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江紅：把最好的生命刻進葫蘆里

◎文/京范兒

即使那些壁畫風蝕損毀殆盡，還有這些葫蘆記錄它們曾經(jīng)的輝煌。

地下室里的“葫蘆宮殿”

那是一個冬日，我穿過幽暗的走廊，敲開馬江紅工作室的門。開門的是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子，臉色有些蒼白，目光平和而安靜。她穿著家居的休閑服，頭發(fā)微微有些凌亂，這便是馬江紅工作中最真實的樣子。地下室里不見天光，她常年伏案雕刻忘記了時間，據(jù)說最長的一次，她連著工作了4天，僅僅睡了一個小時。

房間被一張長桌幾乎占滿，桌上散放著書籍、畫稿、筆、紙、顏料、各式雕刻工具以及幾個刻了一半的葫蘆。馬江紅帶我走進右手邊的一個門洞，打開燈的一瞬間，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感覺自己猶如身處一個金碧輝煌的宮殿！一個葫蘆的宮殿！

這是一個小小的展室，不算太大的空間竟然滿滿地擺了幾十個比人還高的玻璃展柜，每個展柜里都矗立著一個碩大的、刻滿紋飾的葫蘆。這些葫蘆五彩斑斕，儀態(tài)萬千，如夢如幻。她創(chuàng)造的葫蘆世界中有佛祖、菩薩、飛天、蓮花、牡丹、祥云……佛國的博大與玄奧、寧靜與瑰麗都凝聚在這些異彩紛呈的葫蘆上，講述著千年流傳的故事和神界凈土的絢爛與美好。

這座瑰麗的“葫蘆宮殿”是馬江紅30多年心血的結(jié)晶，她指著其中最大的一個葫蘆告訴我，雕刻它用了整整5年。

馬江紅的臥室就在旁邊的一個小屋子里，簡單的一張床鋪是她工作累了休息的地方，她要日夜守護著這些葫蘆。她看著那些葫蘆的目光，就像望著自己的孩子。她覺得這一展室的葫蘆都像是她的孩子，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里和她、和這個宇宙靜靜地對話?！拔沂且粋€母親，讓這些葫蘆煥發(fā)出生命！”她說。

一瞬間的靈感，竟成了一生的追求

馬江紅個性沉默，唯有談到她熱愛的葫蘆、雕刻和壁畫，才會滔滔不絕?！坝浀么笠坏臅r候，我第一次去敦煌就被那斑斕的色彩和巨大的畫幅所震撼，那些線條活生生的會說話。”當時在新疆師范大學美術(shù)系上學的馬江紅一下子就被敦煌壁畫吸引住了，在那里流連了十幾天，舍不得離去。

此后，馬江紅遍訪中國的著名石窟，一頭扎進了壁畫的世界里。她經(jīng)常在洞窟附近一住就是半年多，每天去臨摹、研究，纏著講解員聽故事，學歷史，記筆記，樂此不疲。

新疆克孜爾壁畫比敦煌壁畫早二百年，無論是從文化脈絡(luò)上還是從藝術(shù)形式上都首屈一指，可到處是殘骸，破壞嚴重?？吹秸谋诋嫳粍兟?、盜走，剩下的被劃壞、風殘，馬江紅心里感受到一種說不出的蒼涼，她帶著這種灰暗的心情去了喀什大巴扎，正好看到一位老人，他懷中抱著大葫蘆，在雕刻民俗生活。

“我忽然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沖動，為什么不把失去和現(xiàn)存的壁畫雕刻在新疆特有的大葫蘆上呢？”新疆這種碩大的“油葫蘆”質(zhì)地非常堅硬，表皮潤厚，色澤柔和，適合雕刻，正常條件下可以保存千年。那時的馬江紅自己也沒有想到，用葫蘆雕刻來重現(xiàn)壁畫的輝煌，這一瞬間的靈感與沖動，竟成為她一生的追求。

馬江紅先后拜新疆著名版畫家薛立柱、故宮摹印傳人沈偉為師，只要有助于葫蘆雕刻，馬江紅就會不知疲倦地去學，油畫、國畫、唐卡、剪紙、年畫……

所以，觀賞馬江紅創(chuàng)作的葫蘆作品，能夠看到版畫般的蒼勁、壁畫般的恢宏、年畫般的多彩、唐卡般的華麗、木刻般的古拙、玉雕般的圓潤、國畫工筆般的精細……所有這些表現(xiàn)手段在馬江紅的手下結(jié)合得自然、默契，天衣無縫。

“北漂”歲月從41歲開始

41歲那年，馬江紅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離開家鄉(xiāng)做一名“北漂”。她當時已是新疆工藝美術(shù)大師、教授，有著不錯的收入和舒適的生活，可是她放棄了這一切，搬進北京的這個地下室，一住就是8年?！氨本┦菄H經(jīng)濟文化中心，是通向世界的平臺，展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窗口。我想通過這個平臺，讓更多的人了解新疆克孜爾壁畫、敦煌壁畫、唐卡藝術(shù)，如何以葫蘆為載體進行立體雕刻?！彼f。

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馬江紅說，丈夫一開始不能理解她整天想著刻葫蘆，可是當她完成了第一件葫蘆作品拿給丈夫看時，“他一下子就懂了我?！?/p>

地下室里沒有手機信號，不見天光，馬江紅經(jīng)常一天只吃一頓飯，每天工作13個小時以上，幾乎所有的時間她都用來廢寢忘食地創(chuàng)作。很多時候，安靜的地下室里只有刻針在堅硬的葫蘆皮上劃動的沙沙聲，仿佛時間和空間都不存在了，她甚至會產(chǎn)生錯覺。

馬江紅說她不會輕易動手去刻，因為每一件都想做成精品，每一個葫蘆都有它的故事?！霸诘窨痰臅r候，要了解它是北魏時期，還是南北朝時期的，或是唐朝的，這個壁畫在講述什么故事，這一時期以什么顏色的礦物顏料為主打色系。經(jīng)過一番研究之后，帶有自己的感情，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既要保留原始風格，又要夾雜現(xiàn)代的創(chuàng)意型的藝術(shù)思維，兩者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自己新的藝術(shù)風格?！?/p>

希望有一天開個博物館

馬江紅的雙手，布滿了累累的傷痕，那是成年累月手握刻刀留下的痕跡，指尖結(jié)滿了老繭，一個指頭已經(jīng)變形，小指上有一道明顯的傷口，是一次不小心刻針深深刺進去造成的。

但她享受著創(chuàng)作葫蘆藝術(shù)品的每一個過程，尤其是雕刻完成之后的上色。馬江紅的作品中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荷花，那是她最喜歡描繪的一種植物。葫蘆與紙張、布料不同，有些部位吸水很強，有些部位光滑得無法上色，礦物顏料就更不容易附著上去，需要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染色，然后洗色，反反復(fù)復(fù)，一件作品僅上色就需要幾個月。

“反復(fù)染色、洗色之后，那種千變?nèi)f化的色彩才能慢慢呈現(xiàn)出來，費的心力越多，細節(jié)就越完美，有時候我長久地凝視它們，會有那種美到窒息的感覺，覺得心里無限安靜，所有內(nèi)心的煩躁不安都被撫平，如同江流歸于大海，我分不清哪里是壁畫，哪里是葫蘆，哪里是我。”

她用了30多年的時間，創(chuàng)作出70多個葫蘆作品，縱使收藏家開出高價，她也一個都不舍得賣。她的作品《阿阇世王夢境靈浴圖》（《龜茲系列》）被選入中學教材，并獲得第二屆中國民間藝術(shù)大獎；她的《龜茲王》葫蘆雕刻獲得了2014年度中國工藝百花獎金獎，她在故宮舉辦了個人作品展……

2008年，葫蘆雕刻已經(jīng)被列入國家級非遺，馬江紅很想把自己幾十年來學到的一身技藝傳授下去，讓這門藝術(shù)得以傳承發(fā)揚。如今，每逢周末和假日，有不少孩子慕名來到她的工作室，學習繪畫、雕刻、篆刻，她手把手地教他們，為孩子們的點滴進步而興奮。

今年是馬江紅來到北京的第8個年頭，她的心中一直有一個未圓的夢，“希望有一天，能夠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在北京開一家大點的博物館，為這些葫蘆找到一個棲身之地。”她還想帶著她的作品去大英博物館，去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和許多地方，讓全世界的人都能領(lǐng)略中國壁畫的魅力。

這些葫蘆可以保存千年，即使那些壁畫風蝕損毀殆盡，還有這些葫蘆記錄它們曾經(jīng)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