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玲說

吳婷婷

我要為您說的，還是原時民國的那段事。六月夏時的光景，不下雨是炎熱透頂?shù)奶欤車且淮笃瑹岬冒l(fā)亮的光，連風(fēng)也是熱的。要是下起雨來，雨是大得驚人的，風(fēng)是嗖嗖冷的。

坐在陽臺處去罷，在細(xì)絲竹條制的圓靠椅上，讓我為您沏上一杯茶，綠是漸漸推延開來的，您慢喝著它，茶水盡了，外面的雨估計也停了。

大雨滂沱遇著這熱極的天，也像是下著一場霧的，茶煙和著這霧，不斷地向上升著，漸漸地喇叭形似的散開了去，繚繞朦朧之中，您可以看見民國上海的風(fēng)華了。電車緩緩行來，滴滴聲響不斷。

在千萬人之中遇見，于千萬年之里相逢，逢著，遇著了，便覺著是個想要遇見的人。相始，相識，相知，相念，相思，相望，在無涯時間的荒野里，被著這一句“哦，你也在這里嗎？”終是羈絆住了。笑顏如花，心像是住滿陽光的。春風(fēng)十里，鋪滿迎接的來時路，落花紛落，像是下著場花雨，我說所有的酒、所有的風(fēng)景都不如她。

追風(fēng)趕月不停，夏花云煙似夢，只不變是她。她是年少時候的喜歡，亦是現(xiàn)在的歡喜。

她從海上來，在朦朧如煙的民國上海，于模糊的紅的、藍(lán)的、白的、清灰的色彩里是越發(fā)的明顯了。她著一身棕艷色的旗袍，梳著那時說過的八歲就想要梳的愛司頭，是越來越近了。南有女子如她，傳奇亦如她，似星月那般，亮閃閃地劃過天空，閃耀了整個的煙雨蒙蒙著的民國時代。

很小時就遇著她了，是一本藍(lán)白云條樣相間的書，無意中翻著看到的。里面是關(guān)于王國維、蘇東坡、三毛、陳寶蓮等人的大概記著的事，這里的張愛玲是中長的發(fā)，黑色白底的照片，她的衣服像是一件長且大而寬松的邊背上刺著繡花的袍子，她半笑著，模糊里，是一種很清楚明理的迷人傲氣樣子。

見也是見著的，只是在夢里，遇見了，那也是滿心的歡喜。想向著她的方向，去模仿遠(yuǎn)方的姿勢，穿戴上春華秋月的枝芽，任著這世界如何，只摘一抹晨光，在繁花亂紅的世界里，透過指間，慢盛著一簇向日葵的風(fēng)華。好夢似黃粱，再好的夢眠，時間的鐘聲也是越來越近，總是會醒。有多少次提及“文學(xué)”時的諸多遺憾傷淚，就會有多少次面對現(xiàn)實(shí)的無可奈何。想是這樣想著的，心里對于她的事，每次的提及，亦或是每次無意的看見或聽見，雖是表面的風(fēng)平浪靜，心亦早就思緒萬千了去。

我坐在時間冰冷的角落，看著我想看的風(fēng)景，翻著我想看的過去或是現(xiàn)在的記憶，塵埃落定，漫漫茫茫的路途，是茉莉花的味道，空氣里有苦而清新的濕意。

這世界上是從來的沒有感同身受這件事的，是向來的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罷。

月華如瀉，在三十年前就有了的月亮下，老人記憶里大如銅錢的圓月變得更加刺人，是亮白如刀劍的寒光。上海是個彩色的城，紅綠色的燈，橙白色的光圈圍罩著整個城市，歌場里是放也放不盡的《夜來香》的曲調(diào)，燈色輝煌里帶著些烈性的酒氣。張愛玲是愛寫月光的，也是這寫月亮的高手。月亮總是清冷凄涼的，再好的月色也是同樣的。

所有的故事都已講好，所有的結(jié)局都已寫好，如月般凄涼，也似星般耀眼。金為鎖，鎖住這所有的幸福安好，花漸凋，凋成落花紛亂一大片。朦朧的暗黑籠罩著，不斷地壓著，是越來越沉了，沉到底了。是封鎖著小小團(tuán)圓的傾城之戀的，半生緣盡去了罷，只剩著這整整大片片的怨著與恨著了。

她是亂紅紛飛雨似的世界里無法安放的作家，她的世界里是她強(qiáng)行分著的兩半，一半是父親的，一半是母親的，一半是鴉片煙霧下灰黑腐著的舊時代，一半是汽笛聲聲中太新太艷的新世界，一半是黑暗，一半是光明。強(qiáng)行的分著，那是實(shí)在的不想?yún)s又不得不分著的，也是不該分著的。

她是個矛盾的集合體。對于父親的那個世界，說著的是極度的討厭的，不好的總是這邊，是個懶洋洋灰撲撲的腐著的世界。但她也是瞞也瞞不住地透著出一股對于父親的愛的，說得越狠，書里卻是有著另外一番相駁的感覺了。從《茉莉香片》里泛著清新香氣但是很苦味的傳慶，到《心經(jīng)》里極度戀父情結(jié)的小寒，張愛玲的世界里，對于父親是愛敬多于恨怨的，只向來的是個言不由衷慣了的。母親美麗而灑脫，是個趕得上時代的新式女性，她是張愛玲所愛著的、羨慕著的樣子，但是從深了而言，與其說是愛了，倒不如更為確切地說是“嫉妒”了。一個是太舊得快要腐了爛了的從前的滯留，一個是太新得明晃晃的刺人的艷，她是既不愛著過去，也不癡著現(xiàn)在的，但她又是既愛著過去，也愛著現(xiàn)在的。過去與現(xiàn)在，是句句道不明、訴不清的愛亦或是恨了。多的是無處安放，無處思量了。

她一直都在流浪，文學(xué)的類樣沒有歸途，心路沒有歸宿，也是一直在逃，一直逃。想也是想遇見從前寫著的“快樂村”的，只這迷霧重重的民國，暗黑的天空下，是如何的尋也是尋不到的。她是個完美的實(shí)用主義者，想著的完美，她信著，她終是會尋到的，一直都在路上罷。

流浪，是向來的不是一件浪漫事的，孤獨(dú)的流浪，更是談不上關(guān)于美的。心有棲息地，隨處是歸途，像是三毛的，心有所歸，也有所留，便是能以愛作筆，心為引，樂著之下，漫茫黃沙的撒哈拉也是遍地開著花的。張愛玲是一直地走著，不斷地行著，萬水千山，白雪冷月的光影，轉(zhuǎn)身回首，都是孤影對照。無處停留，“快樂村”像是沒有歸途的長路了，是不斷地長著，自顧自地延著去了。

有時候，坐在船上，看著流水四面散波開了去，風(fēng)吹起散開的發(fā)，在風(fēng)里凌亂著，也吹亂了原本就想好了的種種，海上花開，藍(lán)得剔透明亮，船笛聲聲不斷。周圍的一切都向后推開了，漸行漸遠(yuǎn)，慢慢地都成了看不見的小黑斑點(diǎn)，船在水面，浮著向前而去，無意里像是嘗到一種咸咸的味，分不清是海風(fēng)的咸，還是淚的咸了。慢閉著眼，任風(fēng)或大或小地吹過，是從來的沒有擁有什么的，都是在不斷地失去，不斷地走散。向著前走，也只得是不斷地放下了，看著遠(yuǎn)處，任后面的所有都成為無關(guān)的小黑斑點(diǎn)去了。

浮生如夢，為歡幾何？人心不復(fù)當(dāng)年時，幾多傷愁，幾多悲離。沙鷗翔集，流云行走，多少風(fēng)起雨落，多少繁花落紅，在時間滴滴的落下里，慢慢地，越來越垂低著，低到無底的深海里，在流年行著的年年里，化為海面的泡沫，在陽光下，亮閃著彩虹色的光。

只一直走，一直向前走，不問歸途，不思?xì)w期。

桃花像是一首詩，流傳千秋萬世，也像是一首歌，低回婉轉(zhuǎn)，美麗動聽，只這韶華勝極，桃花難畫。曾想遇著他，便是個陽光溫?zé)?、歲月靜好的世界，執(zhí)子之手，與子終老。她愿著的最好的愛情是在對方的窗子里看月亮，說著的是看著是更加明亮些，其實(shí)都是因愛著了，看著什么都是美的，也是看得更加的驚艷。

他說，他醒來時在忘川，三生石上印著的是愛玲的名字，她是他的今生今世，亦是他的山河歲月，他說，他終將是要等著她的。他的話太甜，甜到心底去了，為著他，低到塵埃，也是滿心的歡喜，想著的是要從塵埃里開出一朵花來。話也是《花凋》里章云藩說著的，胡蘭成也真真算得是個章云藩似的人了，可能是個比章云藩更厲害的人。他可不止只有紅白玫瑰了，他的心里是可以有很多人的，或許是個從來的無心之人的。遇著一人，沒有一起，便是窗前白月光，心底朱砂記，如是遇著，也是一起了，便成了墻上蚊子血，衣上飯粒子。

她以為他是她的歸途，她以為他是她的良辰美景，可在他的心里卻不是這樣的，她可不是他的錦色流年，她只是他萬千玫瑰里的一枝，極普通的一枝。愛情是來時的桃花灼灼，去時的亂花紛落，滿地殘紅點(diǎn)點(diǎn)。再低又如何，遇著錯的塵埃，也是開不出花來了。

北南不同向，蒹葭兩蒼茫。是親情、愛情都拋棄她的人，只得不斷地走著，行著，世事相磨，在滄桑的歲月河山里，頭也不回地向前去了。

愛她，不僅僅是她文筆的華美驚艷，愛到骨子里的是她遇事的坦然，做事是太大的明了，冷冷靜靜，愛是愛著，不愛了，便是不愛了，是極度的隨性隨心了去。不是她愛悲涼，也不是她愛編些悲情的事，只是這繁花似錦的世界，她看得更為透徹。

陌上人如玉，今生今世只此張愛玲，也唯有張愛玲。傾國傾城傾盡情，半愛半恨半浮生，道只道情深雨蒙煙花逝，浮生似夢，繁華看盡，絕世而獨(dú)立。浮華半生褪盡，經(jīng)輪幾世滄桑，終抵不過世事相磨。是清新淡然、明明如月、寂靜媚麗的模樣，是人間四月天的風(fēng)景，是愛，是暖，是希望，是我的“蕭條異代”，亦是我的“恨不相逢”，是永遠(yuǎn)的如星，如月，如風(fēng)，如影相隨了。

在晴朗的夏夜里，夢著一個下著雨的天，她向我走來，帶著微吹著的風(fēng)，氣氛溫婉而美好，醒來，想著也是萬分歡悅的。遺憾并快樂著，連忙地寫下了一小段話，記著這段美好：

那是在雨中

你的笑如同盛開的白蓮，暖而美

路是濕漉漉的

你的背影定格在了那片下著雨的風(fēng)景

只匆匆?guī)撞剑潭桃粔?/p>

你便如風(fēng)般消逝

捉弄，捉弄

徒然，徒然

我心心念念

你視之未見

哀其生

哀其不得生

因她愛上文學(xué)，愛上文字，愛上閱讀，想著的是要走這條我愛著的路的，但并不是想著什么便能去做什么，活在世界里，逼不得已地要受其桎梏。是沒有那么多想想便能成真的事的，多的不是你選著什么的世界，而是世界選著你的了。

沒有選擇，也許也是一種選擇，也算是一種最好的選擇。不代表放棄，也不代表決定，飄浮著的立場，總是有種灑脫坦然之感的?；驉刍蚝?，全在乎心情，或濃或淡，也全在一念之間。

只一切照舊，念著如初，永遠(yuǎn)的。

她是胡蘭成所說著的民國臨水照花人，如黛玉般閑靜自若，冷傲入骨。有人是活著式的遺忘，有人是遺忘式的活著，她是后者。一個孤獨(dú)的行者，在孤獨(dú)里行著，帶著梨花似雪的心，白凈而明麗，簡單而深邃。世間曾有張愛玲，世間也只有張愛玲。明明如月如她，縱然是窮盡所有的山河風(fēng)景，也不會遇著了，是再也遇不見了。

是喜歡張愛玲的，這種喜歡，無需太多言出有據(jù)的多方證明，愛是深愛著的。喜歡她的明麗，喜歡她的清楚淡然，更愛她的寂靜明媚。

她的一生終是結(jié)束了，她的故事卻還在不斷地繼續(xù)，像是春日的花，夏時的風(fēng)，秋節(jié)的月，冬季的雪，總是越發(fā)美得嬌艷。

世事萬般看盡，紅塵滾滾來去，因?yàn)槎?，所以慈悲?/p>

從不尋找，從不依靠，既不思慮，也不彷徨，既不回顧，也不憂傷，不悲不喜不驚不負(fù)，她說的，這是她喜歡的她自己的樣子。

突然地想起，是突然地說起了，說到此了，要說的也是到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