。梟巢不忍覆，異日生兇禽?！边@就是被后世包裝成胸中有百萬甲兵的‘小范老子自述的西部邊事真相，一山依湖，山下有大穴，山上有樹巢，即所謂西夏，或按官方稱呼叫夏州;湖中沙堤橫貫，對穴口形成封堵態(tài)勢，重兵駐守，即所謂橫山，或按官方稱呼叫甘州，以堤中鑿溝通水，大名甘泉也。又考寶元二年（1039）邊帥夏竦上奏分析兩國實力稱“以先朝累勝之士（夏），較當(dāng)今關(guān)東之兵（宋），勇怯可知也。以興國習(xí)戰(zhàn)之師（夏），方今沿邊未試之將（宋），工拙可知也。繼遷竄伏平夏，元昊窟穴河外，地勢可知也?！庇肢I(xiàn)戰(zhàn)策十，其六云“募土人為兵，以代東兵（宋軍）”（《通鑒續(xù)編》寶元二年）。范詩稱恢復(fù)橫山、犁庭掃穴為皇帝親定的宋國戰(zhàn)略目標(biāo)，邊帥稱敵強(qiáng)我弱，取勝困難，因此只好重演澶淵之盟的屈辱，再次花錢買平安，“歲賜繒、茶增至二十五萬”《宋史》志第一百三十二食貨下），而國家首都居然是在關(guān)東，也真讓人大開眼界，就不知道這個關(guān)是杭州的北關(guān)、蘇州的滸墅關(guān)、明州的它山堰關(guān)，還是其它的什么關(guān)，只記得《說文》的定義是：“關(guān)，以木橫持門戶也?！?/p>

相比這些復(fù)雜而無謂的討論，接下去要出現(xiàn)在鏡頭里那個人或許更能吸引觀眾的眼球，即正史避口不談、野史津津樂道的西夏國師張元，他的神秘在于史官們對他真實身世的成功封殺。包括有關(guān)他的所有一切，籍貫，年齡、家庭、經(jīng)歷，事發(fā)年月以及后來的結(jié)局，無不如此。就連當(dāng)初叛逃是個人行為還是團(tuán)隊行動居然也成為秘密。比如他可以是單數(shù)，最早的王鞏《聞見近錄》稱“張元許州人也，客于長葛間，以俠自任。累舉進(jìn)士不第，又為縣宰笞之，乃逃詣元昊。昊雖疆黠，亦元導(dǎo)之也?！笨梢允请p數(shù)，如岳珂《桯史》稱“景佑末有二狂生曰張曰吳，皆華州人。薄游塞上，覘覽山川風(fēng)俗，慨然有志于經(jīng)略。時曩霄未更名，且用中國賜姓（趙元昊）也。于是竦然異之，日尊寵用事。寶元西事蓋始此。”可以是復(fù)數(shù)，如洪適《容齋隨筆》稱“張元吳昊姚嗣宗皆關(guān)中人，負(fù)氣倜儻，有縱橫才，相與友善。西夏曩霄之叛，其謀皆出于華州士人張元與吳昊，而其事本末國史不書。張吳之名正與羌酋（元昊）二字同，蓋非偶然也?！彪S手摭拾的三條史料，一稱許州人，一稱華州人，一前稱關(guān)中、后稱華州，自相矛盾，這些都不重要，甚至連‘累舉進(jìn)士不第，‘慨然有志于經(jīng)略，‘張吳之名正與羌酋（元昊）二字同，蓋非偶然之類，亦無須過于當(dāng)回事。最關(guān)鍵的是王鞏說的“昊雖疆黠（昊強(qiáng)弔髻），亦元（指張元）導(dǎo)之也”，這才是重中之重。由于原文享受特級保護(hù)待遇，免不了要玩筆畫游戲，好在湖西山頂上的枯木鵲巢，以及巢內(nèi)曾經(jīng)藏有的佛羅髻發(fā)，這個畫面對我們來說已經(jīng)印象太深刻了，因此無須怎么動腦筋就能把被篡改的文字加以復(fù)原。包括《通鑒續(xù)編》所記太祖趙匡胤同志“每臨陣必以繁纓飾‘馬鎧仗鮮明，或曰：如此為敵所識。匡胤曰：吾固欲其識之耳”，也是從老祖宗周公那里傳下來的家學(xué)秘技，“馬鎧仗”實當(dāng)作“媽祀杖”，即仿古木鵲巢，用于戰(zhàn)場上占卜以求鬼神保護(hù)也（詳《結(jié)廬的真相》下篇）。沒想到在后來的好水川大戰(zhàn)中，西夏人克敵制勝的法寶居然也是這玩意，“夏人陣中忽樹鮑老旗，長二丈許，懌（宋將涇原都監(jiān)桑懌）等莫測，及旗左麾，左伏兵起;右麾，右伏兵起;自山背下?lián)?，士卒多墜崖塹，相覆壓，懌、肅（宋將鎮(zhèn)戎軍西路巡檢劉肅）戰(zhàn)死”（《通鑒續(xù)編》慶元元年二月）。冷兵器時代的戰(zhàn)爭原則是力大為王，鮑老旗既然完勝媽祀杖，接下來除了納款求和也就沒別的路可走。而《乾道四明圖經(jīng)》首列的鮑郎祠為什么又叫靈應(yīng)廟，大約也可猜個八九不離十了。

更幸運的是，有了這一破解核心機(jī)密的利器，清人集中推出的那十余部名目豐富的西夏歷史巨著，也用不到浪費時間去自我煩惱了。包括其它那些經(jīng)篡改后看了比不看還要糊涂的記載，基本也都可以迎刃而解。如《聞見近錄》的“自稱兀卒，又乞五音為六”或《通鑒續(xù)編》明道元年十一月條下“始衣白窄衫，氈冠紅里，冠頂后垂紅結(jié)，綬自號嵬，名吾祖”之類，前當(dāng)作“自稱兀術(shù)，又乞五亯為六”， “丌卒”為“丌術(shù)”之訛或偽，有后金國太子名金丌術(shù)可證。兀，《說文》“高而上平也。茂陵有兀，桑里”，高而上平為天臺之貌，上有古木鵲巢，漢武帝封禪改名高楳（梅之古文）臺，所謂茂陵真相如此。術(shù)，《集韻》“音燧。六鄉(xiāng)之外（卜）地。一曰道也，通作遂?！睆淖中慰?，木上一點，即為鵲巢位置，越人古祭于此。下有隧道通于山足堰身梅梁，樹洞即為隧口，隧內(nèi)又有洞田?？嘴`符《會稽記》所謂“五縣之余地”也。五，戊之別稱，以戊于干支為五，加走為越，加卄為茂，俱為史官所刻意隱蔽，不愿讓后人知曉的越之變稱。元昊所爭者實涉及古代宗教中最復(fù)雜的問題，即梅山二樹中昔有太姒遺跡被伐倒的那一棵，究竟以山上新葉猶萌的樹墩為大，還是以山下充作它山堰梁的樹身為大？換而言之，是以六鄉(xiāng)所卜之樹墩為正祭，還是以五縣之余地樹身為正祭，這是個問題?？荚瓡钟兄袝崛藚谴呵渖鲜璺Q“彼之國中自號兀卒（術(shù)），而六音（亯，古文享）且奉正朔，臣子之分如常，可姑從之?！眲t元昊所望不過欲改山下堰祭為山上髻祭，而兩國本是一家，兄弟打架而已。后當(dāng)作“始衣白窄衫，氈冠紅里，冠頂后垂紅髻，爰自雩鬼，名吾祖?！眳巧裨焦?，越祭名雩，考出土清華簡《良臣》，“越王句踐”正作“雩王句踐”，而四明洞中萬鬼藏身為明州宗教品牌，舒亶它山詩稱“萬鬼啄石它山幽，梅梁屃屃臥龍虬”是也。加上揭露這一重要信息的《通鑒續(xù)編》作者陳桱又為當(dāng)?shù)厝耸?，沈周《客座新聞》說他當(dāng)初著此書，寫到宋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時，以‘將士擁戴為假，‘匡胤自立為真?！岸€未輟筆，忽迅霆擊其案。桱端坐不懾，曰：霆雖擊吾手，終不為之改易也?！庇补清P錚，應(yīng)該可信，可惜還是難逃四庫黑手，篡改之跡觸目皆是，其中太祖上臺前的周顯德五年戊午（957）竟然開了天窗，整卷不存。如此書能有古本現(xiàn)世，宋朝錦衣內(nèi)的破絮想必就會暴露無遺。

將位居西夏國高層的神秘人物張元看作林逋的化身，并非一時心血來潮、信口雌黃，而是建立在多年研究基礎(chǔ)上的合理推測。不管他當(dāng)初是翩翩獨行俠，還是與吳昊（疑為徐復(fù)）結(jié)伴作雙雄會，從常識上來分析都有可能，只有那個子虛烏有的“姚嗣宗”，則必定是“逃洞宗”之偽。洞宗的含義，相信奉化資勝禪寺的每一個和尚，甚至雪竇里的任何一滴泉水都比我更清楚。而叛逃事件的發(fā)生時間，自然以他“被死亡”的當(dāng)年即天圣六年為最合適，具體路線方面，在留下的詩集里也并非沒有蹤跡可尋，只要盯緊那些與他平素隱士作派迥然不同的就行了，如《出曹州》《淮甸南游》《汴岸曉行》《峽石寺》《玉梁峽口懷朱嚴(yán)從事之官嶺外，兩夕艤舟于此》之類。至于同時代人有關(guān)這一事件的記載，對付起來就沒那么容易了，數(shù)量雖然不少，可大多經(jīng)過四庫館臣的過濾，難免慘遭修理。如果將它們比作玫瑰花，盡管看上去是花瓣舒卷香氣濃郁的樣子，實際上只有少數(shù)幾朵是無毒的。如何相對準(zhǔn)確地將它們辨識出來，讓事件的原貌得以大致清晰的呈現(xiàn)，對有歷史癖的人來說，或許也是雖然艱巨但又很有刺激性的工作。

“華州狂子張元，天圣間坐累終身”（《西清詩話》）。這個天圣間是點睛之筆，而華的本義是榮木，《說文》“華，榮也，木謂之華，艸謂之榮”，即它山梅梁一枯一榮也。陶淵明《榮木詩》“采采榮木，于茲托根。繁華朝起，慨暮不存”，所詠即其本事?！翱h河有蛟長數(shù)丈，每飲水轉(zhuǎn)橋下，則人為之?dāng)嘈?。一日蛟方枕大石而飲，元（張元）自橋上?fù)大石中蛟，蜿轉(zhuǎn)而死”（《聞見近錄》）。這只蛟龍池也是寧波特產(chǎn)，池邊紀(jì)念殺蛟勇士的佽飛廟至南宋初尚存。“元初名源，字雷復(fù)，累舉不中第，落魄不得志”（《西夏書》）。這是清代紅學(xué)研究第一人周春的奇文，周汝昌先生曾被他詠寶玉的名詩“夢里香衾窺也字（原注：也，女陰也），尊前寶襪隔巫山”嚇得夠嗆，我運氣還好，不過眼睛老花，夜半燈昏，一不小心就看成了“元初名逋，字君復(fù)”?！芭f制殿試皆有黜落，或三取二，或二人取一，亦有屢經(jīng)省試取進(jìn)而見擯于殿試者。張元邃以積忿而投元昊，以為中國之患（《燕翼詒謀錄》）。此記叛投事件的真實原因，于號稱文教制度典范的北宋真是莫大諷刺?！皩⑿羞^項羽廟，乃竭囊沽酒，對羽極飲，酹酒泥像。叉歌‘秦皇草昧，劉項起吞并之詞.悲歌累日.大慟而遁”（《聞見近錄》）。所歌之詞為同時代人李冠作，以秦皇喻太祖、劉項喻太宗也。好友梅堯臣詩《送林大年殿丞登第倅和州》隱晦地記錄了這一秘密的哭奠事件，“和靖先生負(fù)美才，族孫今似漢庭枚。敗亡項籍江邊廟，應(yīng)媿文場戰(zhàn)勝來”（《宛陵集》卷二十一）。楚霸王的“楚”字古文作“椘”，上為二梅樹，下為芝草，逋為楚種可以無疑，“亡”當(dāng)讀若流亡之“亡”?！跋那踉懸匀雵鴨栔M之義，二人大言曰：姓尚不理會，乃理會名邪”（《桯史》）。與曾銎林逋傳所記“或曰：何不錄以傳后世乎？逋笑曰：吾猶不欲以詩取名于林泉，況后世耶”，音容笑貌，又是何等的相似。“華州進(jìn)士張源逃入賊界，言者請因而懷撫以反間之。戊申，賜其家米十石、錢二十千文”（《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二十七），同書稱林逋死后仁宗“仍賜其家帛五十疋，米五十石”的真實意圖，至此昭然若揭，即收買家人以策反也。數(shù)目有些差別可以理解，不然戲法就不靈了?！霸恢家袄?，常為謀，主守天都山，號天都大王”（《夢溪筆談》）。野利疑為張元的蕃文翻譯，到了異邦，有個洋名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像劉伯溫這樣只在西夏的變種蒙元當(dāng)過半年儒官，還有個時髦名字叫實喇卜呢（見宋褧《燕石集》卷九贈詩自注：伯溫名實喇卜），而《詩經(jīng)》里‘匪伊卷之，發(fā)則有旟的彼都人士，如果不號天都，那就按俗稱叫天臺吧。熙寧五年一位日本老和尚到過那里，看見“燒香寺曰中巖寺，即天臺南門也，古今即國家醮祭之所（成尋《參天臺五臺山記》）?！?/p>

更直接的證據(jù)還有他留下的那些才氣驚人的詩句，盡管總量只有十幾首，且大半殘缺不全，有句無篇，但其中所展示的罕見的文學(xué)天賦，在北宋前期不作第二人想。《清波雜志》記其題崆峒云：“南粵干戈未息肩，五原金鼓又轟天。崆峒山叟笑無語，飽聽松聲春晝眠?！比铋啞对娫捒傹敗酚浧浣^句云：“太公年登八十余，文王一見便同車。如今若向江邊釣.也被官中配看魚?！薄度蔟S隨筆》記其鸚鵡詩殘句云：“好著金籠收拾取，莫教飛去別人家?！薄段髑逶娫挕酚浧湓伆棜埦湓疲骸坝行拇轮型?，更向白云頭上飛。”《聞見近錄》記其雪詩云：“五丁仗劍決云霓，直取銀河下帝畿。戰(zhàn)死玉龍三十萬，敗鱗風(fēng)卷滿天飛?！庇质鰬言姎埦湓疲骸按箝_雙白眼，只見一青天。”《堯山堂外記》記其《詠女奴詩》云：“弱骨不堪春睡眼，壯心都死欲愁眉”（題作姚嗣宗）。謁杜公云：“昨夜云中雨檄來，按兵誰解拂氛埃？長安有客面如鐵，為報君王早筑臺”（題作另一張生）?！肚宀s志》記其大敗宋師于好水川后題詩界上僧寺云：“夏竦何曾聳，韓琦未是奇。滿川龍虎舉，猶自說兵機(jī)?！碧K軾《東坡題跋》記其題詩關(guān)右壁上云：“欲掛衣冠神武門，先尋水竹渭南村。卻將舊斬樓蘭劍，買得黃牛教子孫?！睙o論作品內(nèi)容還是風(fēng)格特征，均當(dāng)出一人之手，年月方面的印跡也很明顯，即投奔事件發(fā)生前后所著。今傳世宋人筆記相互抄襲，輾轉(zhuǎn)成訛，將他的著作權(quán)由吳昊姚嗣宗三人分享，但《容齋筆記》已明確說“吳詩獨不傳”，《蔡寬夫詩話》姚嗣崇又作王嗣崇，而《宋史》說此人早在真宗天禧五年（1021）就已死掉。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的混亂局面，原因還是背后有人在搗鬼，讓那本真正的《林逋摘句圖》不致露出原形罷了。劉后村當(dāng)年言之鑿鑿：“五言尤難工。林和靖一生苦吟，自摘出十三聯(lián)，今惟五（三）聯(lián)見集中。如‘隱非秦甲子，病有晉春秋，‘水天云黑白，霜野樹青紅‘風(fēng)回時帶笛，煙遠(yuǎn)忽藏村，如‘郭索鉤辀（因歐陽修曾引而保存）之（等）聯(lián)，皆不在焉。七言十七聯(lián)，集十（中）逸（遺）其三。向非有摘句圖傍證，則皆成逸詩矣。梅圣俞作集序謂先生詩未嘗自貴，就輒棄之，所存百無一二，蓋實錄云?！保ㄔ牟煌ㄌ幧约佑喺┌创藙t其侄大年所編詩集實為《林逋摘句圖》，總數(shù)僅殘篇斷句三十，其中五言十三，七言十七，編者稱拾掇，序者稱百無一二，并非故意謙虛，不過是對事實的客觀描述。等南宋孝宗上臺，太宗本支絕嗣，太祖子孫重坐江山，開禁后由沈詵首刊的詩集，僅錄五言三聯(lián)，七言四聯(lián)，總數(shù)為七，其他都是新發(fā)現(xiàn)的（后文有詳述），所謂“皆不在焉”的二十三聯(lián)，實際上并非已經(jīng)遺失找不到，而是懾于投奔西夏時所作，署的大名不是林逋而是張元，因此不敢收入而已。而明代的刊本又不知出于什么考慮，索性將遺存的七聯(lián)也全部刪去，難怪朗瑛在《七修類稿》里憤憤不平，指斥“摘句五言者有十三聯(lián)，七言有十七聯(lián)，今皆無之。則梅序謂百無一二，今尤寡矣。嗚呼！一書如此，他書可知，寧不尚古！”

由于上述這一切已足夠驚世駭俗，以致我不敢再面對他與真宗兩位哥哥元佐、元僖的關(guān)系，而殘酷的事實又讓人無法回避。不管寫《聞見近錄》的王鞏是有心還是無心，他書里透露的那個秘密實在讓人膽戰(zhàn)心驚，“鄜延被圍，元實在兵中，于城外寺中題曰：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張元從大駕至此”。而考宋室三百年，這一頭銜從來就是只贈國戚，不予大臣。也就是說，只有你是皇室直系親屬，這頂特制超大三合一冠冕才有可能落到你的頭上。而在跟我們所敘述的故事相應(yīng)的歷史時段內(nèi)，只有兩個人曾有幸獲得過這一特殊的榮譽。一是《宋史宗室二》所記“漢恭憲王元佐（太宗長子，即所謂瘋掉那個），真宗即位，起為左金吾衛(wèi)上將軍，復(fù)封楚王。祀汾陰，遷太尉兼中書令。又加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倍恰锻ㄨb續(xù)編》所記“明道元年（1032）冬十一月夏王趙德明卒，以其子元昊為定難節(jié)度使西平王。”下注：“德明卒，贈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倍@位所謂的西夏王趙德明，居然就是真宗的二哥、仁宗的二伯趙元僖（太宗次子，即所謂死掉那個?！端问贰肪矶偎氖遄谑叶鞔_記載：“昭成太子元僖，初名德明?！保净辏?92）十一月己亥暴卒后，恰好林逋的湖上隱居時代就開始了（《宋史全文》，前已多次敘及）。如此驚心動魄的事實，看來洪適所暗示的張元即元昊還是相當(dāng)保守的，背后的真身實際上來頭更大。這就是為什么一個番邦首領(lǐng)死了，他的敵國皇帝宋仁宗要為他“詔輟視朝三日，贈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賜賻絹七百匹、布三百匹，副以羊面、上尊酒?；侍笏n亦如之（雙份）。帝與皇太后為德明成服（披麻載孝）于苑中，百官奉慰”（《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十一明道元年）。

尋找真相的途徑，或許就是這樣令人啼笑皆非，或目瞪口呆，事實上它早就在你面前不遠(yuǎn)，甚至就在手邊翻閱過無數(shù)次的書里，只是自己功力不到，缺乏發(fā)現(xiàn)它們的眼力罷了。就像宋僧守端曾經(jīng)形容過的那樣：“為愛尋光紙上鉆，不能透處幾多難。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從前被眼瞞?！蹦门c他似有特別因緣的范文正來說，無論贈詩篇目還是評價力度，同時代人中沒有能超過他的，而秘密就藏在酬答梅圣俞的那篇《靈烏賦》里，盡管文章早就讀過，但真實含義卻是至今才弄明白?！伴L慈母之危巢，托主人之佳樹”，“我烏也勤于母兮，自天愛于主兮”。共同的精神信仰是他們友情的基石，而“寶元初趙元昊悉眾寇延州，大將戰(zhàn)歿。仲淹自知越州復(fù)職知永興軍，坐與元昊通書，降本曹員外郎”（《吳邑志》范仲淹本傳），就是他為維護(hù)友情付出的代價。包括那首《贈林逋處士》，以前光注意“劇談來劍俠，騰嘯駭山神”的英武裝束，而忽略了更重要的“未能忘帝力，猶待補天均”，那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豪邁氣概，對照他本人《和蒙尉見寄》里“懶為躬耕詠梁甫，敢將閑臥敵隆中”的自負(fù)，要有怎樣的顯赫身世和杰出的政治才賦，才敢說出這樣的話來！至于那個孤木上頂個帽蓋代表鳥巢的國家，有關(guān)它的來歷和本質(zhì)，《七修類稿》已有精辟的論證，其曰：“斡離不（金國太子）陷汴京，殺太宗子孫幾盡。宋臣有詣其營者，觀其貌絕類藝祖（趙匡胤）。伯顏（元朝丞相）下臨安，有識之者后于帝王廟見周世宗像，分毫不爽?！比绻嬲I(lǐng)會了這段話的深意，相信不僅北宋的契丹、西夏，就是南宋的金國、蒙元，也基本沒什么秘密可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