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新收壓歲錢

中國是禮儀之邦，“錢”作為中國人的禮儀道具，處處可見。從婚喪嫁娶到歲時節(jié)日風(fēng)俗，展現(xiàn)了“錢”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所具有的神奇性格。春節(jié)將至，我們不妨回顧“壓歲錢”故事，考察其特有的文化品格。

詩與畫

“昨夜新收壓歲錢，板方一百枕頭邊。大街玩具商量買，先要金魚三腳蟾?！边@是1950年周作人在上?！兑鄨?bào)》發(fā)表的一組《兒童雜事詩》中的一首，題為《壓歲錢》。

辭舊迎新，最歡喜的就是小孩子。一來不用上學(xué)，二來拜年時長輩少不得給點(diǎn)壓歲錢。壓歲錢的給法各地不同，但那一份喜慶與歡愉確是毫無二致的。除夕當(dāng)晚，大人用紅紙把壓歲錢包好，交給孩子。孩子當(dāng)然興奮，晚上睡覺也要放在枕邊。只需睡一夜，第二天便可以即時拿上花銷了，無怪乎周作人時到老年還是不能忘懷。

對于板方大錢，周作人《兒童雜事詩·壓歲錢》中自注：“大錢方整者名曰板方?！敝茏魅说慕忉屖菈蚯宄模~錢方正整齊。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分歲》中又寫道：“壓歲錢大概即是對于小輩辭歲的酬勞，但并不普遍，給的只是祖父和父母，最大數(shù)目不過是板方大錢一百文而已。”

即便到了今天，大人給小孩子的壓歲錢也要特意去銀行兌換嶄新的紙幣，最好還得是連號的，以取“連連高升”的吉意。至于壓歲錢購買的玩具金魚三腳蟾，周作人的解釋為“金魚等皆用火漆所制，一枚值錢三四文”。對于這些“火漆貨”，現(xiàn)代人卻不甚了了。所幸的是周作人這組詩在上世紀(jì)50年代上海《亦報(bào)》連載時，豐子愷為此配了插圖。

豐子愷為《壓歲錢》所配的畫面，就是兩個孩子第二天用壓歲錢買玩具的情景。雖簡簡單單兩個人物，可快樂的場面，卻形神畢露。兩個小孩子手里提著金魚與三腳蟾，好不歡喜。金魚與三腳蟾這類玩具，大概是用火漆在紙質(zhì)或木、竹制成的金魚三腳蟾造型上涂上色彩與圖案。

小孩子用“新收壓歲錢”“去自買玩具或食物”的情形，周作人在《自己的園地·耍貨》中也有回憶文字：“倘若這是正月的前三天，再往東走去，可以在軒亭口至大善寺的路上發(fā)見一兩攤做火漆貨的。我還記得，青蛙六文，金魚八文，三腳蟾十二文，果品大約是四文均一罷，至于摸魚的老漁翁，白須赤背，則要二十四文，要占去我普通所有壓歲錢四分之一，不敢輕易問鼎了?！?/p>

錢不僅是一般等價(jià)物，而且其在中國人的禮儀生活中充當(dāng)著重要的“道具”作用，可以說處處可見。婁子匡編《新年風(fēng)俗志》記述了越中民間新年兒童拜歲風(fēng)習(xí)：“這是輩分較小的向著生存著的輩分較大的年長的人拜新的禮節(jié)。幼者要跪下叩頭三響，長者只須俯首攬臂道好，不過客氣一點(diǎn)的長輩，他就跟著跪下，還要送紅紙小包的拜錢幾角或幾元，叫小輩去自買玩具或食物?！眽簹q錢不僅是家中長輩給予的，而且小孩子去親戚家拜年也會有的，所以也被稱為“拜錢”。

周作人在《兒童雜詩·新年》里寫道：“新年拜歲換新衣，白襪花鞋樣樣齊。小辮朝天紅線扎，分明一只小荸薺?！必S子愷所配的畫，基本忠實(shí)于原文，生動地描繪出新年換上新衣的小兒拜歲的模樣，其天真可愛、頑皮好動的形象呼之欲出。孩子給老人拜年時帶有的不經(jīng)意以及憨態(tài)可掬，老人則花衣新裝，臉上掛著由衷的笑。畫面人物的衣著打扮，表現(xiàn)出那個時代的典型狀態(tài)，傳遞出一種脈脈溫情。

不同的歸宿

紹興有一句俗話：“大人忙種田，小孩忙過年”。魯迅在《朝花夕拾·阿長與〈山海經(jīng)〉》中說到枕邊壓歲錢的收與用，“辭歲之后，從長輩得到壓歲錢，紅紙包著，放在枕邊，只要過一宵，便可以隨意使用。睡在枕上，看著紅包，想到明天買來的小鼓，刀槍，泥人，糖菩薩……?！?得了壓歲錢，不光去買“金魚三腳蟾”等玩具，魯迅三兄弟也曾一起合買過《海仙畫譜》。小時的魯迅喜歡畫譜一類的書籍，他回憶長媽媽給他買《山海經(jīng)》時的欣喜，說“這四本小書，乃是我最初得到，最為心愛的寶書”。從此以后，魯迅就開始搜集畫譜一類的書，“于是有了石印的《爾雅音圖》和《毛詩品物圖考》，又有了《點(diǎn)石齋叢畫》和《詩畫舫》”。魯迅買書的錢主要是每年的壓歲錢，周作人在《關(guān)于魯迅》中說他“壓歲錢略有積蓄，于是開始買書”。魯迅的三弟周建人在《魯迅放學(xué)回來時做些什么》中說，他“過年時候的壓歲錢總是買畫譜”，而“其實(shí)每人所得不過二三百文大錢”。

魯迅的愛好也影響了他的兩個弟弟周作人和周建人。有一年的正月里三兄弟用自己的壓歲錢合買了一冊日本木刻的《海仙畫譜》。《海仙畫譜》是日本江戶幕府末期的文人畫家小田海仙所畫，又稱《海仙十八描法》，內(nèi)容乃十八羅漢圖，圖中眾羅漢衣紋各別，小田用了棗核描，釘頭描，鼠尾描等種種技法來表現(xiàn)。周作人在《百草園漫畫與畫譜》一文中說“有一回是正月里，小孩們得了一點(diǎn)壓歲錢，……這一回除了零碎東西外還買了一冊日本木刻的《海仙畫譜》……”。后來又在1956年9月4日寫的《買新書》里提到時說起了買書的緣由，“由我們兩人（指他和魯迅）和小兄弟松壽（指建人）各出五十文，算是三人合買的，為什么呢？大概是小兄弟的動議，愿意加入合作的吧?！边@事周作人前后在文章中提過六次，可見印象之深刻，后來九旬的周建人在《魯迅故家的敗落》一文里回憶的情形也大致如此。

三兄弟買的是1843年京都蕓草堂木刻本，他們都很喜歡這部書，以至后來魯迅將三人合買的這本給了周建人，自己又去買了一本收藏，可見對它的喜愛。

壓歲錢除了買玩具耍貨、書籍，也有小朋友感于民族大義，慨然捐助。辛亥革命時的冰心，隨辭官的父親謝葆璋回福州老家，途經(jīng)上海時，得知武昌起義的消息。當(dāng)時民眾們奔走相告，呼吁捐款勞軍。時年11歲的冰心把自己的10元壓歲錢送到申報(bào)館，捐給起義軍。在當(dāng)時，10元壓歲錢所值不菲。冰心有此舉動，不僅因?yàn)槠鹆x軍首領(lǐng)黎元洪是冰心父親在水師學(xué)堂的同班同學(xué)，關(guān)鍵時刻相助，更重要的是經(jīng)歷過甲午海戰(zhàn)的父親告訴她，列強(qiáng)入侵領(lǐng)土淪喪，內(nèi)政腐敗致使中國的積貧積弱，使她從小具備了強(qiáng)國除弊的正義感。以至多年后，那張寫著“幼女謝婉瑩君”字樣的捐款收條，仍被她珍藏。冰心的壓歲錢用得有些“驚天地”，像個“小大人”。

壓歲錢用好，自不必說，用得不好，所起的只能是負(fù)面作用，漫畫大師方成就差點(diǎn)做了“敗家子”。方成祖籍廣東中山，過年有“賭牌九”的舊習(xí)。大人賭，小孩也玩，小方成的壓歲錢輸光了，不懂事地朝母親要：“媽！再給我點(diǎn)錢輸去！”弄得母親哭笑不得：“光想輸，真是個敗家子！”擔(dān)心孩子而又迷信的母親，找了兩個相士給方成看相，都說他是個敗家子。此話靈驗(yàn)，方成初中畢業(yè)，父親失業(yè)了，無力供這個敗家子上高中，還是叔叔在他面臨失學(xué)的痛苦時伸出援助之手，包了他高中的學(xué)費(fèi)開銷。懂事開竅的方成知恥而返，刻苦用功，拜師學(xué)畫，終成幽默樂觀的漫畫大師。

古今皆然

其實(shí)，在眾多的文學(xué)作品也有關(guān)于壓歲錢的描述，如《紅樓夢》第五十三回，賈府在進(jìn)行過年的諸多準(zhǔn)備中，壓歲錢亦在其中。 當(dāng)寧府的尤氏同賈蓉之妻打點(diǎn)送賈母的針線禮物時，正值丫頭捧了一茶盤押歲錁子進(jìn)來，回說：“興兒回奶奶，前兒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兩六錢七分，里頭成色不等，其總傾了二百二十個錁子。”尤氏看了看，只見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筆錠如意的，也有八寶聯(lián)春的。這些壓歲用的金銀也就是壓歲錢，并被做成各種吉祥的圖案。清人潘榮升《帝京歲時紀(jì)勝》中《十二月·歲暮雜務(wù)》一節(jié)，說到合家團(tuán)拜，更盡分歲，“散黃錢金銀錁錠”的除夕禮俗。由此可見，壓歲錢不光是銅錢，富貴人家還用金銀等貴重之物，精工細(xì)作成為藝術(shù)工藝品。在2008年中國國家博物館監(jiān)制的“壓歲錢金銀幣”上分別鑄有“孔融讓梨”和“聞雞起舞”兩則中國古代故事的畫面。

在《金瓶梅》里也有描繪過年的場景，“手下家人小廝并丫頭媳婦，都來磕頭。西門慶與吳月娘，俱有手帕、汗巾、銀錢賞賜?！睆纳厦嫖覀兛梢钥闯?，壓歲錢或者稱拜錢，不光是長輩給小孩子，其中還包括長輩給晚輩、主人給傭人。一個人不管長到多少歲，在長輩面前還是小孩。

上個世紀(jì)50年代的一個春節(jié)，時值中年的黃苗子與李可染去給齊白石先生拜年。臨走時，白石老人抖抖索索地從口袋里掏出兩元錢，黃苗子與李可染一人一元。黃苗子想要推辭，李可染暗示休要多言，趕快拿上。兩人鞠躬致謝，拿了壓歲錢。出門后，李可染說，“老人最講禮貌，他給你車錢，是老輩對晚輩的一點(diǎn)意思，你若推辭了，是對長輩的不敬，老人會很不高興的?！?/p>

一抹暖色

壓歲錢或許也是貧困時期孩子們記憶最深的事物之一。在豐子愷女兒豐一吟眼里，父親是一個留不住錢的人。“有錢的時候，他就很慷慨，他甚至說，‘錢多了要叫的，得趕緊用掉’。于是，他會在上海包個小車，帶上我們一家人一起到海寧看潮?！?由于豐子愷花錢太大方，以至于在戰(zhàn)爭年代，因?yàn)闆]有錢，還是豐一吟幾個兄弟姐妹拿出自己多年積攢的壓歲錢，給父親豐子愷逃難之用。

上個世紀(jì)40年代末，臨近解放的陜西關(guān)中地區(qū)，雖然日子過得苦，但過年也是或多或少都會孩子一點(diǎn)壓歲錢的。當(dāng)時國民黨發(fā)行的金圓券貶值得厲害，一般人給孩子少則三五百元，多則一萬元不等。其實(shí)也買不了什么的。三五百元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一兩毛錢，無非就是買個紅白糖、落花生之類。讓筆者父親記憶深刻的是，一個河南人背了小筐，上覆蓋棉被，叫賣蒸紅薯，買的一塊，真沒把人香死。當(dāng)時的壓歲錢除了國民黨政府發(fā)行的金圓券，也叫“官金”，還有地方勢力發(fā)行的紙幣。地方勢力發(fā)行的紙幣只在自己的勢力范圍內(nèi)使用，父親當(dāng)時的壓歲錢名為“粟邑券”?！八谝厝奔垙堎|(zhì)量較差，形如麻紙，面值與金圓券類似。

解放后，壓歲錢則變成人民幣。多則三五元人民幣，更多的是一兩角。三五元在當(dāng)時已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一般人家絕無可能拿得出。一枝鋼筆也不過一兩角錢。跟解放前一樣，長輩們都會說，“來，磕個頭，給我娃錢呢。”拜年磕頭發(fā)壓歲錢，這是過年小孩子的三部曲。有時，小孩子等不到大人說話，一進(jìn)門就撲通跪下來，咚咚三個響頭。領(lǐng)了壓歲錢，就去買誘人的芝麻棍等吃貨及耍貨去了。

一提到壓歲錢，60年代出生的大哥一臉嚴(yán)肅：壓歲錢！？那是要納入到統(tǒng)一預(yù)算的。想來，壓歲錢對于他來說，不是那么愉快的記憶。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很多小孩子的壓歲錢還沒有捂熱，就要上交給家長。

周作人曾經(jīng)這樣說過，“世上太多的大人雖然都親自做過小孩子，卻早失了‘赤子之心’，好像‘毛毛蟲’變了蝴蝶，前后完全是兩種情狀；這是很不幸的?！币苍S，對壓歲錢的回憶會讓人多一點(diǎn)“赤子之心”，回憶其窮困年代中的一抹暖色，抑或是招搖時光中的一份快樂。